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五·第四章(3)



   
    也是怪,自搭爹把那证送过来,玲玲的慢烧突然退去了。不吃药人就不烧了,身上忽然也有力气了。好人样,完好的人。虽然还是瘦,人却忽然精神着,脸上有了先前润着的光。爹走了,他们又回到屋里歇午觉,叔很快入了睡,待醒来发现玲玲没有睡。她把屋里的东西又擦了一遍儿,地上又扫了一遍儿,衣服也洗了一遍儿。做完这些事,她还出庄在路边的小店里买回了几包烟,几斤糖。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然后就坐在床边望着叔的脸,等着叔的醒。
   
    叔醒了,盯着她脸上挂的笑:“你咋啦?”
   
    她笑着:“我好了,不烧啦。”她拿着叔的手,去她额门上摸,“我想让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俩结婚呢。”
   
    叔又拿手去她的额门上摸,以为她说这话是因为越发地烧。
   
    她把那几斤糖从一边拿出来,放到叔的身边说:“亮——爹—— 我一点没病了,咱俩挨家挨户去送糖,去说你我结婚了。庄里有热病,不请客,可总得给每家每户送些糖。”
   
    笑着说:“虽然是二婚,可我才二十四,还和头婚一模样。”
   
    笑着说:“走吧,爹,挨家挨户走一遍,回来我不停地叫你爹,最少叫你一百遍。”
   
    笑着说:“走呀,爹,今夜你不想听我叫你爹了吗?”
   
    她拉着叔的手,还像娘一样把毛巾湿了水,先去叔的脸上擦了擦,眼角擦了擦,鼻子两边擦了擦,最后给叔的双手擦了擦,给他拿了褂,拿了裤,像娘给孩娃穿样给叔穿了衣,纪上扣,就拉着叔的手,像哄着一个孩娃样,提着那兜东西出门了。
   
    去挨门挨户说,他俩结婚了,领了证,名正言顺了。像是报喜样,挨家串户地说。报喜样,挨家串户地说着送喜糖。先到了第一家,邻着的,敲开了门,出来的是一个有了六十多岁的奶,玲玲就抓把一喜糖给人家:“奶,吃糖吧,我和丁亮结了婚,领了证,庄里有热病,请客不便哩,就来给你送一把喜糖吃。”
   
    到了第二户,开门的是四十几岁的媳妇了,玲玲又抓一把喜糖说:“婶,我俩结婚了,领了证。想着这热病,请客不便当,就来给你送一把喜糖吃。”把糖塞到人家口袋里,还又把那结婚的红证取出来,举到人家面前求着人家看。
   
    到了第五户,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刚嫁走、又回娘家的新媳妇,名子叫小翠,玲玲就把结婚证递到人家手里说:“小翠呀,你看我这证和你领的一样不一样,我咋觉得这证红得和假的一模样。”
   
    小翠说:“你和丁小明结婚时领的不是这号儿证?”
   
    玲玲脸红了:“我看了好几遍,老觉得这证红得耀眼睛,和我那时领的不一样。”
   
    小翠就立在门口上,把那结婚证左翻右翻地看,像验着钱样对着目光照,实在没有找出和她自己的那证有哪儿不~样,也才说:
   
    “哪都一样呀,也是这么大,这么红,写了这些字,盖了这个章。”
   
    “一样我就放心了。”玲玲像悬着的心落到了肚里去,放心地走开了。走开了,想起还没把喜糖给人家。慌忙又抓了一大把的糖,跑回去塞到了人家手里边。
   
    又往前边去,到了另外一条胡同里,敲门时,玲玲忽然想起来,走过一条胡同了,都是她敲门,都是她涎着笑脸去报喜,给人家塞糖、递烟去说话,叔只在她的后边脸上厚着笑,赖人的笑,还把那好吃的糖在嘴里嚼得咯嘣嘣的响。于是着,玲玲把举起敲门的手重又放下来,扭回头:“这回该你了。他们家里男人多,来开门的准是男人哩,该你敲门了。”
   
    叔就把身子朝着后边躲。
   
    玲玲又一把将他拉上来。
   
    叔笑着:“可是你说的,今夜你要叫我一百声的爹。”
   
    玲玲脸上堆着红,点了一下头。
   
   
   
    叔又说:“那现在先叫我一声吧。”
   
    玲玲叫:“爹。”
   
    叔又说:“再大声叫一下。”
   
    玲玲就大声:“爹!”
   
    叔就笑着过去敲门了。
   
    院里有了应:“谁?”
   
    叔应道:“伯——我借你家东西用一用。”
   
    门开了,叔的脸上挂着赖赖的笑,慌忙给人家递上一支烟,又递上点着了的火。人家说:“借啥呀?”叔说:“不借啥,我和玲玲结婚了,领了证,玲玲非要让来给你点支烟,让你吃把糖。”
   
    人家明白了,脸上也笑着,说了“恭喜、恭喜”的话。
   
    他们就又到了下一家。下一家是丁小明的家,叔竟硬着头皮去敲门,玲玲一把将他扯开了。
   
    一个丁庄都挨家串户走过了,糖也散完了,烟也散完了,回家取钱想要再买些烟糖去学校报喜时,给爷和那些热病人们报喜时,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出了一桩事,很大的一桩事。叔过自家的门槛时,绊着门槛了,从门外摔倒在了院落里。夏天里,热的天,穿得薄,身上擦出了血。胳膊上出了血,膝盖上也出了几丝儿血。
   
    要说也没啥了不得,就是出了一些血,可叔除了那出血的地方疼,他还觉得浑身疼。浑身冒热汗,后脊柱却是发冷的疼。摔倒在地上,我叔撑着身子坐起来,擦着手上的血丝说:
    “玲玲,我浑身都是疼。”
    玲玲就慌忙把他扶到床上去,为他擦着汗,擦着身上的血。他就跪在床铺上,虾米样,弓着身,弓跪着,额上的汗,大滴儿地朝着床上落。浑身疼得打哆嗦。疼得嘴唇都成青色了。拉着玲玲的手,把玲玲的手也抓成青色了,还用指甲朝着她的肉里掐。掐着说:
   
    “娘,我怕躲不过去了这一关。”
   
    玲玲说:“爹,没事的,这几年庄里下世那么多的人,和你一块发病的都已经不在了,你不是还好好活着的吗。”
   
    叔就有泪了,脸上没有了往常赖人的笑:
   
    “娘,这一回我是不行了,我连骨髓里都是撕着疼。”
   
    玲玲就给他吃了止疼的药,又喂他喝了半碗汤,待那疼终于轻了些,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了很多话。
   
    很多的话。
   
    说:“爹,你说你真的过不了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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