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二部 欢乐家园       



                           

                                   25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阳把黄昏胀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
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日杂事情;
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
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说,只要
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床头上。孙儿上茅厕,
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裤带。女孩娃拉着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
来,天久日长,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荡已经过去,小的风波
还一浪接着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
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日日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
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
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
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转曲
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道故事。而事实上,
张家营子是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
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
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日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
山草刺、迎春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艳烂漫。春
天的气息,弥漫着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
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精疲力尽。回
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
床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
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言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
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
菜中多有肥肉,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
重新回到家里,门上院落门,门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床上铺的是她亲
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缝制、亲手绣花、亲手装满香草的枕头,安安洋详
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国存了几缸粮食,
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满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
他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脱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
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
的胸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胸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胸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
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胸兜。她家乡
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胀大的奶子下
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脱了她的布衫,就露出这样
的胸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
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她们,她们说红的避邪,越红
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
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床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原先,她以
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
追过她的男人一样,爱戴女人的胸兜儿,爱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
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
那水粘粘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
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
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
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
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
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
走崖,枪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
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
活的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
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
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一朝一
日,山人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

        老虎梁子高又高,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黄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吸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妻子在他身
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湿了那个胸兜儿。另一个女人
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缝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
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压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
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
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
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
他床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
夜前的最后一幕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
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
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
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
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
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激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
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与粮缺,
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
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
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
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
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
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
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
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
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
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
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
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
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
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
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
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
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果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学
的庙堂里有窝燕子,也不知哪天离去向南了。没有了河水的喧闹,没有了草树的绿
色,没有了夏天的繁茂,他们就那么地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
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
