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煞           卷二:被绑架的浦鲁修教士或葬礼辉煌


    

    著名的胡大少被砍头,实际上开始了梅城新的纪元。一个多月以后,胡地诞生了。
八个月以后,胡天也诞生了,胡天胡地这两位异母兄弟的诞生,注定将成为梅城历史上
的大事件。和胡天还未出娘胎时就已经大名鼎鼎不一样,胡地这一后来听了和胡天一样
让人生畏的名字,则是裕顺媳妇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的胡大少忌日才定下来。以出生的时
间顺序计算,胡地应该是胡天的哥哥。习惯都说先有天后有地,天已经被弟弟占去了,
哥哥只好屈居地的位置。胡天胡地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成为梅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
大人物,他们将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壮大,殊途同归,都注定在不久的将来,短暂主宰
了梅城的命运,名震八方显赫一时。
    哈莫斯:《梅城的传奇》,远东出版社

                                第一部分

    说到底,土匪不过是那些处于逆境的人们,他们对所处的环境尽可能作出适当的反
应。在弥漫全中国各社会阶层的野蛮而没有保障的普遍氛围中,土匪和其他人一样,只
能把希望置于自己身上。
    贝思飞:《民国时期的土匪》,上海人民出版社

    五月的一个清晨,穿着黑布长袍的浦鲁修教士沿着每天走过的路,在黎明的灰色中
散着步。通过散步来迎接天亮,这是他近十年来,接受了省城的一位名中医的忠告以后
养成的习惯。潮湿的雨季提前开始了,虽然一夜没下雨,地面上湿漉漉仿佛正在冒水。
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蹒跚地走着,一边咧嘴皱眉头。严重的风湿
疼痛困扰着他,在梅城待了几十年以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骨头正在悄悄地生锈。也
许教堂的地下室过于潮湿,也许长年累月的不见阳光,每次雨季来临以前,浦鲁修教士
便感到身上所有的关节部位都在发霉,都好像散了架子一样不听使唤。
    “神父,散步啦。”偶尔碰到一个熟人,停下步来向浦鲁修教士问候。
    浦鲁修教士不时地扭过僵硬的脖子,用地道的梅城方言和对方招呼。他已经习惯了
人们称他为神父,因为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没人在乎天主教徒和基督徒的区别。天
色昏暗,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浦鲁修教士茫然地走着,浑身的关节吱吱咔咔地响着,
一阵阵疼痛使他心烦意乱,丝毫也没注意到有两个陌生人,正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人,早在浦鲁修教士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后面。高
的那位戴着破草帽,帽沿低低地压在眉毛那里,眼睛滴溜溜转着,始终盯着浦鲁修教士
的后脑勺,陷于关节疼痛之中的浦鲁修教士,直到被一泡尿憋得忍不住,才意识到那两
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的存在。他站在墙角边,想等两个陌生人消失以后,痛痛快快方便
一下。
    两个陌生人被浦鲁修教士的突然回头吓了一大跳,他们连忙把眼睛挪向别处,装着
没事一样地站在那东张西望。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高个陌生人向矮个子悄悄地说了句
什么,调头走了。两个人的影子刚刚消失,浦鲁修教士急不可待地撩起黑布长袍撤起尿
来,随着哗哗的声音,一位虔诚的女教民从另一头走来,刚想和他打招呼,陡然明白他
正在干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浦鲁修教士为自己的举止失态感到羞愧,尽管是地方就能撒尿,这几乎是梅城男性
公民的专利。何况浦鲁修教士已经老态龙钟,患有轻度的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炎,但是
光凭一个老字和不能抑制的尿频,并不能成为可以因此放纵自己的借口。作为一名虔诚
的基督徒,作为一名教区的牧师,他必须时刻留神自己的不检点。女教民是个年过半百
的老太太,她装着不认识浦鲁修教士的样子,从他身边略带羞涩地走了过去。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如释重负的浦鲁修教士情不自禁地咳了一声,扭过僵硬的脖子。
他注意到已经走出去一大截的女教民,走着走着,好像发现了什么异常,突然回过头来,
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双小脚迈着碎步,向他奔跑过来。
    “牧师,不得了,不得了!”女教民跑到浦鲁修教士面前,脸如土色,结结巴巴说
不出话来。
    两位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又一次站在了不远处,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女教民惊恐万分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嗓子说:“这两个人,是土匪!”

