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五部 寓意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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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已经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
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二○○五年。这一年娅梅五十整岁,天元
五十二岁。二○○五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
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者居上的上海浦东,山
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
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二十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
原腹地,洛阳在此已居佼佼之首,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市外人口输入,使这一
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
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
二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
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
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
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猫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
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新房里碧
绿之色,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
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
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
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
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
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
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绝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
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地一
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
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
怎样,床头立了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
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中国经济大潮的第二次风起云涌,导
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
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
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
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铮铮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
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
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
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
繁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
的。
细打细算,离婚已经达十五年之久。十五年,一个生活在繁华的省会,一个生
活在偏僻的乡土社会,这么多的年年岁岁,人生的事该发生多少变故,怕是连往日
以为终生不变的东西,比如相爱过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后的
年把,彼此相互关心的书信,还通过漫漫邮途,鸿雁似的来往着。继尔信就逐渐少
了,内容和文字也渐次空洞短缺。后来就终于断了,应验了一个诗人的两句短诗:
一旦分手,即属遥远。究竟从哪儿断了书信,谁先断的,什么缘故,如今他再也回
忆不起。只记得没有了她的书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过了多少年的旧书,并不怎么
伤感,反而觉得,接不到来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后来,无意间在
一日午时,接到邮差半月一次送来的一打报纸时,读到一篇题为《真正女强人》的
长篇通讯,方知她离异回到省城,从一个馄饨小摊起家,发成了著名的亚细亚大街
的女老板,便对接不到她的来信更加释然。既然她已成为一个凤毛鳞角的商人,也
就更加没有必要书信来往了。俗语民谚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
时候,张老师对这话的体味,实在是满怀了激情的深刻,孰料两个月之前,她忽然
寄来一封快件,问他日子可好,她想回来看看,走走,歇歇,给母亲和儿子的坟上
添一把黄土。他回信说,难得你还记着张家营子。还写了一些礼仪上的客套,如欢
迎之类,谁知她接到信后,竟果真来了。于是,他把准备动身的行李收拾到一边,
陪了她五天伤感的走东串西。原以为她旧地重游,不过三朝两日罢了,可至今已经
五天,她还没有说哪天回去。这使张老师十分惶惑起来,和洛阳那边的户主说定,
三日前要赶到那儿,为人家的儿子开课,尽人家的家庭教师之职。至今,娅梅却没
有要走的迹象。而且她是知道,他是必须按时赶去才是。





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89

“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
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
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
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
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
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五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
车、汽车、拖拉机地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
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
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
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天元到洛阳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
场,以为它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五年前
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瘤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
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
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是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
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
声,该悠然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
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
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
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
往时同日而语。
当年极其贫穷的刘家洞,曾经有不少靠卖女儿养家糊口的住户。上一世纪的八
十年代,政府把改革和开放四个有民族决定意义的汉字宣传得何等深入人心,可刘
家洞人逃荒要饭却是相当平常。然到了八十年代末,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
九○年,忽然从洛阳修来的一条公路自天而降。凭借着这条公路对交通的首先改变,
刘家涧便开始经起商来,村名由涧字改为街字,继而根据政府对管辖区域的调整,
街字也变为镇字。到了前年,也就是二○○三年,由于本地区特大钼矿的发现,和
陆浑水库旅游区的进一步开发,行政区域的再次调整,刘镇终于被政府规划为一个
新的县份。县城扎在刘镇,县名就叫刘县,城名便叫刘城了。而刘城也是不负众望,
发展之神速,颇含当年国家开发深圳、珠海特区的味道。转眼之间,不仅高楼大厦
鳞次起来,就连三星级宾馆,也应着旅游业的需要,于去年夏天,耸立在了三面环
山,一面迎水的刘城东郊。据说这座钼矿,全部投资,都由经济可与美国和西欧抗
衡的日本承担。又据说刘城将有一华侨巨富,投资一个价值五亿美元的牡丹大酒楼、
牡丹跑马场、牡丹大赌场。是否会有牡丹妓院出现,据说也在提议、否定,否定、
提议的反复之中。当然,这些传闻是否属实,还亦未可知。但刘城如亚细亚大街一
样的崛起,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道从洛阳伸来的双轨铁路,要穿城而过,且眼
下的大批民工,都已开始放炮挖山,开凿隧道,却也是铁的事实。相反的,数十年
前,张家营人买东卖西,下乡上山的省会知青,要聚餐一次的简单酒宴,也必须跑
几十里的老镇子,却是不得已地冷落、沦落。除了本镇和邻村人去买些油盐酱醋,
赶集是再也没人往老镇上去了。同等的距离;谁不愿往相反方向的刘城去呢?加之
去往刘城,固定有一日几趟的柴油拖拉机和简易汽车,来往接送着山梁上的人们。
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
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
而这一些所谓变化,也晚了人家三五十年之久,皮毛得不能再皮毛。说起房子,这
也是变化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繁华落后,民间百姓的富裕贫穷,倒首先体现在房舍。
那时候,娅梅和天元凭借着教书的固定月薪,盖起了张家营子有史以来的第一座瓦
房。现在去看,那瓦房不仅低矮土气,粗糙简陋,还有些不堪入目。然在当时,却
赢得了全村人的惊羡。在方圆数十里内,是除了他们,连村党支部书记家,也还不
敢妄想三年两载住进瓦房里去。社会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
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
这土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
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
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
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
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
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
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
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
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
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
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
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90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
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
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
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
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
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
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
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
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五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
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酸浆面条盖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
二点回来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
猫儿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她会回的。母亲说饭
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
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
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
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
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
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
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
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
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
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
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
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
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
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绳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
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
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数首次。她
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
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
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
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如同那
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
感所寄,以为十五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
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五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
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
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那些
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
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
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
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
子,无非做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
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
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
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91

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
与人再婚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
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
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
他说他想睡这,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
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
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
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
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
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日蚀以后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
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在渐次退去日蚀的黑色之后,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
纯净,市内响起了一阵阵雀跃的呼唤。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
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
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
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
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她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
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社会上正开展一场前所未
有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
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
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茶,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
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
只留下赤裸裸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欲的风雨,男的
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
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
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的让快
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四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
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
床第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
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
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说他死也
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
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了二年。”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
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
她又说满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
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
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一毕。
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
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
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
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有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
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
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
十余年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当
今之世,钱的地位高尚无比,不论搞政治还是搞实业,离开金钱确实寸步难行。回
忆入城以后,所亲历的那些人和事情,又有哪个哪件,不是以金钱做为唯一的价值
标准?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
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
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
是一位对艺术、人生、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
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
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和他结婚,也正是自己的归宿?谁知道呢,是与不是,都不得而知,事已
至此,自己既不是风华年少女子,有年龄为本钱去探险另一个人是否纯正,又不是
放荡不羁,或洒脱解放的女人,坐在时代班车的前面或者正中,快快活活的人生,
便是人世的目的,那怕快活一次,也感到是人生的莫大收获。年纪已过了不惑中年,
却又做了这样合床的暗事,那就只好结婚算了,何况二年交往,丝毫没有觉察人家
对你手里的款项,有猫之于鼠的偏好,又如何能料断人家就是那种心里阴暗的人物
呢。

92

直至近时,娅梅才终于知道,男人所谓的工会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事
情。在工会的年月,他并没有去认真做工会事情。那时期的国家与民族,正被对兴
旺与发达的渴盼,弄得晕头晕脑。而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国家干部,自恃清高和权力,
对经济问题,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实用见解。一方面别人给他请客送礼,他绝然不
会不接,不会不参加当时人民币为千元一桌的上等宴席。另一方面,读书不多,对
金钱本身爱到赤裸裸的田地,手里同样有各式各样权力的干部,借助着西方发达国
家对金钱的一些论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论,为自己挣钱鸣锣开道。加上深
圳、珠海、广州等地的一些经验点拨,便先行一步跳进了经济大海,利用国家对商
品经济还不十分明了之机,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大作文章,终于饱了私囊。
尽管曾经有一时期,对所谓的官倒,实行过笼统的制裁。但这一被西方人嘲笑再三
的运动,最终应了法不责众的千古民谚,而收效极微。到了后来,被经济形势所迫,
政府不仅鼓励自己的公务人员下海经商,甚或采取一些措施,逼迫他们到经济一线
时候,那些素养不高之徒,对金钱的认识,也正是捷足先登,一迈便畸形地迈到了
西方国家的境界。另一些人,走着中国文人的悠闲脚步,说起金钱,有一套又一套
的理论把戏,可真的付诸实施,却又书生气十足,不肯丢了中国文人所谓的面子,
待到了最终明了时候,不知已时过境迁了多少年月。那些不能书信的文盲,做起文
化生意来,可以把中国书市办到香港、澳门、新加坡、日本、美国的唐人街等地,
而自誉为是文化人的知识分子,却是连一本挂历也卖不出去。但是,尽管他们有过
自费或嫁祸于他人、谋利于别人的出书、出集、出册的历史,自己也知道那些出版
物毫无艺术可言,无非于拿一册出版的物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然后再去蒙骗
一下那些对文化还藏着敬仰的商人罢了。反过来说,仰仗着文化的修养,去导演一
些当时时势下满目皆是的骗局,却使你不到头破血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清醒过
来他是戏剧导演。
与娅梅再婚的男人,正是这样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又怀了身孕。原以为这
个年龄不会怀孕,加上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终,医生还是告诉她身体不
适是因为有了身孕。她被这一诊断弄得又惊又喜,从医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
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后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过些年月,人至老寿,
从风风火火的商业上退将下来,孤独无靠,会对死去的强强产生无尽的思念。男人
到武汉办理他的康华文化公司业务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来,一人卧室,娅
梅说我怀孕了,原来还以为是我有了胃病。那时候男人正在洗脸,她把毛巾递给他。
他接过毛巾,僵了一会,也不去擦脸,任脸上的热水哗哗啦啦,一地响声。
他说:“娅梅,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说:“真的,医生说的。”
他说:“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给他。
他看了一眼那诊断单儿,脸上的呆怔渐渐成了浅青,如同黑夜里的一张天空,
既阔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脸上的热水,将毛巾搭在洗刷间的钩上,出来望着娅梅
那张半是喜悦、半是迷惘的脸。他说:
“你打算咋办?”
“争取争取你的意见。”
“拿掉。”
也是真的要争取争取他的意见,愿不愿做父亲是人家的一种权力。上世纪的八
十年代,从南方刮向北方,从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风是:年轻人不愿结婚的
比例和离婚的比例直线上升,而结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与日剧增,到了上世纪
末的时候,不结婚不要孩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且人家都是风华正茂之时,更不
要说自己到了这不宜生育的年龄,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许多益处。可是,就在亚细
亚后街自己购置的平房屋里,她借着窗光灯光,看见男人说拿掉二字的时候,脸上
是斩钉截铁的颜色,不给人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在这一瞬之间,娅梅看见男人目
细鼻小,嘴巴偏大,后影因他单瘦利索,还见几分潇洒,前面温和时候,常有笑意
浮着,说起来五官不算匀称,引不起人们多大好感,但因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
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温怒时候,那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官的丑陋画在脸上。
也不知他彻底恼怒时候是什么模样。同天元一块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受天元敬重惯
了,这时候,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横眉冷对的断然拒绝。就在这两眼相望之间,她拿
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实实在在成为人母。
她说:“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男人是二话没说,拿上他的衣服,出门到他的康华文化公司去了。那时候,他
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半是柜台上的生意,半是关门的生意,
连有些文物、古董的来源出价,娅梅也不知道。虽才开张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经办
到外省外市。说起来从手无分文起家,生意却闹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稳脚跟,自
然也不把娅梅的强硬放在心上。然而,他这一摔手而去,一场悲剧便拉开了序幕。