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应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
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
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
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
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
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
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
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
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
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
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
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
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
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
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
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
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
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
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
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
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
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
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
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
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
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
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
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她给他倒一杯开水,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
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
贤淑,她的知礼,使他激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
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撩开的被里,夫妻的情
感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缝
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流动出细细的欢乐,在床上床下,屋
内屋外,播种着春天的青山绿水。那时候,装着睡熟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身
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
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条又黑又粗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
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
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27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
空。他揉揉惺松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
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
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充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
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
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
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
个女儿众说纷纷。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
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草窠间的红花和石头,在摇摆之间,
不时地露出它们的脸儿。麻雀星星点点地飞在天空,仿佛被什么惊动了,在山梁上
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乌鸦,在梁顶的柿子树上,挤成一团,乱麻麻的吵嚷,
使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骤然间热闹起来,看看近处,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
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
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
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这突来的沉重的静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眼,
大声叫了一声菊子——,张开口时,嘴里立马被清香噎了。太阳晒在他的唇上,就
像火光贴了上去。她干什么去了呢?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把日光咽进肚里,将手卷
在嘴上,又叫着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个惊怔,抬头往梁上一望,便狂呼乱叫着
朝大柿树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树上。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
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
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
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
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
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
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进一步探寻下去,便果真看见山虎抱着
菊子的双腿,像抱着两根宁折不弯的栗木棒子。及至将菊子从柿树上卸下来,她又
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闭上她恼怒的双眼,不肯合拢她痛哭的嘴,不肯随山虎
回到她的洞房里去。于是,山虎就抱着她冰硬的尸体,如抱着一段枯干的木头,每
天夜里,在他垦种的田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
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
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走到那一片麦场之上。走进那辉煌的灯
光下面,由灯光的明亮,替他驱赶走那道恐惧的传奇。然后,沉进自己的乡下世界
里,去灯光下捉飞蛾,去麦棵堆里扒蛐蛐,或者静静站着,比一比这电灯和月光,
到底谁更显得明亮一些。
    麦场就碾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
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
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
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
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
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了就种吧,到抓阄那天你捡
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
种了这块台子地。由此可想,她下乡十余年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了,无论哪一样
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坏。再也不像当初做知青那样,一举一动,仍有着城
市人的心境,对土地说到底无情感可言。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
套播一些黄豆吧。张老师说这几种地,向不实行套播。她说地是我们的,我们想套
播就套播,管别人什么。读初中时,自然课上曾讲过套播丰收。面对她那些都市人
的天真固执,张老师有时也感到哭笑不得。不过对她这种对农物的关心,他还是深
感一种兴奋。至少说,对于农民,对于乡土社会,对于犁搂锄耙,她已经不再是袖
手一边、隔岸观火。他对她说,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没有玉米耐旱,而这山梁
坡地,望天吃粮,闹不好黄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许多。
    于是,她就勾下头去,说我二年回郑州一次,当了农民。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
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
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再也不说什么,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
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
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
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
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
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她说:“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欢的是咱们这个家,不伦不类,既不是城里的小
日子,也不是农村的地道庄户,倒像穿了烂衣服的洋娃娃。”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说张老师,娶个城市的媳妇比乡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儿那么
