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三·第一章(4)



    爷便在床上折身坐起来:“老二,你咋这样没出息。”
   
    我叔说:“爹,我给你实话说了吧,婷婷嫁给我前她找过一个婆家哩。那男的就和她娘家一个庄。”
   
    我爷就不再说啥儿,在黑暗中望着我二叔,像看一根被烟熏黑的柱。看一会,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熬的中药你喝没有?”
   
    “不用瞒我了,我知道这病治不好。”
   
    “治不好也得试着治。”
   
    “管它哩,治不好它就治不好,只要我能把这病传到婷婷的身子上,让她改不了嫁,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了。”
   
    爷猛地怔一下,愕然着,二叔就穿着他的棉袄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宽宽大大的校院里,月光像薄冰一样结在地面上。又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叔小心地把脚落上去,如怕把那玻璃踩碎样,试着走两步,停下来看那正西的一排楼。两层楼。原是教室的楼,现在每个教室里都住了五个、八个男人或女人,它就成了热病病人的家。还有贼的家。他们都睡了。几十个人都睡了,能听到那睡的声音像水道里的水,呼呼噜噜响。断断续续响。我叔就朝那楼下的影里走过去,他看见那楼下影里有样黑东西,像贼送在影里的一袋米。便朝那黑的东西走过去。
    走近了,是个人。
    是我叔的叔伯弟媳妇,半年前娶进庄里的杨玲玲。
    “谁?!”
    “我。你是丁亮哥?”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想看看你们丁庄谁是贼,是谁偷了我的袄。”
    我叔就笑了:“你和我想到一块了,我也想看看谁是贼,是谁偷了你的袄。”说着他就去和玲玲蹲到一块儿。玲玲往边上挪了挪,他俩蹲到一块儿,像两袋粮食竖在一块儿:月色亮得很,能看见校院里远处跑的野猫和老鼠,能听见野猫、老鼠脚蹬着球场沙地的嚓嚓声。我叔说:“玲玲,你怕吗?”玲玲说:“以前啥都怕,看见人家杀鸡我的腿都软,可自从卖了血,人就胆大了,现在知道自己有了这个病,就啥也不怕了。”
    我叔说:“你为啥卖血呀?”
    玲玲说:“想买一瓶洗头膏。我们庄有个姑娘用洗头膏洗的头发顺,和流的水一样,我想用一用,她说那是她卖血才买的洗头膏。我也就去卖血买了洗头膏。”
   
    玲玲说完了,我叔望着蓝水似的天:
   
    “这样呀。”
   
    “你咋卖血呢?”
   
    “大哥是血头,看别人都找他卖我就也卖了。”
   
    玲玲望了一会叔:
   
    “人家都说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实都是一瓶半。”
   
    我叔就笑了。对玲玲笑了笑,不说血的事,用胳膊肘儿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着说:“人家偷你的袄,你不会也去偷别人?”
   
    玲玲说:“人得有个好名声。”
   
    “人都快死了,还顾狗屁名声呀?”我叔说,“你的名声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听说你有热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还那么狠地打你一耳光。”我叔说:“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给男人说,非把这热病传到他身上。”
   
    玲玲就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远处躲了躲,像躲着一个贼。
    “你传给嫂子啦?”
    “早晚得有那一天。”
    说着话,我叔坐在铺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砖墙上,头对天仰着。砖墙上的寒,一会就透过他的棉袄钻到他的后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气穿过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从他的脊柱流了过去了。他就把脸和天平行着,不说话,竟有两行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玲玲没有看见他有泪,可她听见他说话时有着哭的调儿了。
    她就勾头去看他:“你恨我嫂子?”
    我叔擦了泪:“你嫂子以前对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对我不好了。”把头扭过来,看着黑影里的弟媳妇:“不怕你笑话,”我叔说, “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话,我有病后你嫂子没让我碰过她。你说呀,我还不到三十岁。”
   
    玲玲就又把头勾下去,像要勾到地上样。她默着不说话,月深年久地不说话。我叔看不见她脸上泛下的红,泛着的热,直到过了月,过了年,红退了,热冷了,她才又抬头瞟了一眼我二叔,轻轻慢慢说:“都是一样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病了小明也没有碰过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刚过二十四,刚结婚也才几个月。”
    终于的,两个人也就对望着。
    很近地对望着。
    月亮已经移到了校园外,可校园里还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着亮,像是结着一层冰。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因为亮,在楼下的暗影里,他们就能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见玲玲的脸像一个熟苹果。熟透了,都已经熟得有了斑点儿。那是她脸上起的热病疮。可那苹果上,有时有几个斑点儿,它会有令人爱惜的好看和昧儿。我叔就像望着一个熟到有斑的苹果样望着杨玲玲,闻见她身上除了疮味儿,还有一股压不住的没结婚的姑娘的味,像没被人沾过的清水味;有一股刚结婚的女人味,像煮开又放冷的清水味。
    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胆胆说:
    “玲玲,我想给你说个事。”
    她就问:
    “说啥儿?”
    我叔突然说:
    “他妈的,还不如咱俩好。”
    玲玲怔着了:
    “好啥儿?”
    我叔说:
    “都是结过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儿就相互好啥儿。”
    玲玲就又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不相识的人。
    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脸上有些青,热病的疮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冻土里的石头粒。玲玲望着我二叔,二叔也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在月光里碰着撞着响。到未了,末了她顶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双眼像是两个黑洞样,要把她整个人儿活活吸进去。她就不得不把头又重新低下去。
   
    “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亲叔伯兄弟呀?”
   
    “要小明对你好,我就没有这想法。”我叔说,“可小明对你不好呀。还打你。宋婷婷对我那么不好我都没动手打过她。”
   
    “好坏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
   
    “啥儿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知道会剥了你和我的皮。”
   
    “剥去吧,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真的会剥了你我的皮。”
   
    “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别人知道了咱俩一块死掉就行了。”
   
    玲玲就又抬头看着我二叔,像要认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说的那种说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见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脸上现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团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说着话,从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浓浓的自,全都喷在玲玲的脸上了,像蒸汽样暖着喷在了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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