93

男人是说不回家便不回的,态度的强硬大出娅梅所料,这种作派和他婚前的百
依百顺,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婚后他着手操办康华公司那一阶段,也还是对她体贴
入微,早上起床,不等娅梅睡醒,洗脸水倒进了盆里,牙膏挤在牙刷的毛上。出门
时,不是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就是在床头留下一个纸条,写上令人肉麻的亲爱的什
么什么,其亲热程度,总使娅梅感到一种做作,似乎是一种佯装,或者是从西方影
视节目中学的一套而已。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纪,审慎再三地组织家庭,对
家庭里的一切,自然比常人敏感,生怕困了只言片语,而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也
就由他亲昵罢了,看他到底能持续多久。这样一方面细心观察,一方面又自得其乐
地沉溺于情爱之中,到他终于办好康华文化公司的一切经营手续以后,有天夜里,
他突然在她耳边长嘘短叹,问说为了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说不为什么有啥儿值得
感叹。这样再三逼问,他才说银行不给贷款,公司无法营业。
“需要多少资金?”
“反正我不用亚细亚酒楼资助。”
“你这样是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我不能让人议论我娶你是为了你的钱。”
“只要我不这样以为,你怕别人干啥。”
这样说到深夜,自然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亲热。最后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时,
他说这哪能说得清楚,不说需要库存一些名贵商品,就是营业厅的柜台,现在除了
一些朋友的字画,还有四分之三都还空着,要想开张,至少得把柜台摆满。于是,
娅梅便说,我明天去给出纳交待一声,需要多少钱,你去她那取,再不够,让她去
银行调款。这时候的亚细亚酒楼,也是家大业大,日进日出万元以上便属于生意萧
条,遇到政府有大的会议在酒楼吃饭,一天营业额高达三万五万,也都显得十分平
常。有了她的交待,男人去帐上取钱,自然是一路绿灯。有时候,人家压根不出面
儿,只一个电话,出纳便从银行取出几万元存款现金,用皮兜装上送到康华公司里
去。等终于到了公司又一个营业楼开张那天,娅梅去字号为京古斋的营业厅致喜,
推开旋转彩灯的豪华门进去,顿时惊愕不已了。不说柜台里的字画、碑文帖、有关
出版物及笔墨纸砚,各类齐全,就连南阳的高级玉器、洛阳的唐三彩、禹州钧瓷和
景德镇的一些仿宫廷瓷器,都整整摆了两间屋子。标价最贵的一件青玉龙雕,价钱
高达三万五千多元。从这个数目去看,进价少说也在一万五千元以上。当然,经商
是本大利大,怕就怕小本买卖,赔不起也赚不起。无论价钱高低,是商品都有赚的
可能。想不到的是,营业厅里,柜台外的地面是大理石地板,柜台内的,又铺了针
织地毯,墙上贴了豪华壁纸不说,且还挂了一圈从日本进口的跳动壁灯。整个儿的
气派,不要说顾客来这儿购买物品,就是随便走走,也是舒心得很。来恭贺开张的
人非常之多,而又大都是本市的社会名流,省内的画家、书法家、作家、根雕家及
硬笔书法协会的主席、豫剧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还有省委宣传部主抓文
化的副部长、文化厅长等等,都到厅内致贺,都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用毛笔签字。说
起来,到这儿的倒数娅梅最为平民百姓了。男人已经十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
打过一个电话。这一会他立在门口,一一接待各位来宾,不停地握手,似乎和哪一
位都十分熟悉。至此,娅梅终于明白自己委实是小看了自家的丈夫。如同把微服私
访的君主,错当做了普通百姓。
实际上,这时候的娅梅,再也不是初回省会卖馄饨的摊主。亚细亚大酒楼的成
功,增长了许多的人生阅历。对于这样的社会名流,她实在见了太多太多。在有些
场合,说出他们的名字,动地摇山也都是可能的。然到了亚细亚酒楼,他们自己为
拿不起一桌饭钱时候,那种窘像,娅梅是每月都要见到。所谓的作家、艺术家,实
则是个徒有虚名的称谓罢了。经理、老板、董事长,才是这个社会的主人。作家、
艺术家只是一个时代的点缀。任何人都不会在商品面前为他们的出现感到惊讶。使
娅梅惊讶的是,丈夫貌不惊人,居然能在一年半年之内,办成一个康华公司,而且
有这么大的经营气派。她不为他有这样胆略而自豪,而在忽然之间,依着一个历经
挫折的女人的本能,她感到了亚细亚酒楼的动摇。她没有从男人面前过去,她从侧
门走进营业厅,在人群中夹杂着浏览一遍,站到了玉器柜台前,向营业小姐问了几
样玉器装饰品的价格,又问了这大厅一共投资多少金额,聘请她们每月给多少月薪,
最后问她们是否吃住都在公司。营业小姐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她问,
你们经理还每夜住在京古斋看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营业小姐的表情,半呆半愠,是一种浅白之色,很像突然
有人无礼地砰砰敲门,打开一看,门前站的却是查户口的户籍警。她不说话,只是
看着娅梅的一张平平静静的瘦脸,日日常常的装饰,那脸上分明写了你不该打听这
些的愠怒。娅梅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经营上十分普遍的流行做法,取出五张一百元
的大票,从玻璃柜台上推将过去,说我是你们经理的妻子,亚细亚酒楼的老板。听
了这话,营业小姐脸上立刻白了一下,慌忙把钱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似乎不是为
了那五百块的小费,而是怕有人看见她们这笔买卖。接下,营业小姐一手拿着一样
玉器,很像在向顾客介绍商品,一面说她的经理同一位姑娘在豫苑大厦包了一个房
间,十二楼,一二○四号房,电话号码是9194677。
娅梅问:“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没?”
小姐答:“谁都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

94

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
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
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油灯光昏黄一片,在屋里是泥土的颜色。他一边
依着床头,脚蹬着床头的黄黄取暖,一边望着脚头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浅黑淡
淡,一动不动,忧伤而又僵呆,倒很像了这些年他日子的一种写照。算起来也就几
年时间,儿子死了,妻子返城去了。母亲因此一病再病,最终于那年春上告离人世。
好端端一个三邻五村,人人称羡的家庭,在眨眼之间,便妻离子散,飘零凋散了。
剩下他与老年的黄黄,相依为命地度日度月,也是一副衰败的图景,光景的苦难艰
涩,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死的终归死了,去的终归去了,活的,终归还要在张家营
活着。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
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望着影,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是一种苦难的
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
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猫儿,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娅梅她
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他用手摸着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同离开这个世界时
一样光滑油亮。他说:
“她不会的,她和别人过不好日子。”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
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
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二百块钱,
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千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个五个。有个叫唐豹
的人,红包里竟有五千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
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
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
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
机,每个火机都是三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珠子,还有……天
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遍半遮,用被
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
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这种劝告几乎日日都有,只要他到寂寞的
时候,母亲便如期而至,来说一些娅梅新的情况,说一些他孤身一人的难处。总之,
都是为了劝他结婚,直弄到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影子,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劝诫,
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说到底,后半世还人生漫漫,心也不能
总是挂着离去的娅梅。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
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那些一辈子在山梁上爬着种地
的人,无论怎样,也进不了村长的亲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
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副村长。副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
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
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的刘城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
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
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
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
这当然不能说是包办,但是村长说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
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
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
她说村长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长一死,我就当村长了。当了村长,我把赵梁小学
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
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由此也就知道,尽管社会
急剧变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为钱才是时代的正宗。可
在北方农村,村长这个政府最为基层的代理,却对人还有极大的引诱。不过,能当
上村长,自然和经济的宽余总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大凡说来,北方农村的村长家
里,日子总比百姓家里好出许多。这一点天元也是知道。不过天元由于长期和娅梅
生活形成的习惯,颇像一池有鱼有虾的清水,并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龙腾起。或说,
他怕把日子的平静清洁,搅得浑浑浊浊。副村长的女儿,说话、穿戴和所受教育,
是同一般农民不同,天元见了,随即便生出一颗爱心。他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嫁过
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
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
女人冷冷地笑笑,说: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保姆样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
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95

天元和副村长的婚事,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
嘲笑了一番。村长说天元原来是呆子,读书教书变得傻儿兮兮,压根儿不知道社会
发展到了哪步田地,年轻轻的副村长他还不讨。他知道副村长那女人存了多少钱?
买玉石做砖也能砌起三间楼房。于是感叹声、惋惜声嘘嘘一片,风起云涌了很长日
子。在很长的日子里,张家营的村街上,汩汩流动的都是对天元的嘲笑声。男人们
到责任田种地去了,或到刘城——那时候还是刘镇——做小本生意去了。女人带着
娃儿,到村头说三道四的议题,也就是张天元这个男人,怎么就不像个庄户人家,
虽然你是教师,可到底还是农民,是农民就不能终日夹着书本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样
子。于是,女人猜测,和天元睡觉,到底是什么味儿。据说,他和娅梅一起,每晚
都要洗澡,不洗洗那样东西,女人就是不让上床。上了床也不让碰她。说到最后,
便都忽然明白,原来天元和大城市的漂亮女人睡了十几年,是无法习惯这乡下女人
了。所以连那副村长也瞧不上眼儿。
“副村长咋样,也还不是乡下女人嘛。”
其实,天元倒不是如此。娅梅回来那天,进村是傍黑时分。落日的余辉,鲜鲜
亮亮铺在山梁上,无论村落房舍、沟壑小溪,都痒酥酥地披了这浅紫淡红。天元正
在新房收拾檐下的水地,要去洛阳走了,怕雨季到来雨水汪到墙上,便提前挖一条
排水沟,有备无患。这时候,母亲忽然在哪个角落说,天元,娅梅回来了,你还不
快去接她。直起头来,找不到母亲的人影,便又弯腰干活。母亲又说:
“快去吧,她到了梁上。”
把铁锨靠在墙上,将信将疑时候,跑进院落一个女人,满脸鲜红,三十一二的
岁数,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浑圆,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总让人觉得
她要用那又红又嫩的厚唇朝你亲吻过来。然而,她却不会白白那样。她是张家营的
哑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妇,娘家是刘城的。原来的婆家也是刘城的,那个男人被抓
走了,判刑二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这些情况张家营人所共知。至于详细,
到底犯了什么罪,却都不太知晓。总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
张家营来,虽然新的男人是哑巴,也就只好忍气吞声罢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
粗重,胸脯起伏,说张老师,怪不得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来是有女人立马要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远在村里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后。实际上,是在他去洛阳给
人家做家庭教师之前。有天午时,他去井上打水,碰到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
因为井深,她无论如何绞不了一桶满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进
井里,如此三番,天元来替她摆了一下井绳,水桶便就满了。因为自己是个男人,
摆了井绳,自然要替她绞上水桶。做完这些事情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痴痴看
他,就像读一本渴念已久的爱情小说。她说你是张老师吧,他点点头,她说我是哑
巴的媳妇,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没去。他说我得教书,脱不开身。她
笑笑,一层鲜红在脸上跳跳荡荡。
“我也爱看书,什么时候去借你几本书看。”
说完这些,她不等他点头与否,便挑着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种架势,扭扭
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体力活儿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说说而已。谁知几天之
后,吃过晚饭不久,张老师从山梁上纳凉回来,天气有了几分凉爽,门上大门想睡,
进屋便发现她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灯光,正在他床头翻看小说《欢乐家园》。那一
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娅梅在梁上纳凉穿了裙子一样,宽宽大大,飘飘扬
扬。上身是一件杏黄褂儿,杏黄上有一团团的红点,时疏时密。看见天元,她坐着
没动,放下书说:
“我来借一本书看。”
他立在隔墙的门框下,如镶在其中的泥像,脸上僵了很厚一层慌乱。
“借吧,”他说。
“不借了,”她笑笑,“哑巴今夜儿不在家。”
他问:“干啥儿去了?”
她说:“到刘城卖苹果去了。”
他说:“那你赶快回去看好门吧。”
她说:“我把门锁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说着,她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儿,一个一个朝下,很快
就解了五个扣子,露出乡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着不动,等他过来。算起
来,张老师已经十余年没有接触过了女人,对女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陌生,甚至对
那些床第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这一刻,刘城的女人,端端地摆出自己的
胸脯,等他走将过去,如同她在口渴到将要昏迷的男人面前,端出了一盆凉阴阴的
圣洁的白雪。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娅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
快乐时光,仲春的溪水样,清清澈澈,欢欢乐乐,从他的心底流淌过去。使他感到
口干舌燥,喉咙如一条烧红的铁管,只要稍近那一堆白雪,便会吱吱吱地生出焦燎
的白烟。可是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老师,我清清白白一辈子。他这样说的时候,
嘴唇发抖,声音干涩,像大夏天苦闷的气候里刮过的一丝热风,不消说阻拦不了这
漫无边际的酷暑。她盯着他扭曲哆嗦的脸说:
“你不是老师,你是呆子。你不过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她端来的一盆白雪。
“哑巴他给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说:
“哑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怜一辈子!”
他说:
“你知道我多大我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她说:
“我知道你五十要找的就是五十岁的人!”
他最终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
“这样会毁了你和我……”
她开始脱裙子边脱边说:
“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呆。你害怕我就不让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96