大了,她是城市人,说说笑笑可以,干活还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种
事情,身体要紧。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脸劝戒:“那种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儿?”
    人家说:“男女的事,你和娅梅在台子地上。”
    他一个释然笑了,说没有的事。
    有时候,娅梅拉着孩娃儿走在村头,会突然从哪扇门里走出一位她的邻嫂,一
把将她拉至路边,声明说,娅梅呀,嫂子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见怪。她说
你问吧,不怪的。人家却不立刻问她,只说我们乡下女人粗俗,说出来怕你生气,
不说又觉得对你和张老师身体不好。这样反复地阐释说明,她也一再声明决不生气,
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迷着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么问了这个?”
    “有人看见你和天元大白天还在台子地上睡着,当着孩娃儿的面就那那个个了。
你得应记天元的身体,他得种地还得教书。”
    她听了这样的话,拉着孩娃儿格格格地大笑一场,一方面觉得乡下女人的粗野,
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是对天元身体的真正关心。前后推算,来到张家营已十年有余,
开始,还对这样的野事感到深恶痛绝,简直俗不可耐到无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
她也已习以为常,不仅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的,当呼吸在这乡村大众的气氛
里时,反感到异常愉快了。这种心境,发自对于返城的彻底绝望,和对于乡土生活
气息的消化。或者说,她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乡村的一员了;完完全全,被一
种乡村的家庭温暖所溶化。夜晚躺在床上,她竟说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后悔,倒
不如真的在豆地里夫妻一场,看看光天化日下到底什么味儿,也免得今天让我背这
样的黑锅。
    台子地头上的酸枣棵已经半人多高,在月光中呈灰黑之色,小球似的酸枣在那
灰黑里,发出一种蓝莹莹的光色。夏天夜晚的习习凉风,将野枣棵儿吹得前后摆动。
孩娃儿和蝈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蝈蝈竟死了样无声无息。他怀疑蝈蝈就猫在面前
最高的酸枣刺上。他紧紧盯着那棵枣刺不动。盯得久了,那枣棵忽然在风中晃动成
黑乎乎一团,仿佛一个魂魄在向他靠拢。他忽然间身上颤了一个六岁的孩娃儿特有
的哆嗦,张了一下嘴巴,紧迫地后退一步,本想惊叫一声,可还是凭着他的胆略控
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没有叫出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借助着麦场上的灯光,和
在不远处走动的父亲的身影,他就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惊恐。
    不就是一枝枣棵吗?他对自己说,可又隐隐看到,似乎母亲也立在麦场上的灯
光下面。他想证实一下,可又不敢回头,生怕在转眼之间,蝈蝈会从这棵枣刺跳到
另一棵枣刺上。那样就前功尽弃了,可是,一想到母亲,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传奇。
母亲总是拿着那一叠儿传奇读个不停,还念出声音,仿佛是专门读给孩娃儿的故事。
读到一个章节,她就合上稿纸,和父亲商商议议,然后,由父亲用红笔在那稿纸上
圈圈画画,涂末涂去,弄得一天云霞,满纸是灿烂的红色。最后,到了夜晚,月色
在窗上水样游动,发出很响的声音,如同一丝头发在风中摆动那样。他在被窝里看
着那月光摆动的声音飘来飘去,他们却以为他已入了梦乡,父亲拿起他刚写过的稿
纸向母亲朗读起来,他念到:
    那天夜里,风高月黑,山梁上模糊一片,远处的森林是一种墨的颜色,看上去
像没有边际的一湖黑水。还有他垦出的大片田地,庄稼在夜里不时发出一种怪异的
响音,虽然微细,却委实令人悚然。山虎就那么坐在山梁上,望着山野的黑色,听
着田地喃喃的细语。他就那么坐在寒凉的山梁上,抱着菊子的的尸体,默默地等着
死去,像等着死去的菊子醒来。他把自己的手搁在菊子的脸上,从她的额门往下抚
摸,她的脸冷得如冻了三冬的青冰,把他手上的热气吸得一干二净。夜是静得不能
再静。蛐蛐的叫声,在脚下的地埂儿上,嘹亮而又单调;山梁下的河水,哗哗啦啦,
也似乎在酝酿着一场从不曾有过的山洪。那些声音也都寒冷得很,带着湿淋淋的水
气,挤拥进山虎的耳里。山虎的手摸到菊子伸出的舌头时,他浑身哆嗦一下,说菊
子,你把舌头放回嘴里吧,菊子不言不动,他便解开衣扣,把菊子的脸悟在胸上,
捂在那还未及送给菊子胸的兜儿上。他暖啊,暖啊,直从三更暖至东方发白,嘴里
还不停地念叨,说你好苦的命呀菊子,才活了十九年就寻了短见,是我对你不好吗?
我哪儿对你不好呢?为了娶你,我三年前开始日夜地垦荒,整整开了九十九亩;为
了娶你,大小家具,我一应准备了九十九件;为了娶你,我用马往你家驮了九十八
样彩礼,还有这件胸兜儿,加上去也是九十九件;为了这件小小的胸兜儿,我一个
男人家,一针一线,亲手缝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针,可你不等我把它戴在你的胸上,
你就先我去了。为了什么呢?你好狠心的菊子呵……他说。山虎这样自言自语,自
言自语,到天亮时分,菊子吐出的舌头果然缩了回去,眼也终于闭上了,模样儿极
如睡熟似的了。
    说起来,老猎人选上了这道梁子,自然也要为儿子选一房媳妇,这样才能使儿
子在老虎梁上有家有业,安心耕种。老猎人扛着他的猎枪,带着他的儿子,走越森
林,走越河流,一直正南走去。早听说正南的重山峻岭之中,有一道豹子梁,那儿
居住了许多从黄河边搬迁过来的移民。据说,那儿的女子,因食黄河浑水,长得浑
圆结实,因食黄河鲤鱼,皮肤又白又嫩;加之连年遭灾,人又变得勤俭纯朴。且因
之移民,更愿和土著人结婚,以求尽快在当地落叶生根。他们父子夜宿露营,日夜
兼程,整整走了三七二十一天,翻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山梁,多绕了七七四十九道山
弯,才终于找到那道梁子。原来这豹子梁并不富足,林不深,树不高,上亦不厚。
移民们因久惧洪水,择高而居,多住在一些山顶岭脊。冬天北风呼啸,夏时烈日曝
晒,岁月并不比河边悠闲,无非再也不需对洪水担惊受怕而已。他们到那梁上时,
已是薄暮时分,住进一户草庵人家。人家中有二位老人带着孙女过活,其儿女儿媳,
都遭黄洪淹没。那当儿,孙女上山砍柴未归,二老在门口种菜,他们过去攀谈一阵,
讨些水喝,太阳也就西尽,不得不住宿下来。老人给他们父子烧了绿豆汤喝,说赶
路人辛苦,绿豆汤清热败火,喝汤时说起家事,才知这儿多有野狼。白日尚好,夜
间便狼嚎阵阵,谁家有一头猪、一只羊,多则能引来上百条黄狼,少则三条五条。
所以各家各户,不能饲养,不能牛耕,无不惧怕狼灾。于是,猎人父子,便应记在
心,夜间装好火药,将枪靠在门后。
    说老人家孙女拾柴回来较晚,进门时见家中有陌生客人。头一低进屋去了,对
猎人的儿子并不在意。只是夜饭已过,睡至夜半,先听到日常的狼叫,后听到一声
枪响,再听到狼群四逃的疾速之音,心里便有些警觉起来。第二天早早起床,便看
见院内扔着一条死狼,枪眼透了脑儿,一股铁砂从左眼进去,由右眼出来。这下孙
女惊了,四处张扬家里住了一位神射。闹得天刚亮就有许多村人来这看这神射猎人。
    及至猎人和他的儿子起床,人们便都惊了,原来打死野狼的不是老猎人,而是
他的儿子,是年儿子才刚满十九。
    这是村中打死的第一只黄狼。
    然而,狼灾来了。这天日落时分。忽然有四队狼群从四个方向拥来,把几十户
人家团团围定,狼嚎声如洪水泛滥,涛涛浪浪漫滚在山上山下,一时间移民惊得怨
天尤人,家家闭门关窗,无不埋怨猎人多事。可猎人父子,对此不惊不诈,似乎早
有所料,一面通知村落人家,大人小孩不要出门走动;一面离开房舍,躲到一个隐
处,朝东面、南面的两群黄狼察看一阵,找到两队狼群中的两个头狼,父子一齐开
枪,砰砰两声,两队狼群便失了头羊的羊群样四散开来。之后,父子又躲躲闪闪,
移至村落西北,爬上一棵老树,又找到两队狼群的两只头狼,射了两枪,这狼群便
狂叫起来,然却并不往村落靠拢。如此三番五次,每天都有狼群在黄昏时分朝村子
扑来,每天村落人家都足不出门,只有猎人父子守在村头。先是父子二人同守一处,
后来狼群日渐多了,扑来的次数日渐勤了,二人就分开守村,一东一西,或一南一
北,这样整整达半月之久,每天都要打死头狼。继而,狼群渐次少了。再往后,三
朝五日才会有一群复仇的黄狼扑来,到了村口,又不敢真的扑进村庄,只是在村外
转悠怪叫。再往后去,十天半月没有一群狼来。可是,忽然有天夜里,没有听到一
声狼叫,早上起床,人们发现夜间开始下的大雨逐渐少了,村落里并没有积存多少
雨水,稍高的路面都还露在外面。就在那稍高之处,家纳凉吃饭的门口石上,都有
一只两只黄狼站着卧着,它们不吼不叫,只睁着深蓝黝黝的眼睛,盯着各家大门。
谁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摸进了村子。谁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黄狼。谁也不知这偌大
的狼群静悄悄溜进村落,要给人们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这个时候的猎人父子,从床
上起来,趴在墙头看着,又对视一眼。
    儿子说:“怎么办?”
    老猎人说:“它们要走了,可又不肯轻易地走,总要讨点血的。”这样,父子
就在院里对视沉默,直至雨水最后完全消停下来,只是偶尔从天空掉下迟来的几粒
雨滴。老猎人对他的儿子说,没别的办法了,便很从容地走进灶房,手起刀落,砍
掉了自己勾动枪机的食指。父亲出来时,右手鲜血淋淋,散发着一股热腥的气息,
左手拿着他的右手食指,看着他的儿子。时间已经是日出以后,村落上空一尘不染,
被一夜雨水洗涤成冰洁的玉色,深绿的玛瑙样闪着光泽。村外四边的天空,则呈出
红铜白银的合光。合光下潮湿的土地上,洁净的森林里,茂盛的野草中,到处都散
发着浓烈的清新之气和阵阵的凉意。父亲那血腥的气息,在这清新里如同突然汇入
的一股河水,将那些气息的平稳、闲适,冲得踉踉跄跄,站不稳脚跟。儿子望着父
亲那张坚毅的脸,学着父亲的样子,决然走进了人家的灶房。
    儿子举起刀时,听见父亲在院里猛唤:“左手食指。”
    然后是手起刀落和涌流的一股血气。
    老猎人左手用盘子端着父子二人的指头,举着右手,明证着他们砍掉的正是勾
枪机的右手食指,大开院门,朝村中央的一只老狼走去。从食指的断口涌出的鲜血,
在日光中红红亮亮,如同半空中的一个血泉。整个村落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氵爰
着他们父子的血气,仿佛整个村落都沉进了一个红色的湖中。卧着、站着的狼们,
嗅到这股血气,都朝村子中央拥来,黄爽爽一片站着,如同茫茫的重山峻岭,一只
只狼眼,好似重山峻岭中幽深的一洞洞井口。那只小牛一样大的老狼站了起来。老
猎人把盘中的指头放在它的面前。那两段手指呈出苍白的云色,断处倒还是艳艳的
水红,极如两截白皮红心的萝卜。老狼朝前走了一步,看看那两截指头,又把目光
搁在猎人的胸上,老猎人这时回望一眼,他的儿子和几个胆大的小伙,扛着几十只
被打死的黄狼,走过来放在老狼面前,然后退了回去。
    那一刻村子静极,冷丁儿从树上滴落的雨粒,轰然炸响在村子中央。就那么静
了一会儿,老狼过来在盘上对那手指辨认一会儿,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左手指头以
后,才衔了那两段指头,尾巴在空中摆动一下,又过来数十只大个黄狼,从地上背
起了那十余只同类。老猎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狼衔着那两节断指慢慢朝村外走去。
    背了同类尸体的大个狼们仍跟在它的身后。
    狼群走了,千余只黄狼举家北去,开始了往深山移民的大迁徙。村人们都爬在
树上、墙上眼看着狼们离开了豹子梁。从此豹子梁再也没有了狼灾,人们过起了能
够养鸡、养猪、饲牛饲羊的日常生活。在黄狼大迁徙以后,村人们在村中没有散开。
早知这父子来意的族长老人,集中了整个梁上十六岁以上的姑娘,任他们父子挑选。
老猎人看上了老族长最小的女儿,她又健壮,又漂亮,是年二十二岁,大儿子三岁,
娶回去正可以下田劳作,生儿育女。老族长说你们为豹子梁上除了一患,就领她去
吧。可是猎人的儿子却不同意,他看上了房东老人的孙女。老猎人说她才十六,儿
子说我愿等她三年再婚。为了什么呢?老猎人问他的儿子。儿子说她虽然十六,长
得瘦弱,也没有族长的女儿漂亮,可我们父子分守村口的那些夜里,都是她陪伴于
我;就连我们断指还狼,也是她替我砍掉了她的一个指头。
    直至此时,老猎人才看见自己的儿子,十个指头完整无缺。豹子梁的老族长和
他的村人们,也才发现躲在他们身后那十六岁的女子,左手食指正血流如注地昏死
在地上。
    那十六岁的女子,就是新婚死去的菊子;那猎人的儿子,就是老虎梁人的早祖
山虎。

