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月 日 阎连科著



    月亮出来时候,先爷笑了一下,像一块薄冰慢慢裂开那样,他终于要开始说话了。站将起来,望着月亮中移动的烟影,说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对你说以后的日子不是你把我当饭,陪着玉蜀黍活着,就是我把你当饭,陪着那棵玉蜀黍活着了。先爷想,我终于可以把这话对你说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这样说的机会。先

     爷开始往棚架下走去,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还依旧能一步接一步地迈,且到梁头,他还把那半担水挑了回去。

     盲狗就卧在棚下,听见先爷的脚步声,它站了起来,似想朝先爷走去,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卧在了玉蜀黍的围席口上。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先爷把桶放在缸边,揭开席子看看缸里的满水,脱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阵挂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后咳了一下,轻轻慢慢说,瞎子,你过来。

     这是几天间盲狗第一次听先爷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缩了一下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对着先爷坐的方向站了下来,背上稀疏的毛里响出了细微的哆嗦,先爷把目光转到远处,说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后一嘴口粮,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后,先爷把头扭了过来,说有一句话我该给你说了瞎子,这山脉上方圆百里,再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只老鼠了,三天以后,你我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那时候你要想活着,你就把我当饭一顿一顿吃掉,守着这棵玉蜀黍,等村人们回来,把他们引来将这棒穗儿掰了;你要感念我养活你这四五个月,想让我活在世上,就让我把你当饭吃了,熬活到秋

     熟时候,先爷说,瞎子,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着你今夜就离开这儿,随便躲到哪儿,三日五日后回来,我也就饿死在了这儿。说完这句话后,先爷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动不动地站着,待先爷把话说完,它缓缓朝先爷走了几步,直到先爷的膝下,慢慢将前腿弯曲下来,后腿依然直着,而它那瘦削的长头,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用双井似的眼洞,望着先爷不语。

     先爷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后,它又起身,慢缓缓走到灶边,用嘴拱开锅盖,从锅里捞出了一样东西,朝先爷走来。

     它把那东西放在了先爷脚下。是一只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还在肉里,不像先爷杀时开肠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将出来。先爷拿起那团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窝一样密集。舒了一El长气,先爷说你没有把这老鼠吃掉?说吃了也就吃了,用不着再给我留。先爷忽然后悔把你死我活的话说得早了,他把鼠肉对着月光照照,说满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没有刀杀的好吃哩。

     盲狗卧在先爷腿边,把头枕在先爷的脚上。

     鼠肉先爷来日煮了,给了盲狗一半,说吃吧,能活到哪天说哪天。盲狗不吃,他掰开它的嘴颌,往里塞了一个鼠头,三条鼠腿骨头。剩余的熟肉,先爷拿在手里,站在玉蜀黍穗前细嚼。他知道这两口紫肉吃完就彻底粮尽了,余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饿到力尽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岁,是山脉上的高寿。天下大旱,炊粮净尽,不仅又活了这半年,还养了这么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头,叶子又宽又长,穗儿已经和萝卜一样。先爷盯着穗上的缨子,只几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后把指头放在嘴里嘬得有声有响。就这个时候,有一样东西雪花一样飘打在了先爷脸上。抬起头来,先爷的指头便水在了嘴里。他看见玉蜀黍顶原来的黄白忽然在一夜之间转成了红黑,顶上谷壳似的小片毛儿开始飞落。就是说,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开始结子了,秋熟天就这么来到了。先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击得砰砰叭叭。要有风就好了,先爷想这季节是该刮些风的。有风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匀,子儿就长得壮实、齐整。把手从嘴里抽出来,在裤衩儿上 潦潦草草擦了,先爷开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儿。隔着厚厚的穗包皮,先爷摸到了熟萝卜似的软穗上,有一层不平整的半弹硌手的东西。一瞬间,先爷的心怦的一下停住不跳了,像门突然关了一样。他的手僵在穗儿上,脸硬在半空中,嘴紧紧地闭起来。片刻之后,当他认定是穗儿结的子儿在软弹着硌手时,如门又突然开了一样,涌在心里的隆隆狂跳,锤样砸在他胸上。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兴奋之色,干皱黝黑的皮下,仿佛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儿上的双手,冷丁儿癣症般奇痒起来。他把手拿回来在嘴前吹了一口气儿,走出围席,取下挂在干槐树上的锄,就在玉蜀黍周围嘭嚓、嘭嚓锄起来。溅落的土粒,像小麦、谷子样细碎、匀称,包含着热烫的秋熟期的金色郁香。从玉蜀黍棵前一锄挤一锄地锄到苇席下面,先爷累得喘气如碎麻绳一样短乱。他把苇席拆了,扔在槐树下面,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后。先爷不言不语,锄到围席的桩外,又回头锄到大水缸的外围,直到不小心锄头碰在了缸上,水缸发出了一声轻脆、湿润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痴愣愣站了片刻,脸上灿烂出一层热笑,说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结了子儿。