事情若是仅此也就罢了,大不了落一声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张老师
没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后,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忽然
使张老师无地自容起来。她说张老师你到底年纪大了,没有哑巴的身体好,可和你
做那事情我能说话,和哑巴说啥他都听不见,比起来你还是比他强些。这样说时,
她心满意足,脸上是日常的快乐和幸福,并没有像他那样对突然邂逅的情爱,怀着
无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灿烂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
明亮亮例如一块冰了。天元心里烫得厉害,仿佛一锅开水煮得他浑身发抖,直到望
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静,且这一平静,刚才的大汗淋漓,骤然之间,成
了满身的雨滴,整个儿人样,如同从歹毒的烈日下跳进了刺骨的冷水。他了了草草
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着膀子坐在床头,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言不语。有风从
窗口挤进来,凉荫荫地在屋里走动,他感到那风一丝一丝地从他身上刮着,很像一
条条冰凉的青蛇在他身上缓慢地爬动,在寻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丁儿打了
个哆嗦,一股悔恨便钻入他的骨髓,虫子样咬着朝前钻去,直钻到他的心深之处。
她说:“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满意?”
他听她那热乎乎又粘又稠的话音,仿佛是从地下钻了出来,又阴又冷。事实上
她说得十分体贴,可他觉得实则尖刻。他竭力想避开她的肉体存在一会。他感到她
雪白松软的身子,正如一个幽灵,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渊。他把目光搁到窗子的明亮
上不动,借以立马恢复自己一团乱麻的意识,在内心深处,展现一下自己一生的经
历。他想到几天之前,曾经有人来介绍他到洛阳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师,说月薪甚
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盖房的欠债,一笔了之。可那时他没去。没去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已经懒得那些人生的奔簸。与其在过了五十以后到
不适宜的都市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下了此残生。可是,那时要
随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从窗棂的冷光上收回来,硬邦邦地放在她散着热气香
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说:
“你把衣服穿起来。”
她坐起穿着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说:“我不会让人知道。”
他把床头的裙子给她。
“以后你别这样了,”他说,“我做叔的对不起你和哑巴。”
她毅然地摆过头来盯着他。
“什么叔啊侄的,无非上一个祖坟罢啦!”
他勾下头去。
“无论如何是一个张字掰不开的。”
老脑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系着扣子,动作轻捷得委实不像她那个年龄的
作派。她说你睁眼看着这社会都到了哪个年月,你还像过在上一世纪似的。不要说
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县城、集镇,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
们张家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村庄。她跺了跺脚,把刚才急于上床时踩在鞋上的土灰
跺掉,又撩了一把额上的头发,说张老师你别不像男人,这张家营就你文化深,你
再想不开这样的事,张家营也太深山老窝了。哑巴明天还不回来,你给我留个门,
到时我过来。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天元唤着说你明天千万别过来。可她既不回话,
又不扭头,哗一声打开屋门,便踏进了院落的月光里。她的脚步声如踩在水中一样,
将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丝空虚和几分畏惧。仿佛她把他推
向了阴暗的森林之中,预感到那行将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灯去,躺在黑暗的深处,如同躺在一副棺材里。(外的黄黄,这时也从村
里晃荡回来。在院里哼叽几声,回到窝里去了。他在床上,目盯着一片幽暗,辗辗
转转,不能入睡,直至天将亮时,要睡时母亲又从那边走了回来,说她看见村里新
娶那个刘城的荡妇,从家里走了出去,问天元她是不是来了家里。天元望着母亲一
脸的疑惑和怒恼,想说她不过是来这儿坐坐。可不等话说出口,母亲便一个耳光掴
了上来,说你个不要脸的儿子,五十岁的人了,竟还敢这样伤风败俗!既如此不见
骨气,人家先前一个个给你介绍媳妇,为何都一口回绝,模样儿还真的和你恋着灰
梅似的。
“你说,”母亲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决计第二天将刘城的女人拒之门外,怀着仟悔的良好心理,捱到第二天夜里,
本来将大门闩上也就是了,可又没闩门,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过了三十却是
不像三十的年龄,看看她艳红的嘴唇和挑逗人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终于又被她的诱
惑带进了深渊里去。来的时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快乐。去的对候,留下了罪恶感
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还有母亲的责难,娅梅的嘲笑。有的时候,为了聊以自慰,也
曾想人生在世,并无所他求,活一天说一天,自暴自弃地偷生算了,横竖娅梅已经
结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对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坐在屋里,或站在
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庙小学的讲台之上,可怕地想着自己堕落的恐惧,一次次地死心
要与淫邪一刀两断,干干净净活到死时罢了。站在边上,望着天元这样人生的过程,
实在为他痛苦难受。然而,并不等他最后拿出这样的举动,人家就笑眯眯地逼他这
样了。第五个晚上,刘城的女人按时来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着衣服,
说哑巴明天回来,明晚我就不来了。他说以后你都不要来了,我为这事提心吊胆。
“我不会让人知道,”她说,“我一共来了几次?”
他望着她那张平平静静的脸。
她说:“五次吧?”
他依然望着她那张俊秀平静的脸。
她说:“村里人说你写《欢乐家园》赚了很多钱,我也不会要你太贵,你看着
给我吧。和你在一块我高潮来得又多又快,有感情和没感情就是不一样。我恨那哑
巴。恨归恨,爱归爱,我也总不能白和你睡。眼下兴的是这,我若一分钱不要也无
所谓,可那样显得我太傻。你不能让我办太傻的事情张老师。”

97

刘城的女人胸脯起伏着说,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块的热乎劲儿,
现在是一星半点也没了,闹半天是有省会的女人立马要来哩。快去接吧,我以为多
年轻漂亮,原来不过是半老徐娘。刘城的女人这样说着,并不怎样嫉妒娅梅的到来,
似乎反倒为发现娅梅已经年过半百而幸灾乐祸。她看着张老师那张将信将疑、半痴
半呆的脸,又说你快去接她吧,已经到了梁上,老夫老妻了,十余年不见,好好热
呵热呵,看看是和她睡着受活,还是和我睡着受活。说到这里,刘城的女人就转身
走了,臀部上的肉,挂在扭转的腰肢上,仿佛是隐藏着急于出笼的两只动物,将她
飘飘扬扬的裙子,顶撞得嗦嗦发抖。张老师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是望着一只寻衅闹
事的虎狼,既痛恶厌弃,又无奈她何。他把她看成邪恶的象征,以为是上苍专意从
城里派她来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从实际的角度去说,这个时候,他除了对自己做
过的事情的后悔,并不是对自己多么仇恨。至于说乱伦和道德什么,也无非是为了
拒绝说说而已,谈到这两方面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样严重。不过原来,
从一开始的媾合,他总误她是对他有着情感,或者说,是被《欢乐家园》所动,才
使她那么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及至她向他要钱时候,商量睡一次的价格时候,他
才豁然开朗,那所谓的情感,一开始也就空空荡荡,如果确真有那么一丝半点,那
一丝半点的本身,也被时下的社会弄得裂痕累累了。那一夜,他独自许久地坐在院
里,溶溶月光明洁如水样浇着他的身子。龙钟老态的黄黄卧在他的身边,他一下一
下摸着黄黄的头,清凉的泪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来。黄黄已经活了三十个年头,身
上的毛,脱落时如被秋风横扫一样,然要再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春时的草坡。
它的毛已经很是稀疏,摸着它没毛的头皮时,张老师摸到了自己五十岁的年龄,心
里不仅微微一抖。在这样一个岁数,被刘城的女人玩弄之后,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蠢
笨和对时势的害怕。他说刘城的女人,原来你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刘城的女人气愤
惊愕的望着他,如同望着抢了她的东西又反倒说她是贼的人样。张老师,她说,你
怎么这样说我,我和你睡了,问你要些钱,又不坑你骗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
让人知道,到头来你还骂我,分明是你不讲理了嘛。又说:
“张老师,你去买人家东西不会不给钱吧。”
“我买啥儿了?”
“快乐。”
“你真是卖身子的女人?”
“随你怎么说。”
“你们刘城的女人都这样。”
“满世界的女人都这样。”
面对这样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穷穷白白,何况又是这样一件事情,他知道,
母亲那时候,肯定躲在哪儿听着看着。他委实,生怕母亲突然站到他们面前。他想
打她一个耳光,说滚吧刘城的女人!可他这一生中,又从未打过谁。又知道,刘城
的女人这种与乡下时俗分道扬镰的气势和理论,也是在社会上到处可以讲通并得以
理解,就是这新世纪的乡土社会之中,年轻男女不说大加赞许,至少也是可以默认
的。他想让她即刻离开自己,离开还蕴含了她一身向香的床铺,永远不再踏进这新
房半步。他便强拿出一副男人的作派,说你要多少钱你说吧,从此我再也不要见到
你这烂女人。
“你随便给张老师,要是没钱我就不要。”
他说:“你说个数,没钱我去给你挣。”
她说:“我经见过的男人不少,张老师,和你一块我最受活,日后哑巴不在家
时我还要来,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给多少你给多少,没有了以后还我也行。”
这是刘城的女人离开床前时说的最后几句话,张老师当时并不感到多么可怕,
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静默着,回想起来,倒是不寒而栗了。不消说,刘城的女人敢
做敢为,是说来就要来的,且你不给她一笔钱去,她便更有来的理由。如此,便不
能不到洛阳去了,辞掉学校的教师,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学生。就是没有和刘城女
人这场风波,你也不是没有动过去的念头。不去,盖房的这笔大债如何能还?那时
候没去,是因为对张家营的留恋,这时候不去,便是对刘城这烂女人的留恋了。那
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洞,也许只能用躲开才能堵上。不要说刘城女人对
你的逼迫,就是村长家那笔债务的高息,也在一日日滚大逼近着,难道说还能继续
风平浪静地生活在张家营的环境之中?
也就去了。将教师的位置和到来的转正指标,拱手让给了别人。以为自己离开
学校,会使村人惋惜吃惊,没料到村人谁见了都说:
“去吧,挣些钱回来,呆在这山梁干啥。”
走了。中间回来一次,还了村长家三分有一的债息,也给了刘城女人一笔。钱
是在村头给的,冬天的北风呼啸得山响谷鸣,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他从村长家出
来,独自静静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回身一看,是刘城的女人,穿
一件纯毛的红色大衣,一团火样朝她烧来。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说:
“跟着我讨债?”
“有了你就给,”她说:“没有拉倒。”
他给了她一叠儿,她数了数,装进口袋,他说少不少?很有几分瞧不起这女人
的模样。没想到女人一样瞧不起他,说以为你去洛阳挣了多少钱呢,也就是挣一个
保姆的工资。说完这些,女人车转身子,又一团火球样滚进了冬天的村街上,滚进
了一栋楼房的门楼里。他盯着她暖暖洋洋走去的火身子,愣在村头一动不动,冷丁
儿后悔给她钱时说过的话和给她火样的脸上注上去的一眼冷光。这时候,他听到母
亲从遥远的地方对他说:
“猫儿,找个女人结婚吧。”

98

跟着刘城的女人紧走几步,追她到村口时候,果然见娅梅已经进村,正和村人
在村口相互辨认,问候。彼此说些胖了、瘦了、显老了、你还年轻那种一见如故的
话。他看见她时,紧走了几步,可到了人群边上,又冷丁儿收了脚步,想起她不仅
仅是来看离婚十五年的丈夫,还是来看张家营人,张家营村。确切说,她是脱开都
市,到这旧地寻找一丝宁安。于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动了,看着她像看着一位和
人人都熟的客人。那当儿,太阳西沉,村口是一地浅黄浅红的光色,这光色和她的
兴奋溶在一块,在她脸上跳来跳去,很像了县剧团唱新戏时舞台上旋转的灯光。她
穿了针织的春装,淡灰淡白,既朴素又大方,不留心会以为是她随便穿套衣服便来
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这是她着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华带进这乡土社
会里,也不想把都市的沦落带进张家营。浅灰浅白是否正合了她当时心境,当时的
张老师丝毫未怒。他站着望她,她也站着望他。他们彼此对望那一刻,是一阵突来
的安静,连落日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吱吱有声地从西山梁上传了过来。之后,他
先从怔中醒来。
他说:“来了?”
她说:“来了。”
他说:“颠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说:“从刘城坐车,倒很方便的。”
接下,村人便簇拥着进了张老师的新房,都说天元盖的新房好漂亮哟,浑砖到
顶,上下闻不到土腥的气息,想不到吧娅梅。娅梅不说话,只在院里仰头望着房子,
几条掩盖不住的深纹横在她的额上,挂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细的树枝极有章法
地在天空挂着不动。走进屋子里去,她说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说还没有,她便如
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从一位在村里时,常常骂俏的
嫂子手里接过一个满是拉链的大包,和任何一个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样,抓出许多只
有省会才能买到的透心精糖,什锦软糖及进口的美国巧克力,给大人孩子娃各人一
把或者半斤,然后让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谨谨,说你坐你坐,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然后就都坐了。没有凳的坐在门槛上,门墩上,乱哄哄地问些
省会的传闻,说亚细亚大楼到底几十层?她说不到十层,哪敢几十层。又问二七纪
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层?亚细亚城、郑州服装城等等,真的和县城一样大?这些
又亲切、又可笑的问话,她都很乐意地做了回答。问至最后,忽然有个女人说:
“娅梅,你又嫁个男人没?”
“没有,”她说:“一个人过。”
那女人说:“不再成个家该有多受累。”
她说:“不累,也没合适的。”
这样直到日落尽去,村头一如既往地响起女人唤娃儿吃饭的声音。村人们才零
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从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来。她送走了最后几个老嫂小妹,回
来接过天元煮的荷包蛋,认认真真转着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搁在了
天元身上。
“盖房子借债了吧。”
“没有。”
“我想着不会没有,借了你让我还。”
“真的没有。”
她开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识的,温暖的,似乎和她在张家营时一模
一样,不仅是这白里包黄的荷包蛋的味道,就连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这里时,特
意去镇上买的那种不大不小的细花瓷。仅仅在端到这碗的那一刻里,一种又苦又热
的血液便开始在她脉管里急速流动,使她感到,仅仅是为了端一端这碗,吃一个天
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来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在她对面坐着看她。
“既回来了就多住几天。”
她说:“你不是还要去洛阳教人家的学生。”
他说:“不大紧的。”
她说:“这一年我老做梦,老梦见你妈叫你猫儿猫儿。”
他说:“我小的时候就叫猫儿。”
她说:“我在张家营几十年也没听谁说过。”
他说:“你快些吃,锅里还有。”
娅梅便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卧在身边的黄黄,她哭了,黄黄也流了
老泪。这样把碗端在手里吃饭,是已经十五年没有过了,不要说在省会郑州,就是
一般的城镇人家,吃饭也不许把碗擎在手里去左顾右盼,更何况这些岁月,随着亚
细亚酒楼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进一步巩固繁荣,她除了早餐,中午、晚上两顿,不
是你请我,便是我请你,一顿饭被几家商人请去,也是极为时常,哪还允许你独自
端着一个大碗,逍遥自在。屋门外的院里,依旧如了乡俗,栽满了一棵棵小桐树。
桐叶已经长大,每片叶上,都点点滴滴着几粒鸟屎。被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驱赶回
来的麻雀,在那小树上啁啾成一团,叽叽喳喳竹竿断裂似的叫声,果子一样从树上
熟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滚进屋子里。新房子还有一种潮湿的气息,然这气息的凉意,
却又有几分浸人心肺。娅梅想到了什么试论都市的一本书籍,书上说都市不过是一
个操着卖笑生涯的妓女。大意是,因为钱的诱惑,妓女再也不会顾及贞操问题,甚
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够;在某些时候,那被玷污的肉体里也还蕴藏着一丝
纯洁的精神,精神的贞操,却不是金钱的力量所夺去的,可惜都市越大,也越加繁
华,那一丝精神的贞操,也往往在不经意之间被淹没,有如一场泛滥的大水和一块
长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敌手。还说,只有乡村,远离都市的乡村,才
是纯洁的少女,永远保护着她珍贵的贞操。在那乡村里,一声鸟叫,一抹夕阳,一
支雁队,一缕炊烟,一群牛羊,一句乡村人粗野原始的笑骂,无不显示着乡村贞操
的圣洁。
她说:“天元,你这树栽的好像密了。”
他说:“等长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99

