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四·第二章(5)



    午时了,到了烧着午饭、吃着午饭时候了,可丁庄的人,不烧午饭也不吃午饭了。生火烧饭的妇女都把柴火熄下来。锅烧开的又往锅里添了生的水。舀饭吃饭的又把饭碗推在了案板上。他们不知道庄里出了啥儿事,又好像知道要发生啥儿事,大大小小的人、男男女女的人,跟在我婶的身后边,跟着往学校风卷着。卷过去地上腾起了一阵土,像马队从村庄朝学校奔了过去样。
   
    有男人立在门口骂:“一辈子没有见过热闹是不是?你给我滚回来。”
   
    他的媳妇就从那人群撤着回来了。
   
    有老人站在村庄中央唠叨说:“还嫌庄里热病死的人不够?还要跟着去逼着人家上吊是不是?”
   
    她的儿娃或孙子也都站下了,立在庄口不去看那热闹了。
   
    可也有媳妇从她儿女手里接过碗:“看去吧,看看热闹吧。”
   
    “快去吧,快去看看热闹吧。”
   
    她的儿女、孩娃就追着人群往学校跑去了。
   
    丁庄已经二年没有这么热闹了。自有了热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这热闹是要超过马香林说说唱唱的热闹呢。是活灵活现、不是戏文里的热闹呢。
   
    那时候,学校里已经静下来。赵秀芹领着两个妇女到南边去烧了她的饭。别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屋里去。院子里,荡空空的静,像冬天里的野旷般。我婶就扯着她的孩娃从外边卷着进来了,后边跟着许多的大人、孩娃进来了,脚步声啪喳喳的响。把学校的铁门推开时,那铁门的响声让人的牙根有些酸。
   
    学校里的人,最先听到那声音的是我爷。是我爷和叔。他们正在屋里说着啥,说着刚才发生了的事,抱怨着,抱怨该不该那样对待根宝。我叔说:“好坏根宝也是有病的人。”爷却说:“有了病就别骗人家姑娘呀?”我叔说:“又不是丁庄的姑娘,你管那么多干啥呢?” 爷却说:“我知道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说着时,事情就到学校了。到了屋门口。爷就从里屋走出来,在屋门口和我婶碰在了一块儿。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我叔站在爷的身后边。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块儿,像庄外马路上的汽车撞到了一块样,立马两个汽车就都停下了。
   
    都无声无息了。
   
    我爷望着宋婷婷,看见她原先润红的脸上现在都是了菜青色,像她脸上也有春绿生发着,也就立马明白了。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叔也明白了,明白了就要发生的事。他在爷身子后,看了一眼他媳妇,身子一缩便又退回到了里间屋。
   
    接下来,爷便扭回头,对着里屋大声地唤:
   
    “亮——你出来。出来给你媳妇跪下来!”
   
    叔在里屋不吭声。不动弹。像那里屋没有人一样。
   
    爷又唤,怒冲冲地唤:“不争气的东西你出来呀,出来给婷婷跪下来!”
   
    我叔没有走出来,他把里屋的门给关上扣住了。
   
    爷便拿脚去踢那柳木门。砰砰地踢。踢不开,就又拿起一张凳子砸。可举起凳子时,事情有变了,像卷来的洪水缩着了。龙卷风的龙头缩着了。忽然间,我婶从门外跨进来,站在门里口儿上,默沉着,让原先脸上的菜青淡下来,让那积着暴怒的脸色静下来。待差不多平平静静了,她半冷半热地叫了一声“爹”,半冷半热地往那屋里的左右看一下,扫一眼,把落在额上的头发朝耳后撩一下,做出了很少有女人能有的大度来,说:
   
    “爹,你不用叫他了。——他压根不是人,他不会答应哩。”
   
    爷举起的板凳僵在半空里。
   
    我婶平平静静说:
   
    “这也好,我这辈子没啥对不起你们丁家了。我可以离婚回到娘家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热病会传到我和小军身上啦。”
   
    爷举在半空的板凳软软塌下来。塌下来还提在他手里,像有一根绳子系着那凳子,系着吊在他的腰腿间。
   
    婷婷顿了顿,又用舌头舔舔她的干嘴唇,然后她的脸色便红了。浅淡的红,红着脸色说:
   
    “爹,小军我带走,想孙子了你可以去我娘家看。可丁亮要去看了我会让我哥我弟们打断他的腿。”
   
    说了这些话,我婶便走了。
   
    不等我爷说上一句就走了。
   
    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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