洗 澡             洗澡·第三部沧浪之水清兮


                                第十章

    向来温婉的宛英,忽然一改常态,使余楠很惊诧。她生气说:“你不要脸了,可叫
我什么脸见人呢?”
    余楠放下手里的检讨稿说:“怎么了?”他看着宛英的脸,扬扬他的稿子说:“你
看了?”
    “你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快,一声慢的演说,一会儿捶胸,一会儿顿脚的,我还
听不见吗?”
    余楠叹气说:“是你引来了家贼呀!我不就地打滚,来一番惊人的坦白,我可怎么
过关呢。”
    宛英且不争辩“家贼”是他自己的宝贝女儿,女儿的朋友是她自己看中的。她只说:
“你会做文章啊!有的说成没的,没的说成有的。你就不能漂漂亮亮给自己做一篇好文
章吗?”
    啊呀,宛英,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搞运动吗?我不对群众说实话,他们肯饶我吗?
我不把心灵深处的烂疮暴露出来,我过得了关吗?我还能做人吗?”
    “可是你说的全是假话呀!什么出身破落官僚家庭!你爹又是什么不负责任的风流
才子!他赘给有钱的寡妇做了倒踏门女婿,每月还津贴你们家用,还暗地里塞钱给你家,
你妈妈亲自告诉我的。”
    余楠慌忙问:“这话你和他们小辈说过吗?”
    “告诉他们干吗?你可是知道的呀!”
    余楠放了心,耐心解释道:“宛英,你不懂,事情有现象,有本质。现象上的细节,
不是真实,真实要看本质。”
    宛英不会争辩,只满面气恼他说:“我只问问你,我的本质是什么?”
    她向来有气只背人暗泣,并不当着余楠淌眼抹泪。这回余楠看着她浮肿的脸上泪水
模糊,也有点惶恐,忙辩解说:“我只检讨自己,没说你一句坏话,都是说你好。”
    宛英不理,进房去收拾行李,说要回南去。余楠问她哪里去。她说:“三妹妹几次
写信叫我去。不去她家,我还可以找个人家‘帮人’呢。”
    余楠说她小题大做。她只流着泪说:“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余楠一想,宛英走了,他可怎么做人呢?他检讨的话都站不住了。而且他怎么过日
子呢?他也知道触犯宛英的是些什么话,所以他也一改常态,温言抚慰,答应修改他的
检讨,删掉宛英所谓“把老婆当婊子”的话。余楠由此也证实了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忠于
妻子的好丈夫,他的检讨也都是肺腑之言。
    他是一名组长。他洗的这个澡,在社里就算是大盆。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好比澡盆
不够大,水都看扑出来了。
    余楠虽然刮了胡子,却没有理发,配上他灰黄的脸色,颇有些囚首垢面的形象。不
过这不足为奇,一般洗澡的人都那样。他穿一套旧西装,以前嫌太紧的,现在穿上还宽
宽廓廓。他低着头,声音嘶哑,开始他的检讨。
    他先讲自己早年的遭遇,讲他母亲被丈夫遗弃之后,常勉励他说:“阿楠啊,你要
争气!”这句话成了他从小到大的指导思想。
    “要争气”,加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世界观,再加上资
产阶级“爱情至上”的糊涂信念,使他成了国民党反动政客的走狗,重婚未遂的罪人。
    大家都竖起耳朵,连不屑听余楠检讨的许彦成也看着他的脸听他往下说。
    据余楠讲,他从小由母命订婚,留学回国就成了家,生两男一女,大家都说他是好
福气。可是他学的是西洋文学,不免使他深受影响,他当初是为了孝顺母亲而结了婚。
他生平一大憾事是没有享受到自由的恋爱。当然,他的妻子是非常贤惠的,可是妻子是
强加于他的。他看着别人自由恋爱,只有艳羡的份儿。
    并不是没有女人看中他。他在学校里既有神童之名,当然就有女孩子对他钟情。他
后来发表了一些新诗和散文,又赢得好些女读者的崇拜。她们或是给他写信,或是登门
拜仿他当时很年轻,那些多情的小姐多半也很漂亮。不过他不敢拂逆他的母亲,也不愿
背弃他温柔的妻子。后来他当了一个刊物的主编,来往的女作家很多,对他用情的也不
少,有的还很主动,甚至表示“愿为夫子妾”。不过,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思想尽
管深深的打动他,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觉得万万不能步他父亲的后尘,做一个不
负责任的风流才子。