    大队土匪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对梅城的包围。劈里啪啦响了一阵枪,留在县警察局
里值班的几位警察,象征性做了一些抵抗,便被完全地缴了械。
    浦鲁修教士在枪声响起的时候,正在钟楼上观察天空。浑身上下的关节疼痛,使他
极度盼望能尽快地下下雨来。整整一天,雨老是这样要下却又不肯下下来的样子,乌云
滚滚,空气已经凝固,突如其来的枪声,引起了小城中的一片混乱。天说黑就黑了,浦
鲁修教士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黎明散步时,浦鲁修教士遇到过的那两位陌生人,像幽灵似的一直守候在教堂门口。
浦鲁修教士曾以友好的方式邀请他们进教堂休息,但是那位高个子显得十分尴尬,口齿
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拉着矮个子就走。他们退到离教堂大约一百米的地方,若无其事地
东张西望。整个白天都是这样,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浦鲁修教士立刻想到这两人肯定是
土匪。女教民惊慌无比的神情又一次在浦鲁修教士的眼前一闪而过。
    “上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缓缓地往楼下走去。正在
这时候,他听到了沉重的推门声,有人冒冒失失地进了教堂。
    在楼道拐弯处,浦鲁修教士接连划了几根火柴,才点亮了风灯。他的手不住地颤抖
着,好不容易举起风灯。
    “谁?”
    没人回答。
    浦鲁修教士沿着窄窄的楼道继续往下走,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要出什么事。半个月以
前,他曾听已故鲍恩的儿子小鲍恩说过,有大股土匪正向梅城方向活动。为了确保居住
着外国人的梅城的安全,军队已给予了土匪最致命的打击。据被俘虏的土匪交待,他们
奉命奔袭梅城,准备在梅城这座富裕的南方小城,获得土匪需要的一切。“我们将受到
中国军队最特殊的保护,”小鲍恩把浦鲁修教士因为颈椎疼痛引起的哆嗦,当作了是听
说有土匪而感到害怕,洋洋得意地安慰着他,“梅城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有我们外
国人。有了我们的存在,这座小城就不会有问题,不是吗?”
    浦鲁修教士举着的手突然上停止了哆嗦,他停顿在楼梯的最下面的几级台阶上,察
觉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有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风灯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就在要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被一只极度敏捷的手捞住了。黄黄的灯光在黑黢黢的教堂
里摇曳,终于一只又黑又壮的手举起了风灯,照了照浦鲁修教士不知所措的脸。站在浦
鲁修教士面前的正是那一高一矮两位陌生人。举着风灯的是那位矮个子,他把风灯一直
送到了浦鲁修教士的鼻子底下,狞笑着说:
    “喂,洋和尚,你有幸被拉了肥猪,知道不知道?”
    拉肥猪就是被绑票,这是梅城老百姓近来常常议论的一个话题。浦鲁修教士僵硬了
一会儿,像风灯里跳跃的火焰一样,又一次不停地摇晃起来。一股洋油的味道直往鼻子
里钻,浦鲁修教士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矮个子土匪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嘻皮笑脸地说
了句什么,突然,高个子土匪扬手给了浦鲁修教士一记耳光,然后又是一脚,将他踢翻
在楼梯的台阶上,从身上掏出一截绳子,十分娴熟地把浦鲁修教士捆了起来。