                                   29

    菊子死了,她的尸体又瘦又小,如同活人一样终日伴着山虎。可她的魂儿却大
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浅紫淡黑,如同一张剪纸样,轻飘飘的无处不在。每天黄
昏,便来到孩娃儿面前,同孩娃儿说话游戏。尽管孩娃儿总是对那剪纸惧怕十分,
然那剪纸却并不真的恐吓了孩娃儿,无非在他面前一闪一现,勾起他一些故事罢了。
    孩娃儿是果真抓了一只蝈蝈。那蝈蝈也果真藏在魂影似的野枣刺的一片叶下。
它终于败在孩娃儿静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声,也仅仅是清了一下嗓子,
孩娃儿便发现它卧的那片枣叶,在月光中比别的叶子晃动得厉害。孩娃儿是顺着枣
叶晃动的声音,捉到了这只黄胖的蝈蝈。也恰在这时,麦场上传来了悠长别调的叫
声:
    “强强——”
    “强强——”
    果然是母亲在叫。她从家里出来了。母亲毕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唤舒缓清丽,
像从嘴里吐出一条井水浸过的长带,没有一点生涩。不像张家营人那样,说话斩钉
截铁,硬冷结实,仿佛是朝外吐着石头。听母亲说话,天大的事情,与她都可商量。
而听村人说话,却钉铆得很哩,不见有再说的余地。然而,许多时候,母亲也是说
一不二的。尤其从生性劳碌的父亲眼中去看,母亲倒不失为一位柔中有刚的女中豪
杰。不能纵然地说,母亲她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自彻底身嫁于父亲以后,懊悔
过去,悲叹未来之类的情况,确实少有。父亲爱看那些迟到半月的报纸副刊,称赞
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错。母亲看了,却断然否认,说:
    “这难道就比你写得好吗?”
    父亲说:“不能这样比的。”
    母亲将报纸扔在一边:“你总是瞧不起自己。”
    父亲往往为乡村时事所虑,甚或对当今乡土社会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态度。而母
亲虽然来自于省会的天地之中,却从不对这些叹息,甚至让人觉得她是漠不关心,
而她关心的,却是《欢乐家园》中的一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她更关心自身和这乡
村的家境。一次,就是两年之前,地区报纸登了他们学生的六篇作文以后,县教育
界终于知道,这全县最偏僻的老君庙小学,原来是藏龙卧虎之地,原来还寄籍有铁
笔圣手,于是便来人让他们编写一份小学生作文辅导材料。来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
局长,说出口的言谈,自然带有政府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却断然拒绝。说是义务编
吗?答说教育界的事情,向是义务,老师们为人师表,也都从不计较酬谢。她说我
们也有许多事情,老君庙一至五年级,所有课程都由我和天元负担,你想能抽出空
吗?来人不得不败兴而去。倒使父亲深感不安,说怎么能这样待人娅梅。她说我们
无求于人,何苦要弯下腰来,与其去义务编写别人的东西,倒不如赶早写完自己的
还好。当然,日后正是母亲的这种外秀内刚的脾气,招致了许多人生的挫折。那些
事情说起来,令人感到后背有阵阵寒风穿越。然也正是母亲的这种脾气,终于使
《欢乐家园》于去年完稿,通过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审查,四审皆过,还有幸被
列入重点图书出版计划,要求他们将洋洋四十万字,就原稿删去十万,于本月底寄
往省城。
    说起来时间还是绰绰有余。可因为上个月孩娃儿病了一场,日夜发烧不退,最
后闹到不得不去县医院诊治,这样就凭白耗去了一个半月。接下,又临了麦收,对
《欢乐家园》的删改也便不得不日夜兼程,以求三朝五日之后,能送往县城的邮局,
让它尽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邮途。孩娃儿拿着蝈蝈走回麦场的时候,父亲正将一捆小
麦撂在打麦机下,说娅梅你不在家里守着,跑到这儿干啥?她说我来帮着打打麦子,
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我只能同你说说笑笑,好吃懒做哩。
    打麦机前边,已经高高堆起一垛晒焦的小麦。台子地那端,远远站着奶奶的身
影和嗅来嗅去的黄黄。山梁别处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时传来小麦割完没有的问
询。除此以外,便是对面山梁小李庄的灯火,时灭时暗。偶尔看到一条路上晃着一
盏马灯,不一阵拐进了一块田地,或挂在了田头的一棵树上。吸取去年的雨训,家
家户户都乘着月色收割,力图赶早使小麦入仓。这当儿,多年不见的大跃进图景,
倒很像是《欢乐家园》描写的一种风光:山虎成群的儿女,到每年的六月,开始播
种一种叫“夜生”的粮食。这粮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儿圆圆滚滚,
籽是红白颜色,中间有一小沟。父亲看一眼对面梁上有声有色的忙碌,说你回家去
吧娅梅,通一遍稿子要紧,这儿用不着你。孩娃儿立在父亲身后,倒是首先看到母
亲提了一个黄帆布兜儿,不消说里边装的是他们的传奇故事。每当他们忙的时候,
去哪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那传奇故事装入布兜,提在手里或锁在箱里。有时也挂在
墙上。母亲看着父亲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来场上,连强强、黄黄也不在
家,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说灯里、瓶里也没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冷了围住麦秆,开机器时你帮我递递麦子。”这样说着,
父亲便解了麦捆上的绳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
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
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
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
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
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
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
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
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
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
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
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呆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
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
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
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
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
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
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
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
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
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
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
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
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
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
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
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
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
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
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
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床
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
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
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
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
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
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日
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
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
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
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
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
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
些啥儿,压着嗓子,还惟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
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
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31

