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我生命中的三个爱人

  离别前,我们商定:我先去上海,他把北平的工作告一段落即去上海找我。新 婚离别是痛苦的,离开生我养我的北平也是痛苦的,北平的沦陷更是痛苦。我忍着 这些痛苦,和哥嫂一家同到上海妹妹的住所。没过几天安宁日子,上海“八·一三” 抗战也打起来了。整日炮声隆隆,情况也日益紧张。我日日企盼他来上海,也日日 企盼他的信,可是不见人来,信也杳然,我好焦虑、好难过!日本人的特务是厉害 的,他会不会被捕了?他会不会生病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抑或随着不愿当亡国 奴的流浪大军浪迹天涯?……我猜测不出,忧心忡忡,度日如年。夜晚孩子睡了, 我辗转反侧,思念的泪水悄悄涌流……

  上海陷在战火中。枪炮声整日轰鸣。由于妹妹住在法租界内,还比较安静。那 些日子我和妹妹曾在一家医院里每日午后学救护,以备一旦需要。午后,每当走过 街头,看到那碧绿的一排排整齐的梧桐树,不知怎的我立刻想到他,假如这梧桐是 他,他就矗立在我的面前,呵,我几步跑到树前,紧紧地抱着树身,面颊贴在树上, 几乎想亲吻这树……

  情况越发紧急,上海也即将失守,我们都不甘心留在敌人践踏的铁蹄下。可是 出路在哪里?我到何处去找他?又到何处去安身呢?恰巧妹妹认识的艾思奇、李初 梨同志要到延安去。我考虑之后,决心去延安。一日李初梨同志到妹妹家里来,我 向他提出想去延安的要求。他问,你有组织关系么?他把我问愣了。我说我是党员, 可是,急匆匆离开北平,我又不懂得还要带组织关系这件事,所以没有……。他考 虑了一会儿回答我:“你还是先不去的好。没有组织介绍,又有一个吃奶的婴儿, 路上很难走的。”我失望了,我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三妹和一些进步影人正在组织上海影人剧团到重庆去,接着哥哥一 家随同济大学迁往金华。妹妹不忍心我独自留在无依无靠的上海,劝我和她同去重 庆。我想,重庆可能是国民党的后方,我如去了那里,他无从知晓,我也更加没办 法寻找他。从此,也许一生再也无缘相聚。不,不去重庆。可是,不去,我留在上 海无职无业,无亲无敌,如何活下来?正在焦灼、忧虑、无奈中,忽然他的信来了! 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这难得的一封信。他说,北平沦亡后他给我写过许多封信,却没 有收到过我一封回信。他想念我,十分惦念战火中的我和孩子……他说,他本来准 备到上海来找我的,可是,火车已经被日寇强征去运送军队、军火。想坐轮船也被 敌人封锁。他住在北平的小公寓里,有一次几乎被日本宪兵捕走。这时,大批爱国 青年和学生纷纷设法逃离沦陷的北平,各寻救国道路。他和十几个河北同乡、同志 联系一起,决定离开北平回故乡。他们步行到天津码头,找了一只私人小木船,沿 着滹沱河向南而去。可是离开天津刚刚几十里路,船夫就露出狰狞面目,原来他们 上了一条贼船。他们随身携带的财物,被抢掠一空,他的腰间还挨了一刀。他们十 几个人一个不剩地被赶下船去……身无分文,趟着大水,他们在齐腰深的水中互相 扶着向冀中家乡艰难地走去。饿了乏了上岸找个村庄向农民讨点饭吃,借宿一夜。 国破家亡,农民也对日寇恨之入骨,对落难的知识分子十分同情,无论到哪个村, 全有村民送饭、送水、留宿。他们趟了十几天的水,他的腰伤幸而不重,经过千辛 万苦,终于各自回到自己的故乡——他现在在深泽县故城村的老家……看到这里,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知道他的下落了!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他丝毫不知战乱中我在上海的情况,没敢说叫我马上回去找他。可是我立即下 了决心,带着孩子回河北老家找他去!千里迢迢,无论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和艰辛, 我也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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