如果说最后决心留在乡土社会,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时分,尽管
是个想法,却对娅梅这二年来,不时闪现的念头加强了许多。然后经过了昨夜的辗
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折磨,终于使她决计要对天元去说:
“我不走了,我想在张家营子常住下来。”
娅梅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时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即逝。这一闪
即逝,如同一座桥梁,接通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界河。回到张家营的这些天,同天
元一道,带着黄黄,去给婆婆的坟上添了新土,给儿子的坟上添了新土。那些散发
着清凉温馨的黄土,极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使她对十五年前在乡村的
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追忆和向往。说起来,她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生命,正从
巅峰的高处下跌,今天生着,明天是否还见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着婆婆到
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没想到,那隅天地也那么天堂。只可惜,儿子不认她这个母
亲了。真是料想不到,原来那边也是一番天地世间,人死了过去,一家还是一家人。
强强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他奶奶正在替他张罗媳妇。姑娘是一个庄户人家。见面时
娅梅赶了过去。儿子住的房舍,是那么破烂,粘在一块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气息。
她说强强,妈给你盖一幢洋楼,四边阳台,采光极好,地毯、壁纸什么是不消说的,
还有一应家具,人家有的妈让你有,人家没的妈也让你有,豪华大方,不落俗气。
儿子不言不语,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强强!她这一叫,泪便流了。媳妇到了村口。
她以为一定花枝招展,至门口才看见是十分的农家。一件红花小袄,一双尖脚棉鞋,
裤也非常通常。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打儿大面值的钱票递给儿子。儿子朝那钱冷
源一眼,依然不言不语,去接见面媳妇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
摆在桌上。她对婆婆说,你把这钱给姑娘,也算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用不着的,我们这边不同你们那边。”
转眼之间,婆婆又到了屋外,跟着出去,才看见整个村庄,皆是草屋茅舍。各
家门口,都摆着供人饭时蹲坐的平面石头。三婶,有个女人拉着婆婆说,孙子订婚?
立马见面。婆说。需要什么来家里拿。说着说着,姑娘来了。红花小袄跳跳荡荡在
村街上,前面是一个中年媳妇,许是煤人。强强呢?婆婆慌忙过去拉了媒人的手。
给你添了麻烦。你这是说了哪家的话。媒人转过身去,快叫奶奶。
“奶奶好,”姑娘极有礼俗地叫。
待入了屋里。村头响起了一声扯天连地的牛叫声。谁家的一群母鸡跑进了院里。
二娘,你喝水。强强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这么知事达理。又给姑娘端了一杯。
不渴。姑娘说着,脸上荡起一层晕红。娅梅站到屋门口。没人让她坐下,都好像没
有看见她。我是强强的母亲。她说了三声,媒人和姑娘也没理她。婆婆说,你别言
声,这儿不是那边。然后坐下说笑一阵,话就拉上正题。
强强坐在姑娘对面,一身局促不安。媒人和婆婆传递一个眼色,两人一道走了
出去,在屋外围着一棵树看。这树栽了多少年?十三年,我来这边那年栽的。哦,
你来的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过来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
和你家强强,都是不足十岁,便过来享福,一辈子少了多少烦事。
“你家孩子呢?”婆婆问。
“还在那边受罪,”媒人说:“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边孤苦一人。”
“媳妇呢?”
“媳妇钱倒是有,可钱越多她越没有好日子。”
“钱是祸根。”
“可那边的人为那东西命都不要。”
娅梅从屋里出来,试着往屋外走了几步。怎么是这么暖人的太阳。张家营遍地
日光。村头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骂。男人赶着一群羊进了一所空宅。原
来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强强说:
“我家日子穷哩。”
“不怕,”姑娘说,“就怕人懒。”
强强说:“我奶年纪大了。”
姑娘说:“我们俩还侍奉不了一个老人?”
强强说:“你过来我们做些生意。”
姑娘说:“我恶心生意,我想种地。”
强强说:“我原来还以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说:“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强强说:“你怎么恶心生意人家?”
姑娘说:“结了婚再给你说这些。”
婆婆和媒人进屋了。都同意吧?强强和姑娘低头笑着。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
耀眼。鸟叫声在日光中又清又烫,如从一眼温泉中流出的水。有一个嫂子走来了,
娅梅,你刚起床?八成是你和天元昨夜钻到了一个被窝里。
“嫂子,你可别乱说笑话。”
“猫狗还有二八月,何况人哩。”
十五年不见了。那边的年岁和这边一样计算。媒人说。都同意了说个结婚的日
子,你们都二十几岁了。姑娘说哪一天都成。强强说由奶定吧。婆婆掐着指头说,
过完年吧,春暖花开,我们村去班响器,一抬花轿接媳妇,吃了一顿饭,媒人领着
姑娘便走了。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依然两手空空,从娅梅身边过去时,娅梅把那红
纸封礼的钱包塞到姑娘兜里,姑娘瞟她一眼,掏出纸包打开一看,问:
“这是啥?”
“钱,够操办婚事的。”
“我们这边用不着这些钱。”
姑娘把钱放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就像随手掏出几张白纸扔在地上一样。
娅梅望着婆婆:“你让她拿上,是我的心意。”
婆婆说:“这边用不上钱的,看钱脏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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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钱脏的很呢。从老屋出来,婆婆又在娅梅耳边说了一次,同一个老嫂戏了几
句闲言,娅梅品味着婆婆的话,如同嚼一枚又苦又涩的果子。事情是真的想象不到,
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途路,对自己的婚姻审慎再三,最终却还是因钱而从命运场上
败下阵来,以致跌得头破血流,连留在都市的兴趣也都没了。总以为,把孩子生降
于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脚,然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社会已是二十一世纪,不要
说男人的思想,早已与传统道德断绝。就连普通的三十岁往下的青年人,虽然成长
于上一世纪,可看到与上世纪一些同类的事情,也是觉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当事
人简直蠢到无以补加的地步。婆婆先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娅梅,然后同她
一路,穿街而过,朝着台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饭的时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
暄招呼。婆婆说,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娅梅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到
家。
婆婆问:“我对天元说你死心不走了吧。”
娅梅说:“说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这儿。”
婆婆说:“你留下他自然也就留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一个世纪到了另一个世纪,都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
政府特意保护的上世纪的建筑痕迹,事实上,很多人连上一世纪的心脏也换成了崭
新的一样东西。然而,这乡土社会,还是终于保存了上一世纪的风貌。虽然说,房
子都是青堂瓦舍,可摆设、习俗、文化、人心,倒还都是原样。总之,乡村虽然换
了一件衣服,可它从肉体到心灵,都还是原样。至少说变化不大,精神的纯洁,依
然如故,这就终于替从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们,留下了一巢洞穴。几十年前,初到
张家营里,看到村人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猪和狗,卧在那饭碗下面,觉得农民
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时势到了如今,社会经济空前发展,连当初刘
家涧那偏穷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样的大城,回头发现张家营依然故我,这反倒使娅
梅有了心灵的慰藉。所有看见娅梅走来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将起来,招呼她几句,
请她吃一碗自己家常的便饭。男人们不站,但男人们都端着碗说,你在我家吃饭吧
娅梅,男人们不站是为了维护男人们的尊严。这里的男人,决然不会如都市的男人
那样,一面对女人称呼女士、小姐,显示出西方的文明和对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
刚将女士、小姐称呼出口,就在心里盘算这女人、小姐是不是属于主张性解放、标
榜人生洒脱的那一类。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帮女人干点什么,那他在心里,准已将那
女人奸了。想着和她上床与别的女人会有什么不同。所以说,看见这儿男人还在竭
尽全力地维护男人的尊严,实在地说,也就保护了女人的圣洁。不消谁讲,他们决
然做不出新办康华文化公司的经理所做的一类事情。在康华文化公司宣告开业的那
天,娅梅知道男人不会回到家里,便通过电话,到银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没想到,
男人为办康华文化公司,竟私自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积蓄。要说,一百八十万
元的资金,在钱已不再算钱的新世纪里,并动摇不了娅梅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经营
地位。可这么一笔巨额,他是如何通过出纳取走的,却使她大为疑惑。夜间十时,
她找出纳员,又听说出纳去康华文化公司送一样东西,于是她脑里的疑云,更加浓
重无比。到夜深人静的十二时,仍不见出纳员回来,便抓起电话,拨了五百块钱买
来的豫苑大厦一二○四号房的电话号码:9194677。想不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本酒
楼出纳员那半是武汉口音、半是河南口音的普通话。
“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亚细亚酒楼的老板,通知你在那儿睡着不要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再也
不是亚细亚酒楼的雇员了。你被解雇啦!”
“娅梅大姐,你让我日后怎么生活……”
“你年轻漂亮,可以靠卖淫为业。”
以这个电话为时界,掘开了她命运中的又一个大漏洞。出纳员在电话里僵着不
动,呼吸又粗又重。被窝里男人女人热肉的混合气息沿着穿越都市的地下电缆,进
入娅梅的房里。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从那热肉的气息里走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问你总共动用了我多少资金。”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夫妻!”
那一夜,大约是她返城以后最为痛苦的一夜。独自坐在床边,用手摸着腹里生
命的微弱搏动,既不愿哭,也不愿想些什么。忽然对男人爆发的仇恨,使她对肚里
的孩子感到一种恶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别人寻欢作乐,然又奈何不得他。在电话里,
她异常坚定地对男人说我们离婚。以为男人会感到她的威胁,没料到男人说离吧,
也该离了,康华文化公司已经签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会成为一个文化名商了。
“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离婚后你的财产分给我一半。”
“不要脸的东西,你做梦去吧!”
扣下电话,她似乎还从话筒中听到他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律师说这能办到。实
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
家的超级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发达的县城,也视离婚为日常小事。好合好散,
是婚礼上的开明祝辞。离婚酒店、分手相馆、天各一方服装社、天南地北礼品店、
婚后朋友咖啡厅,在省会也是满街满巷。人们对离婚和情人分手之类的事情,委实
懒得说长道短。怎么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着肚里的孩子时候,
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的感觉,便如茫茫大海一样包围着她。那当儿,她漠然地只想
飞到人迹不至之处,于是,首先想到的是张家营子,想到的是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天
元和当初在老虎梁那些同乡上社会唇齿相依的人生岁月。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
一样的婆婆。

