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第四章(3)



    哟,你家分的是榆树呀。
   
    哎,我家缺一架梁,就要了榆树啦。
   
    喂,你把树锯得那么短,拉回家里做啥用?
   
    看不出来吧?这正好能做立柜的装板呢。
   
    再或者——
   
    你知道不知道?庄西那最大的椿树分给了李旺家。
   
    李旺家?不会吧?
   
    我说你还不相信,李旺家的姑娘订给丁跃进的堂弟做了媳妇啦。
   
    说话的人神神秘秘地说一阵,听的人茅塞顿开地在街上站一会,就又分开了,就把这话又神神秘秘地传给别人了。
   
    爷就在丁庄的街上惘然地走,在这棵树下站一会,又到那棵树下站一会,像要把这一夜被砍的树全要看一遍。看一遍,他就又想起丁庄的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梦。就在庄里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看。待又回到了庄中央,看见庄中央那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槐树上竟也贴了通知时,看见了赵秀芹和他男人王宝山,还有外庄赵秀芹的两个壮兄弟,正在把槐树上的大钟取下来,朝边上的一棵小槐树上挂。挂完了钟,赵秀芹的兄弟就用一把梯子爬到树上锯树枝,剩下的人开始在树下刨树坑。
   
    刚才从这过去时,老槐树还安安然然地竖在那,这转了一圈走回来,它就有人来砍来锯来伐了。爷过来立在了老树下,从对面人家扯过来的电灯线就横在他头上。挂在树枝上的灯泡少说有着二百瓦,把树下那一大片原来专供庄人集合开会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样儿。
   
    我爷说,秀芹,这树分给了你们家?
   
    坐在灯光下的赵秀芹,抬头望着爷,脸上呈着半红半黄的激动和不安,和分到了这棵庄里最老、最大的树有些不好意思样,她就在那笑着说——
   
    ’
   
    没想到贾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们在学校想吃啥儿我就给他们做啥儿,啥时想喝酒了我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这时候我一说庄里大树分完了,只还这棵槐树竖在庄中央,他们就签字把它分给了我。
   
    爷就立在那滔滔不绝的伐树声音里,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面是鲜花,地下是黄金的景况了。
   
    一夜间,丁庄果真没树了。
   
    没了稍大一些的树。原来好像是说只砍那些桶粗的,可来日一_ 庄人睡醒后,庄里庄外连碗粗的树木也没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扔着盖了章的伐树通知书,如了一夜的风,一夜风后落下的叶。春日和往常一样照在丁庄上,可却觉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热了。
   
    没了稍大些的榆树、槐树、泡桐、楝树、椿树、杨树和柿树,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树娃儿,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儿,日头~出来,哗啦一下子,直筒筒照在了人身上,燥热直筒筒打到了丁庄里。
   
    来日里,人们起了床,站在自家门口上,脸上全都惊下了白。 惊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爷呀,成了这样儿。……”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这样儿……”
   
    “日他祖先呀,当真成了这样儿……”
   
    四
   
    赵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树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爷对二叔说:
   
    “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来送给德全吗?”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庄了。连夜地去,其实可以连夜地回,来回也就二十里,二十几里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赖着住了一夜才回来。回来时候赵德全人还没有死,可当他看见叔把玲玲的绸袄递给他的媳妇时,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殓下葬时,赵德全的脸上都还挂着红绸袄似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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