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四·第二章



    丁跃进和贾根柱去找了我爷爷。谋合着去找我爷说了一桩让人意外的事。
   
    日头还是和往日一样儿出,一样儿暖,一样儿在日升几杆时,把平原上冬末的寒气驱赶掉,把暖气铺散撒落在学校里。校园里,那些杨树、泡桐都含着绿色了。春天像露珠样挂在了树枝上。杨树上绒黑绒红的樱穗已经吊在了半空里,似乎昨儿白天还没有,经了一夜我叔和玲玲贼欢的事,春天就来了,杨树上就挂着绒穗了。桐树就挂着葡萄似的一吊一吊的桐铃了。有一股清新已经开始从那树上生出来,散发着,淡淡地在那校园里走,在那院里飘。校园的围墙是砖墙,可那砖缝里落了土,这时候,就有嫩绿的草芽从那砖缝生出来,挤出来,金黄色,嫩黄色,透明地亮,越过草叶望过去,看见日光金澄澄的青,和金箔儿在水里发光样。春天就来了,悄无声息地来。因为校园里有了贼欢的事,它就首先来到了校院里,让校院冬浑的气息里,有了清新的铺散和流动。人都睡着了,捉了一夜奸,都累了,待日头从丁庄漫过来,丁庄没病的人都起床把猪窝、鸡窝的门打开,让鸡、猪又开始了一天的新日子。可是天色大亮时,有病的热病人们也才刚睡到梦里去。
    鼾声才在屋子里响。
    说梦话的人,也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贾根柱和丁跃进却已经醒了来。他们是睡在一个屋,在学校教室的二层上。在二层靠东一间教室里。贾根柱就睡在窗下边。目光像金水儿样越过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脸上。暖气把他叫醒了。睁开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对面床上去唤丁跃进。不是唤,是摇了一下子,跃进一个惊怍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愣一愣,跃进想起了事,就和根柱从屋里出来了。下了楼,径直朝校门口的屋里走。径直到我爷的屋前爬在窗上看了看,又径直到门口敲了门。刚一敲,身后就有应声了。我叔睡得死,他累了,睡得死了样。经了那么大的事,好像他累了,昨夜儿在屋里和我爷争了几句他就睡着了。和我爷轻声吵了几句他就睡着了。我爷说:“亮啊——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这么不要脸。”
   
   
    我叔不吭声,
    我爷说:“你这么不争气、不要脸,你会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我叔说:“不得好死又怎样?反正就是死在这热病嘛。”
   
    我爷说:“你能对得起婷婷吗?”
   
    我叔说:“婷婷和我结婚以前就有过男人啦,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我的话。”
   
    我爷说:“你对得起你孩娃小军吗?”
   
    我叔说:“爹,瞌睡了,我睡啦。”
   
    我爷说:“你也睡得着?”
   
    我叔不说话,努着力儿要睡着。
   
    我爷说:“婷婷她娘儿俩知道咋办呀?”
   
    我叔翻个身:“她怎么会知道?”问着话,他就果然睡着了,鼾声细细地响,很快也就睡实了。有了贼欢的事,有了动动荡荡被人捉奸的事,他像走过了多远的路,筋疲力尽了,很快睡着了。
   
    我爷睡不着,恨我叔,愁我叔。睡不着,他就独自在屋里床头上坐,听着我叔那长短不一的浑乎乎的鼾,恨不得起床把他活活地掐死在床上。想着掐,却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在那床上枯枯地坐。枯坐着,围了被,衣裳没有脱。枯坐着,想了很多的事,又如啥儿也没想,脑子里嗡嗡啦啦响到后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将不起来;怜着他,又怜将不起来。待窗口泛青后,眼皮儿硬,又没有瞌睡在眼上,爷就起床朝着门外走,路过我叔的床前时,想弯腰一把掐死了他。弯下腰,却是把他掉在床下的被角朝上撩了撩,把他露着的肩膀盖上了。那肩膀上还有新起的热病疮痘儿,红红的,四五个,像在水里泡过的豌豆一样胀大着。
   
    爷立在床边上,细看一会叔的疮痘出门了。
   
    摸了摸叔的疮痘出门了。
   
    在校外的田头和地边,走走站站回来了。
   
    回来看见丁跃进和贾根柱在敲他的门,他从他们后边走过来,哀求求地问:“跃进、根柱,有事呀?”
   
    意外的事,就从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得如日头从西边出来东边落下样。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里起了一座高山样。如枯干百年的黄河古道又有了满河流水样。冬末初春的季节里,有了满地六月才熟的小麦样。丁跃进去敲门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根柱同时扭回头,看见我爷立在他们身后边,三尺的远,脸上挂满了累,眼里的红丝和蛛网一模样。他们彼此就看着,静静地看,默了好一会。
   
    跃进脸上挂了淡淡的笑,说:“叔,你一夜没睡吧?”
   
    我爷苦笑一下说:“不瞌睡。”
   
    贾根柱就望望丁跃进,彼此对了眼,扭头望着我爷说:“丁老师,我俩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我爷说:“有事就说吧。”
    根柱瞟瞟大门口:“到那儿说。”
   
    我爷说:“在哪都一样。”
   
    跃进说:“别把丁亮吵醒了。”
   
    他们就退到学校大门里侧的边角上,站在一座房的山墙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根柱瞅着丁跃进,说:“你说吧。”
   
    跃进又瞅着贾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就把目光搭在我爷的脸上一会儿,先把双唇闭成一条线,后又用舌头舔舔嘴唇说:
   
    “丁老师,我和跃进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想来想去有桩儿事不该瞒着你。”
   
    我爷就又瞟着他们俩。
   
    根柱笑了笑:“丁亮和玲玲是我和跃进锁进屋里的。”
   
    我爷的脸色有些变。有些青,有些白,望着他们的目光又有些茫。荒野上的茫。抓捞不住后人要从半空掉在地上的惊慌慌的茫。最后把目光落在丁跃进的脸上时,爷以为跃进会有些歉疚地把头低下去,可跃进却是抬着头,和贾根柱刚才一样脸上挂着笑。挂着和我叔脸上常有的那种赖色的笑。挂着笑,望着我爷闭着嘴,不说话,像他俩要从我爷脸上看出啥儿样。
   
    爷就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们俩。
   
    根柱就开口:“实说了吧,是我俩锁了门后让人把钥匙送给了玲玲男人的。”
   
    跃进说:“根柱还想给丁亮的媳妇婷婷送一把钥匙去,是我把他拦住了。”
   
    根柱瞟瞟跃进道:“主要是念起丁老师教过我,不是念起丁亮有啥好。”
    跃进说:“叔,还有桩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
    根柱说:“丁老师,我俩知道丁亮和玲玲贼欢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妇婷婷知道呢。”
    跃进说:“所以就来和你商量这桩儿事。”
    根柱说:“也不是啥儿大不了的事。”
    跃进说:“对你没啥儿不好的,你只要答应就行了。”
    根柱说:“一答应就天下泰平了。”
    我爷说:“有啥事,你俩就说吧。”
    跃进说:“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说:“谁说都一样。”
    跃进说:“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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