101

满以为,腹中的孩子和亚细亚酒楼,成为她精神和物质的两大支柱,孰料孩子
的降生,却是降落于她的都市灾难的更大源泉。在漫长的怀孕过程中,她几次漫步
在妇产医院的门口,人们望着年近半百的女人,挺起一个圆鼓凸凸的肚子,仿佛看
一种海洋怪物。流产的念头,并不是一次两次地吞噬了她的身心。既然男人和自己
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感情上弹痕累累,沟壑纵横,那也就没有必要为他生下孩子。
何况,他一再明确,生不生孩子是你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第三次走进妇产医院
时,已经坐上了从美国进口的人工流产的手术椅,可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说,胎位
正常,说不定是个男孩。你不觉到有些乱踢乱蹬吗?听了医生的话,她忽然从手术
椅上走将下来,脸上凝了一层坚定不移的表情。
“我不做了。”
“怎么啦?做吧,长疼不如短疼。”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男人对孩子漠不关心,自己就更应该把孩子生将下来。恩爱夫妻的孩子女人只
有一半成就,另一半归男人所有。这样破裂的婚姻,一旦有子,孩子将归一人所有,
另一人只是孩子的敌人罢了。自己已岁将半百,对男人无可奈何,对都市无能为力。
可自己,培养一个孩子至二十周岁,男人已经走近花甲,孩子正热血方刚,于都市、
于他的父亲,他都是不可取胜的天敌。不要说孩子是一条性命,毕竟是自己肉体中
的一个部分,就仅仅为了替男人生养一个仇敌,大约也不是那种得不偿失之事。怀
着这样一种心理,决计要让孩子降生于世,便感到自己并没有输给男人什么。只要
在这个世界上能培养一个丈夫的敌人,那丈夫最终的惨败,便是一定了的。如此计
算,也就拿定了主意:一是先不和男人办理离婚手续,用名存实亡的关系拖住他,
使他并不能彻底洒脱,二是女人怀孕期间,政府部门一般不受理离婚案件,正可以
争取时间,寻找得力律师,使丈夫不得从自己名下拿走太多的财产。这样捱过所谓
的十月怀胎,丈夫虽然没有回过家里一次宿夜,也没有同哪个女人多么愉快。因为
无论哪个女人,无论丈夫换成什么住房,不过三朝两日,那女人就能接到娅梅的电
话或者信件,告诉对方,我是康华公司经理的妻子,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你如果
不想成为被告,那就早些同我丈夫脱离关系。有的时候,也许他们正在床上欢天喜
地,不是电话铃响,便是有人敲门,拿起电话没人讲话,就那么三五分钟响上一次。
索性掐了电话,不久又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这个人影也没有。如此三番五次,
闹得那点儿情绪烟飞云散。到了怒火中烧,和情人的烈焰如火如茶,爱不成也分不
成时候,男人终于回了一次家。
“我低估你了李娅梅。”
“你回来干啥?回来情人的被窝就冷了。”
“回来给你离婚,满足你的要求。”
“离婚可以,把康华文化公司给我。”
男人当然不会答应。他说,我用一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一年多的星朝天都在
碧沙岗等你上钩,为的就是康华文化公司。不答应你就走吧,娅梅说,等我把孩子
生下来,孩子将来会替我讨回这笔债的。世纪之初的那年四月,娅梅在亚细亚后街
又买了别人一所宅院。因为生意上的失败,闹得经营萧条,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
人丢弃了在郑州的全部产业,到广州寻找重振旗鼓的机会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栋三
层小楼,还有很大的一个院落。四月里,院落中盛满了阴谢阳施的风光。红砖院墙
上,爬满了从国家首都移植过来爬山虎的藤子。楼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树。葡萄架
差不多罩满了一个空院。楼上的大小阳台,都摆着随季节适时而开的花草。红花谢
了,紫花开着;紫花谢了,黄花开着。有的时候,红、紫、黄、绿和淡白、淡蓝的
花儿会开在同一天里。那当儿,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都市少见的蜜蜂,在花架、花
盆上叫得满壑满谷。几只麻雀,从都市吵架之中,沿着空降飞将过来,在葡萄架和
爬山虎之间穿梭不歇。加上怀里的孩子即将临产,生命如同一只兔子,在她肚里不
安分地蹦来跳去。于是,她便坐在正阳的凉台上,感到这次婚姻的失败,算不得什
么大事。未来的日子,将会同过去一样,随着孩子的降生,而充满生机,欣欣向荣。
甚至在某些时候,面对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尔想到前半生在张家营的苦难岁月,
也会立刻刹下回忆之车,驱赶着它驶向孩子出生后的行将到来的岁月。再或,明明
知道丈夫又换了一个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庆祝爱情和刚签的一项合
同,也懒得用电话去扰乱一下。随他去吧,她总想,我有孩子,惨败终归于你。用
极其大众的说法:最后的微笑才好看,最后的眼泪才痛苦。她将一切,都寄希望于
孩子的出生。隔三差五,便用小车将妇产医院的医生接到这新宅里检查一次,或自
己到医院检查一次,直到妇产医生对她说,你钱多也不要单往妇产医院送,倒不如
提前准备一些孩子出生后的小衣小裤。
这才不去医院了,在家请了两位街道上的老人,专门给孩子缝制衣裤。至五月
将尽,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说自己多么兴奋,就连提前请来的保姆,也为这事
激动得彻夜不眠。为是在家生产,还是到医院生产,直弄得她犹豫不决。在家里条
件好、空气好,医生说她不是头胎,到时人家来家接生也就行了,可她又生怕发生
意外。最后,决定到妇产医院去。因为床位紧张,又请妇产科的主任到亚细亚酒楼
吃了一顿,这才把一个平民产妇赶出医院,将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开始了她
人生命运中的又一次劫难。

102

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张老师因为昨夜和刘城女人又一次疯狂的情如雨注,
使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寝,被午时的阳光稍加温暖,也就朦朦胧胧。母亲说天
元,娅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说不会。她再也过不惯这乡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亲
说是城市又将她逼了出来。城市逼她?儿子望着母亲的脸问。
“她生意折了,还生了一个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来了。”
母亲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山外飘来,然却静心去听她的述说,事情的经过倒青
山绿水,分明得还算可以。真也想象不到,在五月将尽的日子,娅梅躺在妇产病房
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大厦,她是如何迈过了命运中又一道门槛。孩子出生在
五月将尽的一个黄昏之后,下班的人流,在妇产大楼后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阵疼以后,便被抬进了急救室里,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进去时落
日一片,在窗上紧紧贴着,及至检查完了,那些缺少红润的日光,都贴在了医生的
脸上。她说我疼得要死了,拉着一个医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没事,医
生说,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万剐,又仿佛有一个人用手一下一
下在她肚里揪抓。记得生强强时候,并没有这么疼痛。那时候,在乡村接生婆肮脏
的大手掩护下,孩子极其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间
大房子,四壁洁白,光秃秃的,如同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几样医疗器械放在
一张平推车上。她躺在救护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如同一定要
关死人与地狱的一道通门。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万般无奈
的剖腹产在上世纪的中期,都已时兴了都市乡村。孩子、孩子当然不能死。孩子是
她的未来,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战的唯一武器。她说:
“孩子怎么了?”
“胎位不正,还有点别的问题。”
“不能想点办法?”
“都想过了。”
“万不得以你们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大约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全来了。他们围着主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商议了一
项方案。主任过来问,你丈夫呢?她说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说你丈夫怎么没来?她
说我没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搁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说气话,主任说现在必
须有你丈夫在场。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额门上汗如雨注、她说
我丈夫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说主任。门外汽车和人流的声息已渐渐平静,不消说,
时间已是夜晚。你年纪大了,主任说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护理过四十多岁的女人生
孩子。现在问题很多,大人和孩子我们只能保住一个。主任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又
耐心,就如一个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一道难题。她望着妇产科主任的那张
脸,像望着一湖不知深浅的水。
“我先前生过孩子,我不会有难产。”
“会的,”医生说:“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来。”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谁养活?”
主任的话噎得她哑口无言。这是妇产医院,不是亚细亚大酒楼,万事皆由她说
了做数。她望着主任脸上那张大白口罩,以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于是,眼
角有了泪水。继而,突然爆发的又一阵阵疼,随着泪水的流出,乘虚而入,一下传
遍了她的全身。就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丈夫那张瘦小多诈的脸,在她眼前一闪即
逝。她想起了三十岁的时候,她初次怀孕,天元天天守护着她,仿佛守护一盏风中
的油灯,生怕那灯光有一闪失。接生婆虽然又脏又丑,可她却和婆婆一道,不停地
替她擦汗,说咬着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当儿,她只感到疼痛和兴奋各
半,在那屋里热烫热烫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丈夫的讨
债人。生强强的时候,天元在屋里烧水消毒,在床边刨坑以埋下老大头胎的脐带。
现在,到了夜里,也许丈夫已经和哪个女人滚在了床上,正播着情欲的暴雨,也许,
在哪家豪华舞厅,踩着都市的节拍,一边搂紧新的舞伴,一边正盘算把哪个画家、
书法家的字画廉价弄到手里,高价卖给国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难产。他
对此漠不关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块死于难产之中,然后,他便当然地
继承了她的那些财产。他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存款,在这个城市开设了最大的
康华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满足,他想千方百计从婚姻法中寻找一个可乘之机,离婚
时分走她一半的财产。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医生去她脸上擦汗擦血时,
她用手拉近了医生的胳膊,医生歪过头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脸上。
“该怎么你们怎么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
医生直起腰来。
“我们尽力而为。”
一张双层的白布搭在她的脸上,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听见医疗器械碰撞
的声音,又冷又硬,叮叮当当挂在她的耳边,如同挂着白白亮亮的几个冰凌条儿。
还有脚步声,拖拖拉拉,又异常急速。不消说,医护人员是快步而又脚不离地地走
来走去。这时候,她感到了向未有过的孤独。都市的嘈杂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
楼后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声,这一切都不属于她的,都不能占有她的脑
海。倒是十余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对她不尊重地动手动脚,天元对她奉若神明的
思恩爱爱;黄黄时不时地咬她裤角;强强乘借月光捉迷藏后,在她的唤叫声中贼头
贼脑从她身后溜回家里的身影,《欢乐家园》中山虎伴一具女尸睡了三年的图景,
卖馄饨时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奋斗……这些往事,温暖如春地占有了她的全部身心。
还有婆婆,婆婆此时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学校门口,目送着强强走进了一座半庙
半寺的学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商店,一家坐落村头的饭馆。在商店婆
婆说,需要什么你就拿吧。她说我没带钱,婆婆说在这边买东西不要钱的,你只要
说句你们这边比那边人世好也就行了。在饭馆她们刚刚坐下,服务员就把饭菜端了
上来。用过饭菜,婆婆走到那开馆的主人面前,她以为婆婆是去付钱,谁知婆婆对
人家说,我引着我儿媳到这边看看。那主人说,多引她走些地方,让她把两边好好
比比。就很热情送她们出了饭馆。站在饭馆门口,婆婆说这边好吧?她说果真是好,
至少没有像我现在这个丈夫那样的人。烦了你就过来吧,婆婆说,不过来到张家营
生活也比省会好……
生完孩子,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深夜一点多钟。都市的繁闹,好不容易有了片刻
安静。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输液的瓶子,感到肚子又瘪又塌,如泄了气的
一个大气球。一个护士朝她走来,说你不睡了?她望着护士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问:
“我生了?男孩女孩?”
护士说:
“男孩,六斤半。剖腹产。可他死了。采取的是保大人不要孩子的办法。你年
纪大了,不适宜怀孕,不能生了。大家忙到现在才都回去。”
孩子终于没能生存下来,在这偌大的都市里,娅梅仍是子然一身,无论抗争或
者奋斗,简或从人生的战场上撤退,她都将是孤立无援,命败于都市化的人生之中。

103

如果仅此也就罢了,说到底还是那句,一失足成千古之恨。料不到的事情是,
娅梅从妇产医院回到藤萝缠绕的新宅,本想在六月的夏天,宁可亚细亚酒楼少赚一
些,自己也越好好歇息将养一番,所以一连几天不往酒楼里去。到了一日午后,在
家心烦意乱,信步到酒楼一看,上中下三层客厅,空调、电扇都在工作,客人却寥
寥无几,少得可怜。照说,置炎热的夏季,吃喝的人少些当是常事。但一楼的冷饮
大厅,不说应该满座,十成有客七八,应是该的。然而,客人却也是寥若晨星。走
到服务台里去,蝇子在服务小姐的头上旋转盘飞,服务小姐却睡得十分香熟。沿街
过的汽车喇叭,大吹大擂,声动山河,惊破了全市的午休,唯一不能惊醒服务小姐
的美梦。见此番情景,少不了一场大动肝火,差一点把姑奶奶三个粗字写在脸上。
叫来临时负责的指派经理一问,才知道她在住院期间,男人来酒楼四次,均是以她
的名义,不仅调走了几位精明强干的漂亮小姐,而且又从帐户上取走了十万元现金。
问说没有我的签字,谁也不能去银行取钱,为何钱就取走了呢?新换的出纳取出取
款凭据,说本来就有你的手章和签字。凭据自然是银行中统一实行浅黄色薄纸。娅
梅接过那薄薄一纸,左审右查,对着灯光细看,才发现那签字除了李娅梅的娅旁女
字,和自己通常签字的娅旁女字相比,稍稍瘦了一点,实在找不出二样。其余各样
印章,难以挑剔差错。至此,娅梅才终于明白,乘自己离开酒楼之机,从帐上取走
一批款子,是男人蓄谋已久的精心安排。无论那笔迹的模仿,还是各类印章的重新
刻印,都周全老道,滴水不漏。从各个方面去讲,同光明大商场的老板唐豹比较,
这位合法的男人,也许才是都市真正的主人。有了此类情况,不要说离婚的事是越
快越好,就是有能力将男人送进班房,也是当该。孩子死了,财产损了,年龄失了,
甚至连生存的力气也一下减退三分有二。娅梅什么也没说,从酒楼回到新宅,喝了
一杯开水,镇压一下激动的情绪,便抓起电话,拨通了北郊的康华文化公司,找到
自己所谓的丈夫。
“我是娅梅!”
“听出来了。你身体好吗?”
“孩子死了,你趁心如意了。”
“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什么时间?”
“越快越好。”
“只要你把财产给我一半,现在也行。”
“我要是什么也不给你呢?”
“我有律师,还有别的一样东西。”
“什么?”
“有一天打开盒子你就知道了。”
关于离婚和财产分配,已经是这世纪之初最普遍的问题。律师事务所的公务人
员,也最欢迎这类诉讼,一方分配的财产愈多,他按比例抽成也愈多。娅梅也自然
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主顾。她到法律咨询处咨询了有关离婚的财产分配问题,才决
定向法院提出离婚上诉申请。可不及她将上诉书递交上去,她便从邮递员手里接过
了一个从本市北城康华文化公司寄来的极其精致的木盒,如同情人送给情人的订婚
戒指那类盒儿。回到家里,打开一看,盒里除了装有一份平分财产的协议离婚书,
在等她签字以外,还有红绸包的如浅黄的粉笔头儿似的一段婴儿风干的手指。再找
盒里,还有一封短信,信上说亲爱的娅梅我妻,这是你给我爱情结晶体的第一个指
头,你如果不答应分给我一半财产,在离完婚以后,我会不定期地给你寄去或送去
一个木盒,就如当初你每周接到我一封求爱信一样,寄完我们孩子的手指我寄脚趾,
寄完脚趾我寄鼻子、耳朵、眼珠。都寄完了,我一块一块寄孩子身上的肉。总之,
你在这个城市,别打算有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以孩子父亲的名义,从妇产医院领出
咱们爱情结晶的婴尸,就是为了你后半生不断接到你最需要的一种礼品。
望着那粉笔头儿似的孩子的手指,她突然之间,陷进了人生命运的深渊之中。
她不知该把那一截风干的婴指扔了,还是做为罪证送往那些执法的部门。对这些事
情,她并不感到多么恐惧,只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劳累。一种行将垮掉的感觉,如
同暴风雨样向她袭来。就在这一刻中,她想到了多年没再想过的张家营子,想到了
风平浪静的乡土社会,想到了忠厚笃诚的天元,想到了婆婆、强强、黄黄,想到了
和天元情意深长的乡村生活,想到了自己十余年的奋斗,就像都市大海的一叶孤舟。
冷丁儿觉得自己该歇了,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就是亚细亚酒楼彻底垮掉,财产
真的分给所谓的男人一半,另一半你如何消受?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儿子,
没有女儿,除了只有行同路人,素不往来的弟弟和弟媳,你到底还有什么?其余所
有,大约就是对乡村生活和乡土社会的回忆了。楼外夏天的炎热,在葡萄藤上慢慢
浸染过来,屋里的烦闷像发酵的面团一般,粘粘拽拽地膨胀着,最终将她包了起来,
在使她深感繁乱的都市生活将要使她窒息的这一刻钟,面对着所谓爱情结晶的尸婴
风干的手指,她终于承认,自己到底是个女人。到底是常人凡胎。到底,与这都市
畸形繁华所滋养的一些蛹虫一样的人们相提并论,彼此内在的精神还是格格不入,
于大都市的生活精神来说,还是隔着一层。究其原因,是因为女人所致,是因为自
小养成的秉性所致,还是因为近三十年的乡村生活,被乡土社会的淳朴熏陶所致,
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却是说不清的。照理,本可以以丈夫寄来死婴的手指、信件和
冒名取款的凭据为证,找好律师,大干一场,只要法律在这件事情上,略持一些公
证态度,再借助一些新闻媒介那种中国传统伦理的力量,不要说丈夫从自己手里夺
不走什么财产,进监狱蹲上一段时间,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然而,娅梅却终于下
不了把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因为离婚财产分配不公而送往法庭上去的决心。这种与
人为善的弱点,最终仍然是她命运之途上的一个陷阱。最糟的是,明知是陷阱,还
要睁着双眼跳将下去。事情拖过一些日子,整个夏冬四季,她都生活在对乡土社会
的怀恋之中。到今年正月,在屋里似病非病地睡了半月,当自己打开医生给的一包
西药,看到其中除了十余个白色药片外,还有一颗黄豆似的东西,拿在手里细加辨
认,知道了那是一团儿干肉,是自己所生死婴的风干的小鸡儿时,娅梅同时也看到
了推门进来的丈夫,风度翩翩,身后跟了一个多彩多姿的漂亮姑娘。
他说:“你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算了。”
她说:“我要告你,送你上法庭!”
他笑笑:“你不会,说到底你真心爱过我。”
她冷眼相对:“要会呢?”
他瞟一眼身后妖艳秀丽的姑娘。
“她父亲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要打官司就得大打,准备打三年五年,七年
八年,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所谓的丈夫领着姑娘走了以后,她左思右想,打听到那姑娘确是省高级人民法
院院长之女,便一声长叹,打消了诉诸法律之念,接受了苛刻无理的离婚条件。于
春节以后,办完手续,关起门来痛哭一场,就简便行装,有几分贸然地回到了乡土
社会。