    天大亮时,由胡天带领的大队土匪,已经迅速成为梅城的新主人。人们走上大街,
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穿着奇装异服的土匪,以惊人的秩序,匆匆从大街上走过。就像没有
发生过任何暴力行为一样,梅城的早晨,仿佛刚从甜蜜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有一种热热
闹闹的过节气氛。孩子们跟在满载而归的土匪后面跑着,龇牙咧嘴一路喊着什么。
    天亮之前,梅城便悄悄传遍了胡天领着人马已杀进城来的消息。自从胡大少被杀头
以来,人们就相信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胡天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下成长壮大,在他还是一
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充分流露出了这种潜在的可能性。胡天注定会在小小的梅
城大出风头,早在和孩子玩耍的游戏中,他便表现出了非凡的组织才能。虽然由于矮脚
虎的遗传,胡天的个子极度矮小,然而他却始终扮演着首领的角色,到了光复那一年,
当人们还犹豫着,不知是应该站在即将到来的民军一边,还是站在镇守梅城的清军一边
之际,胡天率领着他的狐朋狗友组成了敢死队,大大咧咧地冲进了武庙,跟玩似的活捉
了管带哈都刺,作为小城中资格最老的革命党,一段时间里,胡天曾和梅城的第一任民
政长称兄道弟一起出入。
    胡天堕落成土匪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十年以后,他成为报纸上经常提到的臭名昭
著的匪首。这期间,他从倒袁的革命党人,堕落到公开拥护袁世凯当皇帝,最后转变为
彻头彻尾的土匪。他领着自己的队伍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既干好事同时又不断地干坏事,
一次次崛起,一次次失败。无数次失败不仅没有使胡天丧失斗智,相反,反而成全了他
打不败的神话。关于胡天已被击毙的消息一次次流传,然而一旦似乎已消失了的胡天发
出占领梅城的命令,来自政府军方面的围追堵截便全然不起作用。已经分成若干小股的
土匪仿佛中了邪,突破了层层封锁线,三五成群像赶集一样浩浩荡荡向梅城挺进。梅城
成了土匪们乌合的焦点,当又一条击毙匪首胡天的报告通过省城被电告北京,政府军沉
浸在剿匪初战告捷的喜悦中的时候,处于绝对劣势的胡天的人马,已奇迹般地完全控制
住了梅城的局势。
    显然胡大事先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他不仅安排手下在大队人马进城之前,监视了浦
鲁修教士,而且监视了小鲍恩夫妇,监视了排在梅城前十名的富户,浦鲁修教士和小鲍
恩是梅城洋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因为拥有广大教民而众所周知,后者却因为自
己富裕的葡萄园而令人羡慕和生畏。没有发生像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混乱的大规模的抢劫,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天亮时,人们走上街,发现有不少土匪正挨家挨户动员大家前
去瓜分富人们的财产。人们发现一队队土匪正在教堂前的那片空场上集中。多少年前,
胡大少为首的七名钦犯正是在这被砍头示众。人们带着好奇的心理,聚集到了空场上,
看看几十年以后的胡大少儿子胡天,到底会干些什么离奇的事。
    兴高采烈的土匪从四面八方向空场上涌来,因为没有统一的服装,事实上根本就分
不清谁是老百姓,谁是土匪。唯一的区别,只是土匪将抢来的东西,堆积在空场上,老
百姓却是将空场上土匪抢来的东西,不劳而获分回家去。遭到洗劫的只是梅城的洋人和
排在前十名的富户,土匪们披挂着战利品,喜气洋洋哼着小调,三五成群像赶集一样热
闹。一个土匪十分招摇地穿着一件只有小媳妇大姑娘才会穿的花袄,一路走着,一路胡
乱地扭着腰。一个土匪抱着一头正使劲叫唤着的小猪,不停地拧着猪耳朵。最滑稽的是
一个土匪不知如何翻到了小鲍恩太太巨大的乳罩,又不知道这玩意究竟用来干什么的,
不分青红皂白地系在腰上,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抢来的东西。
    直到中午,人们才有幸目睹久违了的胡天的真面目,五短身材的胡天披着手下缴上
来的小鲍恩的一件呢风衣,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出现在空场上。和十年前相比,他已不再
是那种敢打敢杀的楞头青,因为牙床发炎,咧着嘴愁眉苦脸的胡天显得很深沉,他在四
个高大的保镖的陪同下,爬到周围堆满着战利品的一张桌子上面,神情沮丧地发着愣。
    “胡天,胡天!”梅城的穷人们向他热情地挥着手。
    胡天懒洋洋地看了看众人,就像帝王接见他的臣民。“狗日的,老子不是说回来,
就回来了吗?”他咧了咧嘴,打算对围观的人群说些什么,然而剧烈的牙痛使他又一次
皱起了眉头。

