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第三章(3)



    从庄稼地里赶回来的明王人,为了能买到一口低价黑棺材,他们自己在庄口排起了长龙队,从胡同口排到胡同正中央,有着二百多米长。为了防止一家只有一个病人却买了两口棺,有两个病人买了三口棺,爹把明王庄的村长请来了。
   
    爹说村长呀,麻烦你来帮个忙,把着关。
   
    村长想了想,说我家小麦再不锄就要荒死了。
   
    爹说你家没有热病吧?
   
    村长说我家压根没人卖过血。
   
    爹说总有老人吧?
   
    村长说我爹八十四岁了。
   
    爹说那我就卖给你爹一副棺材你给他备着嘛。
   
    村长沉默着一会儿,说能再便宜一些吗?
   
    爹他想了想,说比成本价再便宜五十块。
   
    给我一口好的行不行?
   
    有三口甲级的棺材让你随便挑。
   
    村长就来帮着把关了。他手里拿了明王庄村委会的章,到那排着队的庄人面前看一遍,先把队中家里没有热病的庄人拉出来,接着坐在爹的身边上,再把那些热病还轻却填成危重、快死的表格抽出来,最后就开始发售棺材了。
   
    到了午时候,日头已经正平南,村庄里的人都忙着往家运棺材,街街巷巷都是抬棺、拉棺的人,到处都是说着政府好话的人。说着热病委员会天好地好的明王人。有人家把棺材运到家门口,一时运不到院落里,就把棺材暂时摆在门口的大街上。有的抬进院里搬不进屋,就把棺材摆在院中央。一时间,八十口棺材分到了各家各户去,明王庄便到处都是棺材了。庄子成了棺材村庄了。那些分到便宜棺材的,因为得了政府的照顾他就忘了热病了,忘了家里躺着快死的人,脸上堆着笑,漾荡着轻松和快活。还有的,脸上挂着乐极生悲的泪;有的人,因为自己家里只是轻病号,不该有那棺材的,可七折八弯过了关,最终有了棺材了,他不敢明目张胆笑,就把棺材抬回家,锁进屋子里,又出来在大门口见人就说些春天了,天真暖和的话。
   
    下一天,爹们去了离明王庄不远的古河庄。爹让三车棺材停在村庄外几里远的无人处,他先到庄里走一遍,看了看庄里的街道和房屋,见街道里都是五年、八年以前铺的水泥路,各家也都是五年、八年、十年前盖的瓦屋和楼房,也就知道庄里十年、八年前的卖血景况了,知道他们的富裕景况了。知道他们庄今天虽然家家都被热病煎熬着,可也肯定家家都还存有棺材钱。于是着,爹就找到了村支书的家里去,说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说着取出县上的介绍信,给那年轻支书看了看,支书慌忙给爹让了座,端了水。爹便喝着水,问了村里的热病蔓延的状况和死亡率,最后也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话,你家没有热病吧?
   
    年轻的支书低下了头,有泪挂在了他脸上。
   
    爹就同情地问,有几个?
   
    支书说,我哥死去了,我弟在屋里床上躺着哪,我这几天也跟着发烧了。
   
    爹便沉默着,取出手绢来,递过去让支书擦着泪,最后下了决心道,支书,啥也不说了,我就自做主张把这批棺材先运到咱们古河庄,先照顾咱们古河庄的病人们。我爹说,支书啊,为了不让没病的人买走便宜棺,而那些有病的反而得不到棺材用,你得出面替我把好关——这棺材也是僧多粥少哩,上边给百姓只收一个成本价,市场上一口棺材你知道最少要卖五百块,可给咱古河庄我做主只收二百块。至于你们家,爹又想一会,慢条斯理说,你弟已经病到晚期了,我的权力只能是把棺材照顾给你弟后,一口只收成本价的一半一百块。
   
    支书望着爹,眼里重又含了感激的泪。
   
    这样吧,我爹说,上边规定是轻病号暂不照顾棺材的,发病不到三个月也不照顾棺材的,可你说到底是庄里的支书呀,说到底是基层的领导呀,凡是总得有个内外有别吧——待棺材分完了,你就也付一百块钱给自己留一副棺材吧,只要不让村庄里的百姓知道就行了。
   
    支书便进屋一会儿,取出两张一百块钱的票子给我爹,笑着出门敲钟让全庄百姓都到庄子中央集合分买棺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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