104

回到中午十二点多的时间里来,天元听见一声门响,睁开眼睛,娅梅已经走进
院里。午时的阳光,金灿灿地在她脸上照出一种年华方富的颜色,浅淡红润。若不
是昨夜总以为天元会去老房找她,被情爱的激动和失望弄得一夜未眠,她是看去比
现在的年貌少小许多。也许这就是都市的本来特征——总让人看去比实际年龄少了
一些。而乡土社会,这一点则恰恰相反。比如天元,一眼看去虽然不是十分老相,
但决然不会有人说他不是五十岁的人。至多,人家说他不算老的,和你实际年龄一
样。
“你可真能睡”,天元说,“睡到了午饭的时候。”
娅梅没有自嘲自责,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说你晚上去同我有话说,我等你一夜。”
天元反倒有些自责起来,觉得实则是自己的懦弱欺骗了娅梅的感情。说起来,
昨晚吃过夜饭,送走几位来看娅梅的邻人,天已十分大黑。村街上响起了做娘的唤
娃回去睡觉的叫声。那时候,他们二人坐在新房,一个床上,一个凳上。该问的问
了,该说的说了,要在往日,这时间也就是上床睡觉时间。可话又说回来,毕竟都
是年过半百之人,对床上的事情,也都吃尽了苦头。那种所谓的理智,实则是一种
对情感的压抑。从生理学上去讲,这个年龄,事实上更需要和风细雨的恩爱。就娅
梅的回来,无论母亲借助亡灵来去方便的条件,到省会去看到了娅梅多少难以启齿
之事,但那到底都是人生的破绽和命运的漏洞。今天,她能千里迢迢回到这乡土社
会,不能说她是对人生的顿悟,例至少可以说,到了这个发达年月,她对遗落的乡
村的纯朴和你天元的情感,开始了真正的追忆和怀念。天元知道,她回到你的身边,
她也就做完了她该付出的努力。剩余的,也就是你天元的事情,只要你对她提出要
求,或有所暗示,她将都不会加以拒绝。可是,娅梅坐过的地方,也正是刘城的女
人每夜到来,要坐的那个地方。他想向她说些什么,或者索性过去,将灯熄了,行
将所欲之事,至少给她一些男人的温存。然而,每当他这样想时,刘城的女人,就
横在了他们之间。就在娅梅回来的前一夜,那女人还乘着夜深人静,过来坐在他的
床边,说你去洛阳一走就是年半,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熬住。他说你走吧,娅梅
明天就要回来。
“娅梅是谁?”
“我先前的女人。”
“比我好吗?”
“至少不是为了钱来找我。”
刘城的女人从床上站起来,说张老师,你也太那个一些了,我要你一点钱也不
是说就对你没有感情,至少在张家营,在整个老虎梁,你最有文化、最有见识,也
最卫生、最能体贴女人。要纯粹是为了钱,我可以回刘城和外国人睡。那里来投资
的外国人,一见我没有眼不直的。说实话,你把我当成破鞋也好,反正除了你们张
家营人,到刘城看看,有几个女人不从外国人那儿挣钱?更不要说洛阳、省会和南
方了。其实,类似的事情,不要说张老师早有耳闻,就是在刘城,见到十七八岁的
刘城姑娘,大白天挎着外国人的胳膊,走进外国人包的房间里去,也并不是一次两
次。刘城一些女人所操卖的特有的经营行当,国家是不允许的,但在外国人眼里,
却是不可或缺的一样名物,被洋人赞赏备至。这一点,他离开乡土社会,到都市里
生活了一年多,照说已看得习惯,知道政府一些部门和生意场上大张宴席,谈判巨
额买卖,少不了要借重于酒和她们。然落到自己头上,却是无法容忍了。他弄不明
白,刘城的女人,也是学过许多课程,读过不少书籍,仅小自己十余岁,可谈起这
类事情,却那样家常便饭,没有她讲不出的道理。其理由,不就是她是刘城人吗。
不就是因为刘城突然暴发的经济振兴吗。沿着这样的逻辑推断下去,省会又该怎样?
娅梅本身又在商业中心生存,且成就了一番事业,她又该如何,不说她一定像刘城
女人那样的人,但母亲亲眼所见,到底还是事实。可惜,母亲死了十余年,对自己
说的一切,自己可以千真万确地深信不疑,但却不能以一个亡灵之言,进一步去询
问人家。然而,这一些东西,却又时时地阻碍着他情潮的涨落,使他无法不顾一切
地去同她有一场恩爱。
“不早了吧,”他说。
“那就睡吧,”她站了起来。
“明天村里有车去洛阳。”
“你想搭便车走?”
“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他说,“怎样我也得在张家营陪你。”
娅梅终于还是离开那床铺,又离开那个屋子。按说,五十岁的年龄,对有些事
情她该显得几分冷淡,但到底他们之间,有过十余年的恩爱,现在又各自独身,同
在一间屋里。让他像久别的年轻夫妻一样疯狂起来,也是不合情理,且自己也会经
受不起。但如现在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也使她感到失望至极。她走在院里,望了望
头顶的水色月光,有意地说,想走你明天走吧,我回来也不单单是看你,还要看孩
子、婆婆,和张家营子,有空了再到白果树去一趟,还想看看狐狸的孤魂。
他本来出门送她,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感到自己的冷淡,实则过了界限。站在
她身后的溶溶月光之中,看见原来母亲立在新房的窗户下,不消说母亲是夜晚回来,
一直立在窗外。母亲的脸上,是冰凉的苍白,眉头紧紧团成一个皱儿。他生怕母亲
突然开口说话,或走将出来,把娅梅吓得哇哇大叫。于是,紧走几步,大声对娅梅
说:
“你先走吧,我一会到你屋里找你。”
她问:“有事?”
他说:“我有话要说。”
她说:“现在说吧,都大半夜了。”
他说:“半夜就半夜吧,你要不赶我,我就住在你那边。”
她忽然扭头看他,却看见窗台边有一影人儿极像婆婆,正期期盼盼地盯着她看。
你就来吧,她一边望着婆婆的身影,一边望着立在月光中有些枯槁的天元,说我不
闩门,早晚等着你来。

105

“你昨晚怎么没去?”
“昨天忽然有些头晕。”
天元这样搪塞娅梅的问话,说后又觉不妥,补了一句,说我去了,路上碰见了
熟人,怕人家说长道短,到半路便又回来了。这样说完,开始去灶房舀饭。揭开锅
盖,酸浆面条已经问得又粘又稠。而乡下的这类地方风味,要的也正是粘稠。闻到
这又酸又香的气息,娅梅就跟进灶房里来,说了一些诚心的夸赞,话意中对天元不
灭的爱情,天元也听得十二分明白。她说好香呵天元,能经常吃上一顿才好。其实,
后边她期望他能说你想吃你就常住到乡下来。可是,他只笑笑,说想吃就多吃一碗。
而在心里,又忽然对自己的操行和刘城的女人有了几分怨恨。若不是刘城的女人,
自己昨夜同娅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将发生之事,会完全是另外一种命运和结局。
在老房的门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树贪恋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团团
摇曳的虚影。本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对面山梁上的小李庄里,有几家灯火若
明若暗。张家营歇息在春夏之间的清淡寡静之中。散落在各处的瓦舍青堂,都有一
股新房的怪味,和着时下季节的清新,组成一股袭人心肺的气息。从村街上轻脚走
过,各家的门都严严闩着,窗上不见灯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里,娅梅还亮
了一盏灯光,映动在一窗纸上。犹豫不决时候,母亲从娅梅的床边走来,说去吧天
元,她在等你。这也就终于决心去了。当看见一窗灯光时候,心也随着灯光急剧跳
动起来。十余年的夫妻,十余年的恩爱,一朝分手,就是十五年之久。而今她终于
回来,也可见自己在人生中多么富有。走近那老宅的当儿,他曾经惶惑,十五年不
在一起,彼此都又经过别的男女之爱。那时候躺在一张床上,都那么年轻,火烧火
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么的荒唐之举,也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仅不感
到羞耻,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满和充实,有许多田园风光中的野情诗意。而今,十五
年过去,世纪的日历又掀了新的一页,再次躺到一起,实则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
彼此都会感到羞愧,感到对往日情感的抽污?但是,她既等着,你既出来,那也就
索性沿着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爱为基础,大约都
不会使人落下什么惨状。
到了门口,走进槐影下面,要推门时候,从树后却走出一个人来。
“张老师。”
居然是刘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红布衫,在月光里如一潭深绿的水。
“你咋在这?”
“我等你。等了你五个夜晚。”
“我俩中间已经一干二净了。”
“没有。”
她从口袋忽然掏出一样东西,用信封装了,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如一块缩小
的砖头。我把这钱给你,刘城的女人说,省得你老说我和你睡是为了钱财,说我们
刘城的女人都是破烂。这样说着,她果真把那一叠砖似的钱塞回天元手里。然后退
了半步,离天元一步远近,借着走去的树影所带来的月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她说:“那钱一分不少,你点个数儿。”
他问:“你想干啥?”
她说:“我想和你结婚。”
她这样说时,一脸月白色的深思熟虑,既无凉风嗖嗖的冷静,也无如火如荼的
热情,除了鼓胀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话是不颤不抖,就仿佛你去刘城赶集,她想
与你一路同行一样,叫人怀疑,那胸脯山脉移动似的起伏,不说完全是佯装出来,
但一半的真诚,怕是不会有的。
他说:“你疯了!钱不够下年回来我再给你。”
她说:“我不疯。我不要钱,就要和你结婚。”
他问:“你知道我五十多岁了,哑巴向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说我在这候了五夜,我想着你不来找这女人就是你对她没有意
思了,可今夜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没有忘掉她。你没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时你又口
口声声说我这好那好。你是在哄骗我张老师。我和哑巴睡觉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
只有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才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听什么有什么。我要和你结婚。这
城里的女人大我十多岁。她除了家是省会的,别的哪儿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户口
已经迁到洛阳了,结了婚你把我户口也迁到洛阳去,我决不再找别的男人,对你一
心一意。我保证还能给你再生一个孩娃。在刘城时我家开旅店生意。就是因为旅店
生意我原来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张家营,嫁这么一个哑巴。给你说张
老师,我过不了张家营这和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老日子,吃饭、种地、
睡觉;睡觉、种地、吃饭。天天就是这三样事情。再多就是担着青菜、苹果、鸡蛋,
到城里做个小本买卖,也只会卖个青菜、苹果、鸡蛋。老村长家最有钱,也不就是
一年四季烧几窑砖。我瞧不起你们张家营,盖三间新房,有几个零用小钱,以后就
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把哑巴甩了。咱俩结婚张老师,我敢跪下向你保证不和别的
男人来往。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可以开饭馆、包饺子、卖酱菜,还可以卖手推车
上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乱七八糟赚钱的书。咱两个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阳打出一块
地盘来。我都听说了,你在洛阳给人家教书的女主人是寡妇,是戏于,长得并不好。
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风月场上的人。你给我钱时我都算过了。你欠村长家那
么一大笔,去洛阳一年还清了,还又给我这一大笔。你这钱是哪来的?工资是积存
不了这么多。不消说是洛阳那女人给你的。她凭什么给你这么多的钱?不就是因为
她年纪大了,又顾及名声,才雇你这么一个男人在家里。你把我带走张老师,和娅
梅、和洛阳那女人谁都不来往,我死心踏地和你过,咱俩一块出去打天下……真的
张老师,我敢跪下保证我死也不再和别人来往了,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死心塌地
和你过日子,为你赚钱做生意。我不愿意让你和我睡了又给别的女人睡,我只要你
和我一个好……