    浦鲁修教士随着被绑架的人质,连夜过了江,马不停蹄地向土匪的老巢狮峰山赶去。
一切都按照胡天的精心布置进行。当胡天在梅城接受老百姓欢迎的时候,被扯去了蒙在
眼睛上的黑布的浦鲁修教士,发现自己和其他人质一起,正停留在一个极小的村庄休息。
这个小村庄显然离梅城已经很远,而且村民和土匪的关系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敌对。村
民们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纷纷赶来看他们从未见过的洋人,争先恐后地趴在窗台上,对
着浦鲁修教士,对着小鲍恩夫妇以及他们的一儿一女怪声怪气地喊着。
    “不就是一个洋和尚吗,有什么好看的。”负责看押的土匪不得不用枪对准越涌越
多的村民。
    人们照样往窗台上挤,这村子上有许多男人都参加了土匪,因此根本不把土匪的威
胁当回事。负责看押的土匪又喝了几声,眼见着不起任何作用,只好随他们去挤去闹。
    浦鲁修教士听说过许多关于土匪的传说,他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土匪绑架人质的
目的,不过是为了勒索钱财,因此只要他们不反抗,就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他把自
己的想法告诉小鲍恩夫妇,一再嘱咐他们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要惊慌。上帝会
保佑他们,人在危急的时候,除了向上帝祷告,应该排除一切杂念,因为他们没有其他
的选择。趴在窗台上的看热闹的大人,逐渐被孩子们所代替。男人们的兴趣开始转移,
他们都跑到了隔壁房间,评头论足地在谈论几名让土匪抢来的妇女。几位梅城中的良家
妇女哭哭啼啼,不知道什么样的恶运正在等着她们。很快到了中午,一个土匪拎着一桶
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了屋子,将面条往地上一放,大声喊人质们吃饭。被绑架的富户
和妇女也被押着走了进来,站在那发怔不敢动弹。浦鲁修教士率先站了起来,向面条走
过去,尽管他一点也不感到饥饿,浑身的关节疼痛害得他一阵阵咬牙,但是他相信和土
匪很好地合作,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对,都好好向这洋和尚学着点,”送饭的那位土匪正是负责监视浦鲁修教士的矮
个子,他很欣赏浦鲁修教士的知趣,对其他几位还愣在那不动的人质嚷着,“一个个都
苦着脸干什么,吃饱了,乖乖地歇着,晚上还得赶路。”听说晚上还要赶路,被绑架来
的富户立刻吓得腿直哆嗦,他们不像浦鲁修教士,浦鲁修教士因为年龄大了,加上是洋
人,是土匪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一路都坐在轿子上由人抬着。坐轿子的还有小鲍恩太太
和她的一儿一女。跟洋人相比起来,梅城的富户们和几名顺带被抢上山解决土匪性欲问
题的妇女,只能算是普通的肉票,远没有洋票值钱。他们不仅得自己赶路,还得不断地
忍受土匪的羞辱与折磨。一个富户的鞋让一名土匪看中了,被硬逼着脱下来,结果不得
不光着脚赶路。
    天黑的时候,浦鲁修教士和其他人质一起,又一次上了路,他们避开了大路,翻山
越岭,整整走了一夜。大亮时,他们又躲在一座山上休息,一直等到天黑才继续上路。
三天以后,他们一行风餐露宿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狮峰山下一个叫龙兴的镇子,这曾是
胡天长期隐居的地方,四面是山,易守难攻,他们到了这以后,再也不继续往前走了,
而是住下来,等候胡天领着大队人马的到来。

