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第四章



    又一夜,睡了时,都睡了,学校像死了,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一白天,天晴得透过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蓝色,不见底的悬着的蓝。可待夜深了,天却阴下来。沉沉的阴,如挖开墓里的潮阴样。学校里的静,井深似的静,连半空流云的声息都可听到的静。
   
    都睡了。
   
    爷睡了。
   
    有人敲了窗。学校的铁门早就不锁了,根柱和跃进收走了门钥匙,那门也就不锁了。半夜总是有人进出着,门就不锁了。所以不用唤开那铁门,人就可以从外边进来直到爷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着鼓。
    也就有人来敲了。
    “谁?”爷问到。
    敲的人,气喘喘着说:“我——丁老师,你开一下门。”
    门开了,是赵德全站在门口上。几天不见他人已经没有原形儿,瘦得除了骨头没了肉。脸上没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着那发黑、发青的皮。有许多干结的疮痘的皮。眼窝深得如两个被人挖过土的坑。这一会,爷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气了,不是脸上没有光,是眼里没有光。立在门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髅样。灯光照上去,他人没有活顺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动。黑影儿,贴在墙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寿衣挂在风里样。看见了爷,他脸上挂了惨淡的笑,黄瘦的笑,笑着说:
   
    “丁老师,想来想去,趁我还能动,我把那黑板给你拉了回来了。”
   
    说:“想来想去,我不能做下绝着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热病过去了,孩娃们又来上学了,老师们没有黑板写字了。”
   
    说:“宁可我死了没有棺材用,也不能让孩娃没有黑板用。”
   
    爷就看见门口有辆胶板车,拉了那块大黑板。
   
    “丁老师,我不行啦,背不动了,你出来和我一块儿把黑板抬进屋。”
   
    爷便出门和他一块抬。把黑板抬进了爷的屋,靠在墙壁上,弄出了很多响声来,叮当当地响。
   
    我爷说:“慢一点。”
   
    他却说:“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跃进见了这黑板,你就说是我又送回学校的。”喘着气,脸上挂着笑,淡黄的笑,像了贴在脸上黄白的纸。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爷想他会走。可他没有走,坐在了爷的床铺上,挂着笑,没有声的笑,像贴在脸上笑的纸,看着爷,不说话,样子似还有啥儿事,可却没有事。爷给他端水喝,他摆了一下手。爷去给他倒水让他洗洗手,也不洗,只是说:“丁老师,我没事,就是想来你这坐一会。”
   
    爷就坐在他对面:“有事你就说。”
   
    收了笑,他却正经地:“真没事。”
    两个人就坐着。夜里的静,深厚的静,压在平原上。学校里,偶你有的虫鸣会从那静里挣出来。弹出来。过了后,还是静,愈发的静。爷就没话找话说: “你该回到学校里住。” “你看不出来我?”他看着爷,“我活不了几天啦。” “哪能呢?”我爷说,“熬过冬,进了春,病人都至少还有一年寿限哩。”
   
    他又笑了笑,苦笑一下子,在床上动了一下身,贴在床上、墙上的影,黑绸寿衣样在那墙上摆。明明地,他人已经坐着不见了动,可那影子还在动,像他的魂儿在他的周围飘着样。
   
    “棺材准备没?”爷觉出他活不了几天啦,也就直直说,“没有好的有差的,总得有一个。”
   
    他就望着爷,有些难为情的样:“媳妇找了根拄和跃进,他俩开条子让在庄里锯了一棵泡桐树。”说了这句后,赵德全用手撑着床沿立起来,要走的样,却又终于说:“丁老师,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说,我家锯了一棵桐树做棺材,是根柱和跃进盖过公章的。可现在,家家都跟着我家在庄里锯桐树、砍杨树。不做棺材也砍树,一个庄里都在砍着树,怕天亮就要把庄里的大树小树砍光了。”
   
    说:“丁老师,你不能不管哩,树都砍光了,庄都不像庄子了。我不做棺材也可以,其实我就想死前能还给我媳妇一件红绸袄,这是结婚前答应过人家的事。可你说人死了要这棺材有啥用?把庄里的树都给砍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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