    回想起来,便感到喉咙里有团别人吐进去的粘痰,恶心得不行,弟弟和对象一
夜的火山爆发,将她的情感烧成了灰烬。在这大都市里,她连燃烧情感的力气也没
了。直到天亮时分,弟弟的气喘吁吁,和那女孩儿欢乐的窃笑,还叮叮咚咚响在她
的耳畔。真怀疑那一张老床,被他们折磨得会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记弟
弟和人家还要上班,赶在早上七点半钟,烧好一锅稀饭,买回了一斤油条,又慌慌
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铺,买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儿都已不在,十根
油条,被风卷残云,还有两根无奈地睡在案上;锅里的稀饭,倒完整无缺。看看老
式挂钟,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骑车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钟。然那个时期,
中国刚刚实行奖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赶超西方和日本的生产与经营管理,超过
八点钟没有进厂,扣掉奖金不说,每月超过三次,被开除工职,已经算不得什么新
闻。走进里屋看看,床还是如样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却未及整叠,枕巾落在床下。
犹豫一阵,想到自己是个姐姐,是在家闲吃闲住的下乡青年,只好决心去收拾床铺。
在叠被子时候,却看见被子下有好几个避孕的皮套,还未及收藏起来。那避孕套儿
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翻地覆,
将盒子揉成一张烂纸,套儿便金黄洁白躺在床铺上。且,单子上虽然无血,却有斑
斑点点花色云图。究竟下去,她虽大弟弟几岁,恋爱也谈得如醉如痴,就连这次返
城,还和天元在火车站偎了一夜,可他们却是一点恶念也不敢产生,充其量便是拥
抱亲吻,还要择时而宜。而他们,弟弟和未来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边大开杀戒。
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当然,说她对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诚实。毕竟自
己到了这般年龄。毕竟知青点有人流产,甚至还有私生子生活在这个都市。可毕竟
自己还是清白检点的女子。弟弟他们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没房,若不是做姐姐
的不仅没有返城,而且对象也没最后闹好,也许他们早就结过了婚。不要说都市的
大小商店和药店,都摆着不收钱而任你选要的避孕药品和工具,就连乡村的孩娃儿,
也有许多将这种套儿当做气球吹着玩的。尽管自己未婚,尽管自己未曾有过这种体
验,但见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退至外屋,任这
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没有这样。她将他们的被子叠了,将乱扔的套儿收拾起来,放
在了他们的枕下。要走时,看见枕巾落在床下。捡枕巾时候,她又看到他们用过的
套儿,白浓浓的,鼻涕样擤在床头,她便再也无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马就有东西吐将出来。重新将枕巾丢在地上,把那鼻涕或
硬痰一样的东西盖着,便被人追赶样跑进厕所,可是,蹲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
却又什么也吐将不出。大杂院里,五户人家,公用一个厕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
下的都是闲杂人员。邻居的一位老保姆走进来,问她是病了?是吃错东西了?是嗅
到怪味了,她都说不是。
    “你是怀孕了吧,快到妇产科看看。”
    听了这话,她忽然连呕吐的意思也烟消云散。从厕所出来,锁上屋门,到街上
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货大楼漫无目标地走走,登上二七纪
念塔,如乡下人一样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场,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
买了银耳、蘑菇和几样青菜,最后买了一瓶张弓大曲。
    父亲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汤已经摆在桌上,三个酒盅也已倒满。弟弟立在
桌前,说天呀,东方升起了红太阳还是怎么?
    她说:“给父亲提前过个生日。”
    父亲说:“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哩。”
    她说:“我明天就想回张家营了。”
    一屋子沉静,如满坝的水样,慢慢悄悄溢过坝去,流到门外,还不见有一丝声
息。过了许久,她把酒端给父亲,也端给弟弟,笑着问弟弟何时结婚。弟举起酒杯,
说早想结了。她说结婚时给我拍一份电报,姐姐赶回来参加婚礼。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说:“找好了。”
    父亲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来。
    “在哪儿上班?”
    她说:“乡下人,张家营子。”
    弟说:“不会吧?”
    她说:“真的。”
    父亲说:“真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叫张天元,民办教师。”
    父亲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说:“结了婚就在乡下呆一辈子啦。”
    父说:“你疯了娅梅!”
    她说:“谁能把我从乡下调回来?”
    父说:“调不回来也不能结婚在乡下。”
    她说:“一辈子调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父亲看着她,脸上硬着一层淡青,双手搁在桌边,哆嗦得叮叮当当。她也望着
父亲,眼角有了泪水。谈不上多么凄伤,只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在目光中转来转去。
这样望着,父亲眼中竟也潮湿起来。不需谁说,先自端了一盅酒喝。尽了,又给自
己斟满,擎在半空,说娅梅,我权当没有养你,由你定吧,要在乡下结婚便结去,
后半生后悔起来别怪我做父亲的没有劝阻。然后,便又一饮而尽。