    他说,“要争气”,无非出人头地,光大自己。这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个
人主义是一致的。这种思想导致他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要为他的老母亲争气。可是
“爱情至上”的观念却和封建道德背道而驰。英雄美人或才子佳人,为了恋爱就顾不得
道德,也顾不得事。他向来把道义看得比私情重。他要求做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道义
上无愧于心,事业上有所成就。他自信英雄难过的“美人关”,他已经突破了。想不到
他竟会深深陷入爱情的泥淖,不能自拔。
    他接下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他主编的那个刊物和组稿的小姐,简约说明自己怎么由一
个普通的撰稿人升为主编,刊物由反动政客资助,那位组稿的小姐就是她迷恋的美人。
她真是“才调太灵珑”。她的绵绵情丝把他缠住了。他最初只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阶段陶醉,并没意识到堕落情网的危险。可是两心相通就要求两心相贴,然后就产生了
更进一步的要求。就是最热烈、最迷人,也最艰苦的阶段。接下几句话就是宛英斥为
“把老婆当婊子”的话,怪他“不要脸”。他认为自己用辞隐晦,也力求文雅,可是宛
英竟为此要出走,他只好把这段诚挚而出自内心深处的自白删掉,只说那位小姐守身如
玉,她要求的是结婚,而他是有妇之夫。
    他说,这时他已完全失去主宰,已把道义全都抛弃,他已丧尽廉耻。他把事业也都
丢了,只求有情人成为眷属。他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兼顾道义和爱情的两全法。他出国和
那位小姐结婚,抛下妻子叫她留在国内照看儿女,算是让她照旧做一家之主。
    余楠停下来长叹一声说:“可是爱情要求彻底的、绝对的占有。那位小姐不容许我
依恋妻子儿女,一气而离开了我。”他伤心地沉默了一会儿,带几分哽咽说:“我不死
心,还只顾追寻。我觉得妻子儿子跑不了是我的,可是她——她跑了,我就永远失去了
她。”他竭力抑制了悲痛说:他虽然已经答应了本社的邀请,还赖在上诲,等待那位小
姐的消息。他想,即使为此失去这里的好工作,他卖花生过日子也心甘情愿。他直到绝
望了、心死了才来北京的。
    他接着讲本社成立大会上首长的讲话对他有多大的鼓舞。他向来只知道“手中一支
笔,万事个求人”;他的笔可以用来“笔耕”,养家活口。这回他第一次意识到手中一
支笔可以为人民服务,而一支笔的功用又是多么重大。他仿佛一支蜡烛点上了火,心里
亮堂了,也照明了自己的前途。从此他认真学习,力求进步,把过去的伤心事深深埋藏
在遗忘中,认为过去好比死了,埋了,从此就完了。
    “可是痛疮尽管埋得深,不挖掉不行。我的进步,不是包袱,而是痛疮上结的盖子。
底下还有脓血呢,表面上结了盖子也不会长出新肉来;而盖子却碰不得,轻轻一碰就会
痛到心里去。比如同志们启发我,问我什么时候到社的,我立即触动往事,立即支吾掩
盖。我爱人对我说:‘你不是想出国吗?’我不敢承认,只想设法抵赖。我不愿揭开盖
子,我怕痛。我只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才忍痛揭盖于。”
    他揭下疮上的盖子,才认识到“两全的办法”是自欺欺人。他一方面欺骗了痴心要
嫁他的小姐,一方面对不住忠实的妻子,他抠挖着脓血模糊的烂疮,看到腐朽的本质。
他只为迷恋着那位小姐,给牵着鼻子走,做了反动政客的走狗——不仅走狗,还甘心当
洋奴,不惜逃离祖国,只求当洋官,当时还觉得顶理想。
    余楠像一名化验师,从自己的脓血中化验出种种病菌和毒素,如“人不为己,天诛
地灭”的个人主义思想呀,自高自大呀,贪图名利呀,追求安逸和享受呀,封建家长作
风呀等等,应有尽有。他分别装入试管,贴上标签。(遗失姚宓稿子的事,因为没人提
出,这种小事他已忘了。如果有人提出,他就说忘了,或者竟可以怪在宛英身上,归在
“家长作风”项下。)
    他这番检讨正是丁宝桂所谓“越臭越香”、“越丑越美”的那种。群众提了些问题,
他不假思索,很坦率在一一回答。大家承认他挖得很深很透,把问题都暴露无遗,他的
检讨终于也通过了。
    余楠觉得自己像一块经烈火烧炼的黄金,杂质都已练净,通体金光灿灿,只是还没
有凝冷,浑身还觉得软,软得脚也抬不起,头也抬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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