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第三章(5)



    可是呢,赵德全过不了这个春天啦。他是那一天扛着学校的大黑板,榆木老黑板,往庄里走着时,走一路歇着一路的,然而到了丁庄里,庄里人却都问他说:“赵德全,你要黑板给谁上课呀?”说:“真没想到呀,有病住到学校里,倒分起学校的家产啦。”说:“天呀,连黑板都往家里扛,你死了你孩娃不读书上学啦?”都是问,没法儿答,也就一路不歇了,从丁庄西一直扛到丁庄东,又拐了一道小胡同,到家把黑板靠在院墙上,人就瘫在地上再也不能起来了。
   
    在先前,他扛二百斤东西,像石头,像大米,一气儿能走几里的路,可现在,这黑板也就一百斤,也许不到一百斤,几十斤,也就一气儿从庄西到庄东,几百米,让他出了很多汗,回到家,他就不行了,瘫在院子中央再也起不来,喘气声像风道的风吹一模样。
   
    他媳妇问:“你往家扛这黑板干啥呀?”
   
    “分的呀……做棺材时候用。”赵德全说了这句话,脸上就有了苍白色,还想说啥儿,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直喘气,吐不出口,脸被憋成血红色。脸上的疮痘在那红里紫黑着,鼓鼓的大,像要掉下来。他媳妇忙去他的后背上捶,捶出了一口血似的痰,痰似的血,赵德全就一倒不起了。
   
    把那黑板扛回家,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里。
   
    几天后,他媳妇来到学校里,找着根柱和跃进,说:“贾主任,丁主任,我男人来这学校时能走会动的,可现在他在家里床上只剩一气两气了。人都快死了,可别人又分桌子又分椅子的,你们只分给他一块木黑板。”又说:“我嫁给他~辈子做媳妇,在丁庄一辈子,别人打媳妇,骂媳妇,可一辈子他没打过我,没有骂过我,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给他一副棺材呀。他活着卖血给我和儿女们盖了那么好的大瓦房,可他死了我不能不给他准备一副棺材呀。”
   
    贾根柱和丁跃进就领着她和几个年轻人,在那学校里转,在那空的教室里看,说你看上啥儿你就拿啥儿,只要能做棺材的你家拿走用。也就一间屋子一闾房子转,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看,这也才看见学校干净了,没有东西了:所有的桌、椅和板凳,还有黑板和黑板架,老师们的床,老师屋里挂的镜框儿,老师用来放衣裳和书的木箱子,全都不在了。屋里一场空,一片乱,一地都是学生的作业纸和不穿的烂袜子。各间教室里,也都空着了,一地纸,一地粉笔末,一地空空荡荡堆着灰。学校里,除了病人们的屋里还有他们用的东西外,别的啥儿也没了。灶房里除有吃的东西外,啥儿都没了。
   
    都被分光了。
   
    都被偷光了。
   
    校院里的篮球架,架还在,架上的木板却没了。空架竖着时,上边正好晾衣裳。根柱和跃进就领着她在学校里走,到日将西去时,他们空空地立在院中央。
   
    跃进说:“想要了你把我坐的椅子搬回去:”
   
    根拄说:“不行了就去找那狗丁辉,也许能要出一副棺材来。”
   
    就去找我爹。
   
    一伙儿人,都去找我爹。在我家大门口,像吵架一模样,嗡嗡一片儿,都说听说了爹在别的村庄卖棺材,卖的是热病人们的黑棺材。是政府照顾每个病人不要钱的黑棺材。爹只望着庄人不说话,让他们吵闹闹地说,说得每个人嘴上都有白沫了,根柱吼一声:“吵啥啊吵!”待静了下来后,贾根柱就拉着丁跃进,两个人站到人群最前边,说:“我俩是代表丁庄来跟你讨要棺材的,你只说你卖没卖过棺材吧。”
   
    我爹说:“卖了呀。”
   
    根柱说:“卖给了谁?”
   
    我爹说:“谁要我就卖给谁。你们要了我也卖给你们呀。”
   
    说着这样的话,爹就回家取出一个大的牛皮纸袋来,从那袋里取出了他的工作证。是他在县热病委员会当了副主任的工作证。取出了很多文件来,有县委、县政府的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还有市里和省里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省里的两份文件一份的标题是:《关于预防乡村热病即艾滋病传播扩散的紧急通知》,文件的后边盖的印是省委和省政府的大圆印。另一个的标题是:《关于低价照顾热病患者购买棺材落实安葬后事的通知》,文件后边盖的是省热病委员会的大圆印。市里和县里的,都是关于转发上级通知的通知,通知的后边盖的都是市里和县上热病委员会章。爹把那文件给根柱和跃进们看了看。看完了,爹就问他们:
   
    “你们俩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吧?”
   
    他们相互看了看,默认着。
   
    爹便笑了笑:“我是县上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县卖给热病患者棺材和病号照顾的事。”
   
    我爹说:“你们前一段从乡里领来的病人照顾款和每个病人的十斤大米、十斤面,都是我批给丁庄的,你们没见我在那批文上签的字?”
   
    我爹说:“文件规定卖给病人的照顾棺每口不能低于二百块,可我是丁庄人,我私自当家你们谁要了,每口一百八十块。眼下你们谁要报上来,我明天就派人把棺材送进庄。”
   
    日头已经西沉了。初春的落日中,有股暖香味,从田野的哪儿飘过来,在庄里街上淡淡着走,淡淡地散。爹问着贾根柱和丁跃进,看着门前一片的热病们,因为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和立在主席台上一模样。问着话,看着庄里人的脸,爹又大声说:
   
    “其实这棺材不便宜,你们要自己做了也是这个价,要便宜我能不早些让你们买?”
   
    我爹说:“我兄弟想买我就没让他买,木头都不干,用不了几天棺材缝宽得和指头一样粗。”说:“买这棺材还不如买棵树,自己想要啥样的棺材就做成啥样儿。”
   
    我爹说:“都是同庄同邻的,用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闹。要比谁厉害,你们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你们说到底谁厉害?到底谁该听谁的?要是说到吵架和打架,我一个消息传到上边去,连上边的警察和公安都会来,可那样我丁辉还算是丁庄人了吗?我还是人吗?”
    不再说啥了。
    都没啥可说了。
    也就都从我家门口撤着走,往学校里边走。落日已经沉得和一饼红铅样。红,也还重,从天上坠着往下落。从胡同口望出去,西边平原的边地上,烧着了一片儿火,似乎还有火的劈啪声,像烧了柏树林的着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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