106

黄黄在院里的日光中,如同是一团儿晒干的红泥。它卧着不动,睡得极死,有
两只麻雀落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跳来跳去。午时的阳光,委实是温暖得可以。老
人坐在黄黄的身边,一面晒着太阳,不断地用苍老的瘦手,抚摸着黄黄的头,一面
看着吃饭的儿子和娅梅。也是在转眼之间,她窥探了儿子内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
觉到了这个家庭,一经分开,就是娅梅怀着十足的诚意,组合起来也不是一件易事。
先前,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把娅梅在省会的所作所为,点滴不漏地告诉了他。
而他在乡间与刘城女人的风波,自己却看在眼里,一味地替儿子开解原谅,隐瞒了
娅梅。然却她没有料到,他在洛阳与其主人,也还有一些牵挂。老人对黄黄说,你
睡吧,什么也不要吃,如果猫儿留下了,你就留在这边陪他和娅梅,如果他一意要
走,我就把你带到那边去。
院子外面,响起了村人吆喝的叫声,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说你想去洛阳,就快
些吃饭,人家司机都快吃好啦。天元听到这话,碗在手里晃了一下,抬头往外瞟了
一眼。娅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酸酱面条在她额上浸出了一层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
瓶和半碗辣椒,说天元,你要和洛阳那边定死了你必须得走你就走。
“要么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复婚过日子,你还打算重到洛阳去?”酱面的香味如阳春。
月草坡上青棵气,噎得人直想打嗝儿。天元亲自擀的面条,金黄的大豆,白嫩的花
生,红星点点的辣椒,在日光中耀耀生辉的麻油珠儿,使碗里的日常酸饭,显得多
彩多姿起来。娅梅一面望着自己的饭碗,一面瞟着天元的脸色。那脸色是一种预想
终于被一种事实证明了的浅红的僵呆。既无法立刻说你留下我也留下,又无法说你
留下我也不留下。娅梅为她这样给天元推向两难感到不安和疑惑。婆婆是一再说娅
梅你留下,他天元也就留下了。可是,自己要留了,他却不是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决。
个中原因,只有天元知道,婆婆知道,怕就怕是知道了也不会说给你听。这时候,
婆婆也站在他们中间,娅梅把目光从碗上和天元身上移过来,看着老人问,你不是
说我留下他也留下吗?
婆婆说:“猫儿,你把你的丑事讲出来吧。”
天元不吭,脸上的僵呆越发显得浓重生硬。
婆婆说:“是不是那戏子给你说了一堆好话,你以为你就真的离不开洛阳的日
子了?”
洛阳的日子,已经分明地写在了天元的脸上,除了娅梅以为那是两难的僵呆,
婆婆的亡灵却对此洞悉得极为明了。说起来也不是十二分的大不了,无非是另一种
生活的招手罢了。
洛阳那位女主人,还比娅梅小上两岁,却比娅梅能干许多。虽然就外形而言,
她没有娅梅苗条,也没有娅梅五官匀称。但从气质上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娅梅来自于大的都市,天赋地有一种持家之本领,这也许与她自小家境贫寒又身为
老大、没有母亲的环境有关。所以,遇到这样国家经济时有风雨、又总的来说是蒸
蒸日上的年代,凭着她的素养、秉性,发展到今天的有雄厚资本的女老板,该说是
当然的情理之中。而洛阳的女主人,则完全是另外一个类型。虽然外貌平平,但自
小是生活在舞台上的文艺圈里,最辉煌的时期,曾经调往省歌舞团去,同另一个年
少青年,合唱过四年男女声二重唱。由于彼此配合默契,她便抛夫弃子,同年少小
伙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并为人家生了一对肥胖的小子。在她生孩子、享受国家产
假时候,她二重唱的角色被另一个女人所顶替。在半年的外出巡回轮演过程中,那
女人不仅顶替了她的舞台角色,还替代了她人生中扮演人妻的主角,最终在一年以
后,她以丢掉孩子、丈夫为代价,拿着三万块离婚钱,离开了省歌舞团,回到豫西
这个最大的城市,以己之长,租借了一间门面房子,办了一个音乐咖啡屋。这期间,
情场上的失利,却在生意上得到了极大补偿,从一个咖啡小屋开始,凭着自己的爱
情上的经验教训,和女人在男人中间所能显示的特有才华,又办了一个音乐舞厅。
至今,就终于成了九都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联谊会的董事长。这期间,唯一不幸的
事是第三次婚姻重又失败,使她对爱情心灰意冷,曾在自己的舞厅门口宣布,永不
谈情说爱,恰在此时,她又有幸收养了自己抛弃的女儿。原来那第一位丈夫,是学
工程设计专业的大学生,照日常发展,目前晋升为高工,该不成问题,谁知也被时
俗的商业弄得昏头昏脑,丢下专业不搞,跑起了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结果一笔买
卖赔了,便又一次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最后索性携带着一笔银行的贷款,通过各
种途径,办了出国护照,到匈牙利逃之夭夭定居去了。留下的这个女孩,本来,跟
着继母就难逃寄人篱下之感,这又适逢青春蓬勃时期,开始谙熟人事情爱,便在社
会上自由流浪起来,混迹于男女之间,被公安部门特殊地登记造册。女主人听说之
后,慌忙接养过来,少不掉母女相见,痛哭一场,仟侮一场,开始了富有的相依为
命的母女人生。为了女儿,也为了忏悔,便高薪聘了天元这位家庭教师。天元凭着
以诚开金的努力,终于在一年之后,使那十六岁的浪荡少女,学习成绩日见好转,
并使她从普通中学转入了特等高费学校。于此间,女主人怀着以恩报恩的心理,花
费举手之劳,替天元办理了全部入城手续,并答应他若能使她女儿考上大学,他若
想在九都安家再婚,她可以包办一切、如女人、房子、工作、户口等等。

107

眼下,那些盖了村、乡、县,三级迁移户籍红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里磨来
蹭去,散发出火一样的热烫,炙烤得他浑身没有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两天不去
洛阳交办这些表格,它将成为几页废纸,和刘城女人商议的新的远离乡村的生活,
将会成为几句空话,刘城的女人,将会使他最终也同娅梅无法生存于都市一样,无
法存在于乡土社会之中。
天元端着酸浆饭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为昨夜被刘城的女人的又一次引诱追
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耻如漫山遍野的黄天厚土,将他埋得严严实实,再也找
不到自己有半点纯净。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二岁的男人,居然会那么脆弱,那么
没有几十年修炼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娅梅为自己留下了大门时候,在刘
城女人果然跪下时候,他便又一次被刘城女人泛滥的情爱,淹没得窒息了过去。被
刘城女人所逼,不得不答应立马离开张家营了。
刘城的女人是天将亮时离了这台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风乱雨的情爱,把天元浇
得昏头昏脑,她雪白柔嫩灿烂了女人光辉的刘城女人才有的身子,烈火一样烤焦了
他全部身心。疯狂的时候,她说张老师我一辈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信不信张老师?
他怀疑她是昏头乱说,可他却说我信的,现在我一点不怀疑。
她说:“你把我带走张老师。”
他说:“我俩一块到洛阳去。”
她说:“我半天也在这山窝呆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阳去,这儿所有的人看
我就像看着一条狗。”
他说。“乡村就这样,你自小也是乡村的人。”
就是因为是乡村的,我们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
捧出来,拱手奉献给寄以希望的男人说,到洛阳我们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给你生个
孩娃不说,还让生意雪球一样滚大着。她说到洛阳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我先摆个
水果摊,或者推个模仿金银首饰的小车儿。等生意大了,我们开个真的首饰店。我
爹是刘城最有名首饰匠,到那时,我们有我们用不完的钱,买套自己的房子,你教
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我管着首饰店。她说我们不请别的雇人,一个首饰店和一摊
子家务,我三下五下都干了,你闲下来就读书。晚上我们亲亲热热,你让我怎样我
就怎样。我侍候你一辈子,把你养得结结实实,过一种在乡村一辈子也过不了一天
的快活日子。刘城的女人这样说时,他们已经被彼此的情爱之火,将对方烧得不知
所措。一团黑暗里,他们却看到了金灿灿的亮色。那当儿,不要说一同去都市谋求
一种与乡土社会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说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渊,是谁也不会有
丝毫犹豫。直至天将亮时,窗子挂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还残存其上,他们
还在喘息之后,又有了一次疯颠,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到了精疲力尽,她必须离
开时候,不得不从床上下来,穿着衣服,她说:
“张老师,我回家准备东西了。”
他盯着她一下比一下遮严的身子,如同望着越来越被云彩遮去的月色洁净的光
华。
“去吧,吃过午饭到村头搭去洛阳的汽车,对人就说是回刘城走走娘家。”
“你呢?”
“管不了那么多啦,留娅梅在这,我和你一块到洛阳去。”
娅梅已经喝完了一碗酸浆面条,回灶房盛第二碗时,她听到村头有凌乱的脚步
声,还有人大唤大叫的吆喝声。灶房是新房偏旁的小客房,由于窗子嫌小,又背向
朝阳,房里光线微弱暗淡,猛然从日光中走将进来,如同突然走入了黄昏的光色之
中。就在这猛然之中,娅梅看到婆婆端端地坐在灶房一角,头发枯白,脸色苍黄,
老泪纵横。婆婆说娅梅,天元怕不会留在张家营了,他过不惯了这张家营的日子,
是婆婆我对不起你,让你火车汽车,上上下下,在十五年之后又回到张家营来,却
白白跑了一趟。娅梅端碗怔在突然进入的昏暗里边,脸上半惊半疑地望着婆婆说,
我只望你给我说句实情,告诉我天元他究竟为啥不愿和我复婚,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婆婆说:“是他不好,他有了个刘城的女人。”
娅梅说:“怪不得他,若如此我也是拦挡不了。”
婆婆说:“你回省会去吧。”
娅梅说:“省会将我逼了出来,我已不想回了。”
婆婆说:“若愿意,我把你、天元、黄黄都带到那边去。我们和强强一块,还
是一户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家。”
娅梅说:“天元呢?”
婆婆说:“由不得他,有我去说。”
很长时间以来,婆婆在娅梅面前出现,都没有这次的面容清晰,她连婆婆脸上
的老年金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夜晚扬头去看天上离地面最近的几颗星星。还有
婆婆的声音,略微沙哑,如喉咙里卡了什么,且那哀伤的语气里,有阴黑淡淡的一
股凉气,极如深夜风高的胡同里,吹出的凉嗖嗖的一股捕捉不住的风。说完了,婆
婆便走了。离开那个竹编的北方农村时兴的又低又矮的凳子时,那凳子发出了细微
尖利的几下吱嘎的响声,婆婆便就不见了,仿佛在你面前转眼即失的一道人影。
娅梅从灶房盛饭出来,从天元身边过去,看到他初盛的一碗酸酱面条,还才吃
了三分之一,所余的大半碗,在碗里成了粘粘稠稠一团,她说你怎么不吃?他说我
不太想吃。然后又说,娅梅你想留下,到底是随便说说,还是下了死心?
她说:“说过几遍了,我是下了死心。”
就在这个时候,台子地上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高唤,到刘城和洛阳去的快些吃饭,
快些收拾行李喽——我马上就要走啦!是司机的催促。司机的高叫粗重响亮咋咋喳
喳,如同从半空折断落下的树枝竹竿,一根一根的嗓音,都砸在了天元的脸上。立
马,他的脸苍白起来,碗在手里也微微地抖。不消说,躲不开的行将发生的一切,
随着司机的高叫和村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迫近到了眼前。