     盲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先爷躺倒在地上对天说,我熬到时候了,秋要熟啦。

     盲狗又用舌头舔着先爷的手指。

     先爷在盲狗痒痒的舌舔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又去细看那玉蜀黍穗儿,先爷脸上的兴奋就没了。他发现玉蜀黍叶上的墨绿不如先前浓重,透了一层薄薄的黄色。这黄色不仅下面的叶有,就是棵顶刚生不久的叶子也有。先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他知道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这是玉蜀黍结子的当儿,肥足才能子满。最好是人的粪尿。往年这季节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满满一瓢人粪。他的庄稼,小麦,豆子,高粱,从来都是村里最好的。他是耙耧山脉无人可比的庄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经干裂成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没有过去喝水,也没有给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弄些人粪,村里的茅厕全都干得生烟,留下的粪便也晒得如柴禾一样没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经许多天没有便粪的意思,肠胃吸去了他们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爷想起了吃过的鼠皮,到沟下找了一遍,却连一张也没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担水时,都被瞎子吃尽了。从坡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想问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着站了片刻,就去锅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没有盖锅盖,回身对狗说,渴了饿了去喝,然后就拿着粮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爷空着袋儿从村落回来时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阵。他彻底没有力气了,把空袋丢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还依旧卧在那儿,锅里的一碗煮水也依着旧样儿,十一点油花仍是十一点。你没喝?他问盲狗说。盲狗微弱地动弹一下,他就过去用勺子舀着又喝了少半碗,十一点油花喝了五点儿,对狗说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后又回到了玉蜀黍前。这当儿再看玉蜀黍叶,那层浅黄似乎浓起来,绿色仿佛隐在了黄色下。先爷想,你为什么没有早些备下肥料呢?你不是村里的先爷吗?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结子儿时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爷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儿下,第二天醒来发现有几片玉蜀黍叶上的绿色似乎退尽了,黄色像纸样布在叶子上。

     第二夜先爷仍睡在玉蜀黍棵儿下,第三天醒来,不仅发现又有两片叶子自上而下虚黄起来,还看见穗儿上的红缨也过早地有两丝干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软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头一样,硌手的那种隐隐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爷没有睡,他用铁锨挖了一条长槽坑,尺五宽,三尺深,五尺长,刚能躺下一个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条狗。

     是墓坑。墓坑紧临着玉蜀黍棵,有几须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爷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锅里仍还盛着的半碗煮肉汤,六点儿油星依旧贴着锅边停泊着。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说过这半碗油水汤儿是盲狗的,他说三天过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卧在棚架下。这三天它一动不动地卧在棚架下,清凉的夜色浇在它身上。抬头朝先爷说话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没有接话就又把头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经有了蒙蒙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转换着。这时候先爷趴在缸上喝了几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锥子一样钻起来。

     先爷在缸底钻出了一个洞,有水渗出时,又用一把土将那小洞糊上了。做完这一切,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把锄挂在树上,把锨放在墓坑边,把水缸口用席盖严实,把棚架上的被子叠起来,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后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叶上的虚黄色,捏了如一兜水儿似的穗儿,转回头,太阳就呼地一下

