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三·第一章(6)



    采血的人就在田头蹲下来,羡慕地看着、摸着那麦苗:
   
    “不知道你施了多少肥——可我知道你买化肥的钱肯定是卖血卖的钱。”
    说:“卖一瓶血就能买上两袋化肥啦,用一袋化肥这块地就准定丰收了。”
   
    说:“其实种地最根本,很多人他一卖血连地都不再去种了。连地都不想再要了。血虽然卖不完,可一个人活不够一百年,活一百年你也不能卖一百年的血,可地能种一百年,能种一千年。种百年千年它还照样能丰收,你说人卖血能卖上百年千年吗?”
   
    他们俩就说到一块了。种地的人就从田里走出来,和从哪个庄里来的血头在田头说着话,聊着天,说着聊着间,他就激动了,把袖子一卷说:“来,我再卖给你一瓶血,谁让咱俩投缘呢。”
   
    他就又卖给了他一瓶血。
   
    他就又买了他一瓶血。
   
    两个人也就分手了。像朋友一样分手了。后来那血头就成他的朋友了,就总是把针管扎进他的血管去采血。
   
    李三仁正在他家的田头翻着地。翻那田头地角犁不到的地。因为每月都卖血,每月三次两次地卖,他的脸上有些黄,像打了蜡样泛着黄的光。先前他当村长时,举起镢头像举起一柄锄样轻,可现在,他举起镢头像举起了一圆石磙样。收完麦,要种秋。要种玉蜀黍。种秋和种夏不一样,早一天落下种,也许收的时候会比别家早熟三五天。那三天五天就算抢到季节了,就不怕风来雨到了。李三仁必须在那两天把玉蜀黍种子丢下去。必须把犁走不到的地边地角翻一遍。季节虽为秋,可酷夏还未过,放眼在平原上,平荡荡的大地上,像四面八方都在烧着火。他就在那翻着地,汗像雨样在他的脸上流。赤了脚,光着背。背上的汗,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露出的两只胳膊上,芝麻般的针眼儿,在汗里被泡成了红颜色,有些肿,有些痒,如被蚊子咬后炎起的泡。人已经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在去年,他用半天时间就把这地边地角翻完了,可今年,他卖了半年血,还是这块地,还是那个人,两天时间那地边地角却只翻了一半儿。
   
    翻到一半时,日正平南时,丁庄里有炊烟升起来,像白的绸缎在那天上飘。这时候,我奶已经下世了三个月。三个月前她一脚踩在了我家的血盆上,A形血流了她一身。看到满地的血,奶奶吓得倒在地上了,从此有了心里狂跳的病。后来因为那跳她就下世了,心就再也不跳了。奶死了,爹和叔一并哭着说,以后再也不采血、卖血了,再也不采不卖了。可是过了三个月,爹又领着叔去采血卖血了。
   
    这时候,我爹和我叔从外村外庄走回来。他们到离公路更远的偏远庄里去采血,蹬了三轮车,收来的血都瓶瓶袋袋装在车子上。农忙了。农忙了人都忙在习里边,顾不上到血站去卖血,可我爹依着合约每天还要交给收血兰里许多血。
    这就不得不到人家庄里去收了。
    不得不到田头唤着去收了。
    我爹、我叔回来时,看见李三仁在田头翻着地,我叔就把三轮车停在田头上,大声地唤:
    “喂——你卖吗?”
    李三仁抬头瞟一眼我叔不说话,又翻他的地。
    我叔吼:
    “喂——你到底卖不卖?”
    李三仁就猛地甩了一句话:
    “你们丁家不怕丁庄卖死呀。”
    那时我叔刚过十八岁,他轻声骂一句:“日你祖奶奶,把钱送到你家田头你都不肯接。”然后就站在田头上,等着我爹来。后边跟来的我爹他就望着李三仁,也在田头站一会,朝着李家的田地中央走过去。踩着暄虚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脚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热甜升上来。到了李三仁面前时,我爹没有叫他“喂”,他叫了一声“老村长”,李三仁举起的镢头便在半空僵一下,痴痴地望着爹的脸。
   
    已经有将近二年没人叫他村长了。
   
    我爹叫:“老村长——”
   
    李三仁不说话。把举着的镢头放下了。
   
    “老村长,前几天我到县上开了一个卖血经验交流会,”我爹说,“县长和局长都批评咱们丁庄卖血少,批评庄里没有干部领导这桩儿事,县长和局长都要让我当村长。”
    说到这,我爹顿住话,瞅着李三仁的脸。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脸。
    “我当然不能当,”我爹说,“我对县长和管咱们庄脱贫致富的教育局长说,丁庄除了老村长,没有人能当了这村长。”
    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脸。
   
    “别看我们丁家你们李家不一姓,”我爹说,“可我丁辉最明白,这辈子一心为丁庄办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辈子,”我爹说,“你不当村长就没人敢当这村长了。”
   
    “这辈子,”我爹问,“你不当村长还有谁敢当?”
   
    说完这些话,爹就从李家的田里出来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蚂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脚面上,有股阴凉一下就从脚上传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脚,把那旱蛙踢开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来,就听到了李三仁在他后边的唤。
   
    “丁辉啊——来,豁上去叔再卖这一次血。”
   
    我爹说:“叔,你脸上有些黄,要不你再过几天卖?”
   
    他就说:“我都经了几十年的事,还怕流这点儿血。”
   
    他就说:“他妈的,只要对咱国家好,我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就在李家的田头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树下,头枕在他的镢头把儿上,我爹把血浆袋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我叔给他扎了针,他的血便从那筷子粗细的塑料管里流进了血袋里。
   
    那血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装的袋,实际上,它装满是600CC 一斤二两重。要是边抽边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装到700CC一斤四两重。
   
    抽着血,我爹拍着那袋子,说不拍血就凝固了。就边拍边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说着话。
   
    我爹说:“庄里除了你,真的没人能当这村长。”
   
    他就说:“干烦了。我干了一辈子。”
   
    我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好年龄。”
   
    他就说:“我要东山再起了,丁辉你一定要出来给我当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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