                                   32

    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
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
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
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
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
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
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
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也静奇得很,本该解冻流
水的沟溪,还硬着苍白的一条冰带。阳坡上有着黄亮的红土,阴坡却是极厚的积雪。
积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风尘铺盖,和黄昏迟暮,天地合一。有风,吹成一
种凄伤的呜咽。山梁上的零散村落,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渺小得如同一块浩漫田地
中的一片枯叶,也许一股大风能把它悬将空中,亦难猜测。你看张家营子,窝在山
坡的坑田之中,多像一只躲风绵羊,无非羊是黑色的罢了。居然在这黄昏里,找不
到它有一丝喘息的生气。牛、羊、猪和狗,都去了哪里?也不见有人走动。炊烟倒
升起几股,响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响声。她回到知青房
时,总以为自己是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心如死灰十分龙钟。可是,
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
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
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
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
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
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
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
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
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
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
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
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法,也就是
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
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
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
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了?”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
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
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
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
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
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
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
“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
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
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
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
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干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总后悔和
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裸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
鞋子,将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
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那东西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
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
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
将故事读在嘴外,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
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
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
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
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
一样呢?哦,菊子还为他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
男的,一个女的。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道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
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
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一个底儿的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
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33

    一场雨后,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个时日。春季已经失去,待至天晴日出,夏天
已经到来,山梁上热得满地生烟。当初每一条流过雨水的小沟小溪,在八十一天之
后,都已成为深沟大壑。山梁再也不是一块田地上百亩的无边无际,而三步一条小
沟,五步一条小坝。当初丰厚的黄土,都已被洪水卷去,留下的只是土地的寡淡和
光秃秃的石山。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
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
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文绳;到了
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
年夏天午时,太阳当头酷热,山梁上赤日炎炎,被烤焦的黄土的腥味四处弥漫,庄
稼都旱卷了叶儿,鸟们都在树上卧着张嘴呼吸。恰这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
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说找点水喝。山虎是从菊子死后,将近三年没有
见过别的活人,慌忙回去给老人端来水喝。水喝了,老人又说肚饿,山虎忙给老人
烧了一锅好饭,请老人回去吃时,老人说:
    “你家有死人之气,把饭端在山梁上吧。”
    把饭端在山梁上,老人吃过之后,又说好热的天,路上需要一把扇子,山虎忙
给老人取来一把扇子。如此三番,山虎均无厌意。最后老人说:我日夜赶路,要到
很远很远的国度,人老体弱,路上多有不便,如果你能随我一路同行,到那个国家,
我保你做一个皇婿,可以不耕种,不劳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完的金银珠
宝,用不完的宫廷秀女。山虎谢了老人的好意,说我是这梁上的土著,哪儿也不去
的。我有妻子孩子,我走了他们怎活?
    老人说:“你妻子已经死了。”
    山虎说:“她死了和没死一样,在床上日夜陪我。”
    老人说:“她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山虎说:“我儿女成群。”
    老人问:“在哪?”
    山虎指了指山坡的野兔野雀山鸡乌鸦。
    老人被山虎对爱的忠诚所动,走时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
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
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
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
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34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
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
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
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几年前的时间里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
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
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
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送,人家未及转身,她倒
先自转身回来。她走路悠闲轻淡。天空是九月骄阳,阳光很厚。梁子上散发着土地
的温馨。有一群出圈的羊群,白云样飘挂在她面前的坡地。秋风是黄的颜色,使她
的头发一丝一丝飘动,忸忸怩怩又哆哆嗦嗦。似乎总想挽住从她耳边掠过的金黄的
风声。她的头上,是瓦蓝如水的天空,脚下是黄爽朗朗的土地,前后左右,是秋后
的茫茫土梁,和星星点点忙在自家田地播种的乡人。一股黄色包围着她。她娴雅、
轻盈的脚步,在自己刚刚播过的田里,就像跳动在她脸上的几丝秀发,她的脸一如
往日一样平常,不见有什么动荡不安,仿佛一湖静着的水。脸上飘拂的头发,像山
梁上那一条条逶迤的边沿,像河边那一溜扭动的堤岸。没有头发的另一面脸上,是
浅红浅黄的颜色,一如这脚下的土地样细腻恬静。
    父亲说:“什么人?”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谈谈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
反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
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
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
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
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份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
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
让我伤一次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
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的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
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
只消听到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
梅的脸。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
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