     从东山梁的两个岭间涌将出来了,红渍渍一片投在山脉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爷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间,望着眼前的山梁们,似乎看到成千上万的红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动着。他知道他没有力气了,眼花缭乱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见镶了金边的鳞片云,在太阳前跳跳跃跃,如游在一汪红湖中的无数的鱼。今天的日光少说有一两四钱重,先爷这样想着,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棚架上的秤,然后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来,放到那个墓坑里,让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从坑里抱出来,说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谁活着就把死了的埋到这坑里。说到这儿,先爷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泪,从口袋摸出一个铜钱儿,把有字的一面朝着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说生死由命吧,我把这铜钱往天上一扔,落下来有字的涩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涩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这坑里做肥料。狗的两井枯眼盯着先爷手中的铜钱没有动,浑浊的泪水半黑半红地汪汪流出来,滴在先爷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爷说我死了叫我变成畜牲我就脱生成你,你死了叫你变成人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们照旧能相互依着过日子。

     狗的眼泪果然不流了,它想试着站起来,努了一下力,前腿一。 软又卧在了墓土上。

     先爷说,你去把锅里的半碗油星汤儿喝了去。

     盲狗朝先爷摆了一下头。

     先爷说,现在就扔这铜钱吧,趁谁都还有些气力把谁埋进坑里边。

     盲狗把盲眼对着先爷锄过的一片平地上。最后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爷从土堆上站起来。太阳正快步地朝这条梁上走。仔细地辨听,能听见这空旷的焰地有旺火腾起的巨大声响,像布匹在梁地那边一起一落扇风。他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后瞟了一下铜钱,扭头对狗说扔了呵,便把那枚铜钱抛上了半空。太阳光密集如林。铜钱碰着那一杆杆日光,发出金属相撞的红亮声响,落下时,旋旋转转翻着个儿,把那光束截断得七零八落。先爷盯着从半空降下的铜钱,像盯着突然看见的硕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从那土堆上站了起来。它听到了铜钱下落时红黄的风声,仿佛一枚熟杏儿掉在了草地上。先爷朝那枚铜钱走过去。

     盲狗跟在先爷的身后。

     先爷到一锄土块前,腰没彻底弯下,就又直了起来,深长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车转身平平静静说,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汤喝了,喝了你有气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着不动。

     先爷说,去吧,听话,喝了你就该埋我了。

     它依然不动,前腿一曲,却又向先爷跪下来。先爷说,不用跪瞎子,这都是天意,合该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后他捡起那枚铜钱,过来亲摸着狗头,说你觉得过意不去,我再抛两次铜钱,这三抛有两次背面朝天我死,两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爷又抛了一次铜钱。铜钱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爷看了一眼,说声用不着再扔了,就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寻着那落钱的声音,用前爪摸了钱面,又用舌头舔了那钱面,卧下来泪水长流。霎时,它的头下就有了两团泥土。

     喝了那半碗油汤去吧,先爷说,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说完这话,先爷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细竹竿儿,二尺余长,中间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畅。他把那竹竿塞进缸下的小洞,用胶皮垫了小洞周围,使洞边渗不出一丁点水来,然后把细竹竿的头儿一压,正好有一粒细水,嘀嘀嗒嗒,玉粒样晶晶莹莹,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马,那儿的土地就响起了半青半红的吸水声,就湿下了一大片。

     先爷用碎土围着玉蜀黍棵儿堆了一道小土圈,预防水滴多了流到远处去。做完这些精细的活儿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头看看正顶的太阳,取下秤称了日光,是一两五钱重。然后把鞭子取下来,站到空地处,对着太阳连抽了十余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样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后力气用尽了,挂好马鞭,对着太阳嘶着嗓子道——你先爷我照样能把这棵玉蜀黍种熟结子你能咋样儿我先爷?

     日光中响起了沙黄嘶哑的回声,仿佛一面破了的铜锣,从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先爷等那声音彻底净尽时,扯过一条苇席,朝那槽墓坑中走过去,对卧在墓坑边的盲狗说,埋了我你沿着我给你说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条泉水沟,那里有水,还有满地黄狼吃剩的骨头,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耧山人从外面世界逃回来。说可我是活不下来了,今儿死也是死,明儿后儿也是死。太阳正照在先爷的头顶上,头发问的土粒一摇一晃碰得叮当响。说完这番话,他拿手去头上拂了土,便紧贴着有玉蜀黍根须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苇席从头至脚盖在身子上,说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山脉上静无声息,酷烈的日光中隐隐藏着火焰要突然腾起的活力。茫茫空旷中,岭梁的焦煳味雾样卷动着。山脉、沟壑、村落、路道、干涸的河床,到处都旷日持久地弥漫着金银汤似的黏稠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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