108

汽车的喇叭声,嘹亮清脆,在山梁上响了三道,如是三道电闪,从台子地上风
吹而过。随着这喇叭声的第二次催促,娅梅和天元都看到门前通往山梁上的村路,
急急忙忙过去了一群又一群的张家营人。当年曾经做了几十年支书的老人,背上背
了一个大包,晒干的红辣椒,挣扎着露在包袱外面;当年接替支书做了村长又下台
的老村长,也在那人群中,穿一套褪色的军衣,扛着从山梁深处买来的中药,这到
洛阳一卖,谁也不知到底能赚多少。余皆还有曾同天元争过我死你活的大冈,还有
小本儿买卖的男人女人,都肩扛手提地从门前过去,有说有笑,也有骂骂咧咧,说
急着奔丧似的,我还没吃完饭就催着上车。这时的日光,也正暖得厉害,从大门望
至远处,满山满梁都透明着光色。有几只乌鸦在山梁上飞去,好像是山梁上跳动的
几粒黑球。院墙的阴影,已经伸展过来,爬到了黄黄的肚上。有一只绿肚子苍蝇,
放心大胆地落在黄黄的眼睫上一动不动,而睡着的黄黄,却是死了似的无动于衷。
娅梅把目光由远渐近地收回来,最后看到的是面如土色的天元的脸。她说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病了天元?天元说我不想再在这张家营里过日子,我同你远走高飞行不
行?
娅梅说:“到哪儿?”
天元说:“到省会。”
娅梅说我就是在省会不能呆了我才回到张家营,我以为满世界都没有张家营这
块地方好。她这样说着,把饭碗从嘴边端下来。我实话实说吧天元,她说我过腻了
都市生活,我有你我后半辈子用不完的钱,你留下来我们在这张家营,安安稳稳过
日子,平平静静打发后半生。她说眼下我想过山虎和他媳妇那种天老地荒的干净日
子了。至此,她仿佛把该说的都说了,一片心迹,表白于地,信不信由你是了。也
是至此,门口的脚步声渐渐稀落,天元的脸上,开始流动着淡红血色。他依然端着
大半碗饭,回望着娅梅的脸。
“你真的是为我才回到张家营的吗?”
娅梅和天元正视着。
“我还为了谁?”
天元说:“你又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孩子死了,迫不得已才想到了张家营,
想到了我天元。你回到张家营五天来,我每天都等着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我也就
决心留下和你过日子,可我等了五天五夜,问了十次二十次,可你就不肯把实情告
诉我。你不把实情告诉我,你如何让我和你复婚过日子?”
山梁上又响了催促的喇叭声,树头也又响起了搭车去洛阳、刘城的脚步声。天
元说完这些,如同终于走完了一段路程一样,回身一望,娅梅终于被他撇脱在了理
屈的身后。他的脸上,开始回荡了反败为胜的光色,从尴尬的境地跋涉出来后的轻
松,在他舒展的额门上,变成白亮,同日光汇在一起,在宽大浅皱的额门上跳来跳
去。可是,他本来以为他说出这些,她会有猛遇了一场冰雹样手忙脚乱,会向他求
些什么,说些什么,及至说完时候,抬头看她,她却是平常脸色,如同什么也没听
见一样,只是把目光从他肩上投望过去,像望了一样少见的风光景色。天元转过身
去一看,才看到刘城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大门口儿。她穿了一套只有城市人才
敢穿在身上的鲜艳红亮的春装,立在那儿,被日光一照,实在是光彩夺目得十分可
以。油嫩水白的脸色,在门框的影儿里,呈出淡淡的红润,尤其那两道居然在山梁
乡村也敢浓妆淡抹的嘴唇,红得如落日的两束霞光。还有脖子上围的纱巾,本来是
一身三月的桃红,这纱巾却猛地成了深绿,绿得仿佛纱巾不是系在脖子,而是挂在
天空的一湾绿水,似乎随时都会化在天空里边。她立在大门口儿,不亢不卑的站直
身子,手里提了两个在省会正十分流行褐红色的大牛皮箱子,其模样不像搭便车去
往哪儿,倒好像要开始一趟轻松愉快的人生旅行。
娅梅说:“过来坐啊,别站在门口。”
刘城的女人说:“不坐了,听说张老师要去洛阳,我来唤他,汽车立马要走。”
天元怔怔地站将起来。
娅梅说:
“你同这刘城的女人走吧天元。我一看她就是能干的女人,别让人家苦苦地死
等。”

109

刘城的女人依然在门口站着,红艳艳如一轮不落的太阳。娅梅和天元谁也没有
将碗里的酸饭吃完。去黄黄身边倒饭喂黄黄的时候,连叫几声,黄黄却依旧地没有
一动,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仿佛是踢着一根空枯的木头,心里一惊,拿手摸了方知,
原来被日光晒了半天,黄黄的身子还是凉凉如一块寒冰。这时也才知道,黄黄已经
果真死了。寿终正寝。
随着黄黄的无疾而终,娅梅和天元对望一眼,在惊奇恍惚之间,两个人一同跟
着老人到了另外一个境界。新的世界,却都是老的面容,使人觉到,那面世界遗弃
的,都被这边捡将起来,如获至宝,奉若神明,规规正正组合着一种古朴、全新的
生活。这一天春日正温,二月李白,三月桃红,在这初春的二三月之间,天元一家
张罗着给儿子强强成家立业。事情也是想象不到,转眼之间,强强已经长得人高马
大,除了略嫌瘦削以外,说起来也是十分标致,浓眉大眼,高挺鼻梁,及至强强走
来称爹叫娘时候,天元和娅梅都不敢答应。然而掐指一算,不也是嘛,一别达十五
年之久,孩子已经二十多岁,早就到了成家时候。若父母早些过来撑着家里门面,
也许孙子都正抱在了怀里。强强的媳妇,娅梅曾谋过一面,总的说来,除略嫌土气
一些,各方各面,都还比较满意。娶亲的仪式,完全是祖先留下的一套习俗。一早
的天亮时分,男方家里去了一乘轿子,一群接客,吹着唢呐,放着鞭炮,到女方家
里接人去了。至太阳高起,山坡上黄爽爽透明起来,对面山梁上隐约传来了《百鸟
朝凤》那千百年来,一承不变的喜庆乐律。嘀嘀嗒嗒,阴阳有致,既清纯激越,妙
音美韵,旋律动人,又委婉迤逦,曲折连绵,带着一丝凄情伤感。同是一曲民乐,
原来这边那边,吹奏起来却是两种意味。随着响器班由远至近的吹奏,鞭炮声也由
稀渐浓,砰砰啪啪,炸得满世界轰鸣。村里那些天元和娅梅还有些陌生的孩娃,这
时候,激动得欢蹦乱跳,在门口蜂来蝶去,吵吵嚷嚷,说说闹闹,凭空多添了几分
吉庆的喜悦。望着这些半大的孩子,娅梅说我一个也不认识了。天元说,你怎么就
会认识,离开张家营一走就是十余年。有一个孩娃在门口放炮,炸着了手指哇哇大
哭,天元便指着他说,这是三婶家孙子,那年在崖上拾柴,摔下死了,你看转眼就
这么大了。二婶是娅梅极其熟悉的,她过去将那孩娃抱来,哄了再哄,又给他一把
糖吃,孩娃才上了哭声。孩娃的肩上,挎了一个手缝书包,天元从中取出一本,是
小学第五册语文。翻开一看,原来和那边的书本大致一样,只多了几则寓言故事。
打开书本第九十一面,有则寓言叫《人的诞生》,仔细读了一遍,和那边关于人的
起源说法,有天壤之别,大不一样。大意是说,人是由动物转化而来,山老虎是动
物之王。所以由山虎转化为狐狸,由狐狸转化为豹子,由豹子转化为狗和猫,最终
才成为其人。说转化为狐狸,是为了吸取狐狸的智慧。转化为豹子,是为了吸取豹
子的勇敢。转化为狗,是为了吸取狗的忠诚。转化为猫,是为了吸取猫对真假、丑
恶之辨别能力。从而,人就有了一切之美德,就最终成了人。寓言的最后,说山梁
上人们最早的祖先由此而来,因此祖先就取名叫山虎。天元觉得这寓言居然同《欢
乐家园》有着暗连,惊奇十分,又觉荒唐可笑,就把书本递给了娅梅。娅梅正看时,
大门口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唢呐,和孩娃们叫嚷的新娘子来了的高呼。接
下,从门外进来了婚礼大司仪,他左肩右携,套一个一作宽的红绸布圈儿,很像那
边人世的广告小姐或什么礼宾人物。他进来不由分说,把强强拉到一边,把强强的
奶奶按在院子正椅上,说这是上祖之位,把娅梅和天元按在老人面前,稍低一些的
位上,说这是父母之位。然后对着满院的人唤:
“新娘子马上就到,各位都按我说的准备——”
娅梅总觉得这司仪有些面熟。天元趴在她的耳朵上说。这是张家营老村长的哥,
因为爱吃狗肉,几年前得了狂犬病,就到了这边。于是,娅梅想起了她在张家营时,
那个开药店的医生。想起了年轻时死在白果树山监狱的狐狸,想起了十年前死去的
家父,想起了几个月前一出世便死了的又一个儿子。这时候稍稍有些悲哀,也有些
庆幸,没想到都还可以见到他们。回身问端坐的婆婆,说你到这边早些,见没见过
狐狸?婆婆说没有见过,怕狐狸早回省会去了。说那边的人已经到了这边,各回各
的老家里去,同村的还是同村,同乡的还是同乡。正这样悄声说对,大门口鞭炮轰
鸣,人声鼎沸,热闹得无以形容。
原来新娘子到了。
和娅梅嫁往张家营时一样,新娘子被搀下八人抬轿,进行了一系列过门槛、跳
火盆、踩红布、丢饺子、抓红枣、嘴吐枣籽,一拜天神,二拜奶奶、父母,夫妻交
拜,跪入洞房等仪式,最后开始了婚宴的大吃大喝。
如此整整三天三夜热闹不息,方兴未艾,整个村庄都为又一桩婚事庆典恭贺。
单各家送的礼品,如红布、衣裳、枕头、被面、单子等等,一些乡土社会礼俗上常
见的东西,整整码满一个屋子。直到七天之后,这如火如茶。大轰大嗡的热闹才算
减弱。该下地的下地走了,该读书的上学去了,该忙家务的在家里手脚不停。到了
这时候,人们才想到因为手忙脚乱,却忘记了黄的吃喝。跪到狗窝一看,黄一到这
边,腿也好了,眼也明了,窝边的槽里,有吃不完的婚宴酒菜,说起来它倒精神得
不错。
随着春去秋来,荏苒的光阴,日子流水般地淌失。吃饭时候,儿媳妇将烧好的
饭菜端到桌上。吃完了饭,天元和强强下田去了。儿媳收拾一应家务杂事,婆婆有
一搭无一搭地做些针线。娅梅无事可做,就到山梁上随便走走,回忆一些过去的往
事,去看望一些过去的旧地熟人,也帮天元和强强干些可干可不干的农活。这样到
了来年之春,眼见得儿媳的肚子一日挺似一日。再到夏末时候,儿媳就生了一个又
白又胖的小子。她也就终于做了奶奶、天元做了爷爷,不消说婆婆自然成了老奶。
四世同堂的日子,风平浪静地朝前走去,一路上和和睦睦,沿途充满乡土社会
的田园情调,使整个山梁上的村落百姓,都倍加关注,称羡不已。这叫虎子的孙儿,
一日日爬在奶奶的背上长了起来。至两岁,天元开始教他认字读书,方三岁,已经
熟背了那则动物之人源的寓言故事,实在是聪敏得十二分可以,满含了一家人未来
的世纪之光。

110

事实上,人世间的天元还是走了,离开了张家营子,虽没同刘城的女人并肩同
行,但还是随后几日走了。那一天日光姣好,村落里安安静静,满山遍野都是和暖
与平淡。经营的人去了经营,下地的人踏进了田地,一世界都是乡土社会变化了的
风光。立在村头,能看见男女的乡村青年手拉手地从梁上走过,偶尔也会有一个与
都市人无二的亲吻。总之,张家营子里有乡土之气,有经营中数钱的唾液之气,更
有粉红淡淡的女人的气息。娅梅站在数十年前台子地边的路道上,身后是当年知青
屋那排瓦房的遗迹,宛如京华圆明园中的断壁一样横卧在人世天地之间。那时候天
元就立在她的面前,提了他要离去的行李,说:
“真没想到,”
娅梅苦淡地一笑,说:
“走吧你”
天元立着没动:
“你死心住在这儿?”
娅梅说:
“我回来就是为了死在这儿,这儿黄土埋人,你走了我也死在这儿。”
天元立了许久,日光混浊而又黄亮,把他的脸照成苍白之色。他想着洛阳那九
都古城的繁华,想着在洛阳候他的刘城的女人,也想着从都市反朴归来的娅梅曾经
是过结发夫妻,至尾,他的行李软弱无力地如陨星一样坠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便坐
在那行李上永无休止似的揪了揪自己参白的头发,还是毅然地走了。一步一步,身
影由近而远,犹如秋天随风飘去的一零黄叶,终于就成为一点,消没在天地之中。
娅梅本欲再往前面送上一程,最少送到梁上的路道,其结果却是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了几步,瘦肩坚坚实实地倚凝在了将倒未倒的那知青屋的土墙上。
   其时,一个人世,都是混杂的黄色日光。
1992年7月初稿子开封
1993年7月改定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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