方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
终时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
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
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
父亲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
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
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
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给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
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
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
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卧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
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35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
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
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
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
一口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
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
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
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
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
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
国的《根》同日而语,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等等。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事情了,
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她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个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点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娅梅一方
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
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
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
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
妻,使整个中华民族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
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
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
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彼此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
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
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那一夜荒废而惋惜。
    天上有缓缓飘动的游云,将落的月亮不时被隐了进去,大半个山梁呈出水释后
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梁上除了微微响着云彩飘移的声
音,如炊烟在空中升腾的声响一样,在梁上、沟壑响动以外,别的,都静寂无声,
消息得如万事皆离乡土远去似的。而台子地的麦场上,却倒还有一番人世的图案。
老人趁着月色,简简单单地拾了一下麦地的漏穗,正蹒跚着朝麦场这儿走来。不知
在哪儿钻了半夜的黄黄,在麦场的灯光下伸了一个睡醒的懒腰,过来用舌头舔着孩
娃儿露在外面的光脚。孩娃儿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梦话,将腿一缩,脚丫
子便钻进了麦秆下面。
    时间已是下半夜了,天气凉丝丝的冷。前半夜腾起飞扬的枯焦的麦香,被潮露
淋成一种紫黄的颜色,化在田地里边。蝈蝈在鞋洞里的欢叫,倒还咯咯地响亮,极
似一眼从石缝挤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的欢歌了。在麦秸
垛的另一面,时而安静,时而掀起哗哗啦啦山洪暴发似的声音。安静的时候,喘息
的声音又粗又重,如同墨书楷字的人最后一笔的直竖,实在是苍劲得无法说了。然
而,哗哗啦啦的声音响将起来,无论你多么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风骤雨所淹没。好
在,这些声音都是暂时的,间隔的,更多的时候,是夫妻的私语。
    “娅梅,我总觉得这日子虚飘飘的。”
    “怎么了?”
    “不是城里的日子,也不是乡下的日子。”
    “是我哪儿不好?”
    “《欢乐家园》整完了,我忽然觉得日子飘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为一种同样的发现惊奇得不得了,猛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推
下来,折身坐起,说:“天元,我也是这样琢磨。觉得《欢乐家园》写完了,快出
一本书了,倒不如写的时候觉得那日子踏实了。”她这样说完,才猛然想起正在和
丈夫做着那种事情,才看见天元被她推坐在一边,黑糊糊如同一团粘粘稠稠的泥,
只有自己裸着的地方,白白亮亮素洁得如是一片月光。她说你也真的该好好洗一次
澡了天元,然后,又重新躺在麦秸垛的窝里,等着丈夫爬到自己的身上来。

                                   36

    孩娃儿异常惊奇,他总是想着老人给山虎的那个匣儿,便总是想爬到千百年前
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总也没有机会。然就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麦场上的
麦秸垛里,听母亲念念有词读那传奇,可听着听着,从麦秸垛的背面,又传来了母
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接下,那边就狂风大作起来,将麦秆吹拂得飘飘扬扬。贮存
着太阳蒸晒的热气,从麦垛里朝外扩散,裹胁了被露水俘虏的麦香,如同九九八十
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滥得了不得啦,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门口。孩娃儿被狂风吹
拂起来,一飘一飘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儿终于看见那密不透风的一间草屋里的神奇隐秘。
    原来,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他脱光衣服上床时,将
盖着菊子的被子掀开了,孩娃儿在窗台上惊得差一点叫起来,才三年时间,菊子竟
成了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树叶,灰蒙蒙的白,
灰蒙蒙的黑。皮肤上的毛孔已经看不见了,捂覆使她身上长了极厚的一层白毛,很
像坏红薯上的绒毛毛,疑心谁摸了那毛儿,毛儿便会倒将下去,流出一股黑水来。
她脖子和肩头上的肉已经脱了一半;靠墙一边,除了生出腐毛,还完整无缺;靠山
虎这边,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这一夜,山虎没有立马睡去,他仰躺着看房上的啥
儿。看了一阵,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的哪儿,摸出一个
瓶子,从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数起来。好半天数完了,又似乎
数错了,他又一颗一颗从头数,当数完第三遍时,他猛然转过一个身,对菊子惊惊
诈诈说:
    “哎呀菊子,到今儿我俩结婚整三年。到今儿,也是老汉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气在平静地流动。可是,山虎说完这些,他便忙起来。
忙得惊天动地,先给菊子盖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两盏灯,再把桌上的豌豆
胡乱收起来。孩娃儿看见有几颗豌豆滚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尘扑到了床铺上。山
虎没有捡那他用以计时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长长地
吸了一口气,然后,解开自己的上衣扣,从胸口哪儿摸索一阵,取出一样东西来。
    是老人留给他的红木匣子。
    原来,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儿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铺上。他身上的温热和劳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里飘散着,
极似闷热的夏天吹来的一股风。孩娃儿在窗台上感觉到,屋里的热腐气息忽然被这
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脸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红润。山虎把桌上的油
灯往桌边移了移,把红木匣儿打开了。那时候,这闷热的屋里死一样静。只有墙角
的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蜘蛛的脚步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然然,恍恍惚
惚,极像羽毛的飘拂。孩娃儿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胀得又粗又红。山虎更是一
动不动的模样儿。他被看到的东西惊呆了。他背对孩娃儿。孩娃儿看不见那样东西,
只看见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间,便成了尸腐色,苍苍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
上的死腐肉。
    委实是静得无以说法了。
    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在孩娃儿憋住呼吸的喉咙里,成了一团堵塞的干棉花,
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润红的血色,那团干棉花还塞在孩娃儿喉咙里。
    原来,那包着的东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头。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砍掉的自己的
手指头。那手指头是一种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长,在灯光中发出晕黄的光。手指的
截断处,还朝外慢慢渗着血,不一会儿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红。血腥的气息,开
始在屋里流动,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动了一股细细的河。山虎看着那殷红怔够了,才
从呆慢中灵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开半边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头似
的腐胳膊,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左手上的四个指头拨到一边去,让那
断了食指露出来。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头对在了菊子的断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护胸兜儿,用那
兜儿的一角将那断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儿染成了彤红色,白兜儿上仿佛挂着一块霞。
山虎看了那一阵血红色,躺在菊子的身边睡下了。
    三个时辰之后,菊子活转了。她这一生给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对孩娃儿。终于
使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村落落。

                                   37

    从台子地那边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娅梅和张老师从麦秆堆里坐起了身,看见黄黄正在面前看着他们俩。张老师伸
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黄黄便卧在了他身边。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
刚进五更时分。远处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台子地上,有层薄光。潮气很浓,
宛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娅梅说,菊子活转以后怎么样?天元拿一根麦棵放在嘴里
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说你刚看到了这?她说还有最后几章没看完。他
说菊子活了,三个月之后,又长得水水嫩嫩,终日在家操持家务,山虎下地劳作,
小日子过得有糖有蜜。她一年为山虎生一对男女娃儿,整整生至五十岁,共生了六
六三十六对男女,从此这方山梁人世,开始有了村落人烟,有了这凡尘世界。
    “后来黄狼怎么报复呢?”
    “你往后看吧。我该打麦了。”
    娅梅从麦秆上坐起,扑打扑打衣服,整整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气,
又回去坐回原处,通读着《欢乐家园》。张老师从麦垛另一边走到灯光下面,唤一
声朝这儿走来的母亲,又晃醒了仍旧趴在山虎家窗台上的孩娃儿。他说强强,你的
蝈蝈跑了!孩娃儿便猛地从麦垛中站将起来,然后他又说,蝈蝈还在鞋里,和你奶
奶回家睡吧。孩娃儿揉着睡眼,望着山梁上的黑处,似乎在寻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
那几间草庵。奶奶走过来,把捡到的一捆麦穗丢在麦垛上,说娅梅,你看的就是天
书,也没有打麦关紧呵。娅梅说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块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着孩娃儿回去了。
    他们走下台子地,踩着潮湿的星光,到村口时候,从麦场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
声。那声音又响亮,又干燥,一下将夜静吵醒了。似乎,远处近处的山梁和村落里,
都是打麦机的轰鸣,似乎那声音是从山梁深处翻腾出来的,孩娃儿感到脚下的土地
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儿站着不走了。
    老人说:“回家睡,哪能睡在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麦。”孩娃儿突然转过身,挣着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麦机!”
孩娃儿挣着叫着逃脱了,碎步朝着打麦场上跑。他的脚步声似敲在轰轰隆隆上的小
锤儿,反而似那杂乱的声响有了节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唤,火车你都坐过了,还看
啥儿打麦机——打麦机能比火车还大嘛——
    孩娃儿站到了麦场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条牛似的打麦机浑身抖动,仿佛要
挣离开埋它半身的地面飞起来。父亲跪在打麦机的进麦口,把母亲递给他的一搂一
抱的小麦塞进去。他们一边打麦还在一边说着啥,似乎是说秋天的庄稼到底种些啥,
是单种玉米,还是玉米、黄豆、芝麻每样儿都种些。他们说话力气很大,声音都被
机器吞没了。通过母亲一伸一伸的胳膊弯,孩娃儿看见那装着《欢乐家园》的挎包
挂在灯杆上;还看见从那杆腰上拉过三条线。正是那老鼠尾巴样的细黑线,才使这
牛样的机器轰轰隆隆响起来。他极其惊奇这电线无边的魔力,不仅能使机器和整个
山梁一块儿抖动,能使小麦的郁香浓烈的雨样,转眼之间洒遍田地沟壑。且那细线,
还能一闪一闪地发出炽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为了看清那细线
的神奇和它发出的火光的明灭,孩娃儿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他终于看清那火光不
是一片一片,而是圆圆的一团一团,于是更加惊疑,那细绳似的电线,本是一层胶
皮包了一根铁丝,无口无洞,如何就能吐出闪电样的火团儿。
    后来,那火团儿燃着了母亲身下的一垛小麦,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孩娃儿才
想起爬到麦垛上,拉着母亲的胳膊说,着火了,妈妈着火了……

                                   38

    这场大火,烧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劳作,也烧掉了挂在那儿的《欢乐家园》,将
孩娃儿的记忆,照得明明亮亮,如阳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终留在麦场上和
孩娃儿脑海里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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