    胡天的人马占领梅城的消息,在省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英国领事向督军大人提出
了抗议,希望中国政府不惜一切手段,立刻将被绑架的外国人质解救出来。教会团体的
代表,就如何保证德高望重的浦鲁修教士的生命安全,三番五次地要求督军大人予以接
见,并作出直截了当的答复。一封封告急的信件,像雪片一样被送到督军府,暴跳如雷
的钱督军向手下发了无数次火,调兵遣将直扑梅城。
    担任剿匪总司令的,是钱督军的心腹第一混成旅旅长雷振硅。雷旅长自然不会把几
个乌合起来的土匪放在眼里,然而如何把土匪手中的外国人质活着解救出来,却是一个
十分棘手的问题。自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事,只要一掺和进了外国人,事情就特别麻烦。
和土匪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道理可讲,雷旅长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梅城围住了再说。
首先必须给土匪一个下马威,煞一煞土匪的嚣张气焰。
    从几个方向同时赶到集合地点的军队,对梅城形成了合围之势。一切都布置好了,
雷旅长派人进城劝土匪投降,可是胡天的人马早已溜之大吉,无影无踪。在县长的办公
桌上,留着一封胡天给督军大人的具有强烈调侃意味的信,在错字和别字连篇的信中,
胡天对督军大人像在黑道上那样称兄道弟,讥笑他的人马姗姗来迟,并约他一起去狮峰
山去打猎。信的结尾处,就释放被绑架的洋人的价格开了价:大洋一百万,或者一万支
枪。
    雷旅长一边将信的内容电告钱督军,一边派人迅速侦查胡天的踪迹,准备追剿。土
匪既然漫天要价,雷旅长更相信除了动用武力,不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土匪因
为带着人票,不可能一下子跑得很远,兵贵神速,他派了一支最精干的队伍,沿着胡天
撤退的方向,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天以后,终于和胡天的土匪接上了火。军队装备精
良,土匪根本不是对手,交火没多久,土匪开始溃逃。
    因为土匪的手中掌握着人质,军队也不敢太逼土匪。同时,钱督军迫于各方面的压
力,也电告雷旅长,不可过分莽撞,真逼急了土匪撕票杀了洋人,后果不堪设想。雷旅
长有力气使不出,只好让部队远远地跟着土匪后面,土匪知道军队投鼠忌器,跟玩似的
边打边退,逐渐消失在狮峰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事实上,和军队交上火的,只是胡天用来殿后的小股土匪。胡天的大队人马,早在
雷旅长带人进入梅城的那一天,就到达龙兴镇,和先一步已到那的土匪会合。土匪的狼
狈溃逃,给雷旅长留下了不堪一击的错误印象,他的那支先头部队丝毫也没考虑到狮峰
山地形的复杂,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胡天安排好的伏击圈。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以后,被
围困的一个连,突然发现只剩下缴械投降这一条出路。
    一个连的官兵被缴械以后的第二天上午,胡天第一次在狮峰山的老巢,接见了被绑
架的浦鲁修教士。雨季已经开始了,浦鲁修教士患上了严重的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小
鲍恩夫妇一道,被带到了胡天的住处。胡天正斜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抽大烟,慢慢吞吞地
过完了瘾,坐起来喝了口茶,不动声色看着被押进来的洋票,极有耐心地听浦鲁修教士
咳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洋和尚,你不用怕,你知道你他娘值钱着呢,”胡天冷笑着看着他,然后又把脸
转向小鲍恩夫妇,“一旦满足了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放你们回去。”
    “你们要多少钱?”小鲍恩的中国话没有浦鲁修教士那么流利,他结结巴巴地问着。
    “一百万。”
    这个数字太大了一些,只有失去了理智的土匪才可能信口开河,提出这种近乎荒唐
的数字。一百万在当时几乎可以买下整座梅城。目瞪口呆的小鲍恩夫妇对看了一眼,惊
讶的目光一起转向浦鲁修教士。“一百万。”小鲍恩不敢相信地用中国话重复了一遍,
又十分绝望地用英文喊了一声。
    “别他娘在我面前说老子不明白的话,我胡天说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听清楚了,
整整一百万。”
    “我们绝不值这个数。”浦鲁修教士一边咳嗽,一边轻轻地摇头。
    “值多少钱,这得由我说了算。一百万,或者一万条枪,少一点点,老子就撕票。
洋和尚,什么是他娘的撕票,不会不明白吧?”
    “我们真的不值这个数字——”
    胡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跟我废话,我那爹就是为了杀你们这些鸟洋人,给砍
了脑袋,惹火了我,我就砍了你们的脑袋当尿壶,给我爹报仇。一百万大洋,或者一万
条枪,给我老老实实写一封信,老老实实,一字也不许有差错。”胡天吩咐手下拿来纸
笔,不动声色地口述着,“你就这么写,快快筹钱来救我们,莫来军队,军队来,我们
性命难保。钱需百万,少一毫也不行。”
    浦鲁修教士依照胡天的话,写了下来,胡天接过去,看了一遍。他根本就认识不了
几个字,看信也是做样子,他把信随手递给旁边的土匪,那土匪结结巴巴念完了,胡天
又让浦鲁修教士落款,让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然后又示意小鲍恩夫妇签字画
押。签完字画完押,胡天挥了挥手,手下便上来将他们带出去。胡天住在一个巨大的山
洞里,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浦鲁修教士一行刚走出山洞,已经等好在那专门侍候他
们的两名土匪,屁颠颠地跑过来替浦鲁修教士打伞。因为就一把伞,自然只能替浦鲁修
教士一人打着,两位土匪一路油腔滑调说个没完。
    他们被带到一个押着中国人质的山洞前,还没进山洞,就听见从洞里传出来一阵阵
哭喊声。
    “今天既然出来了,”走在前头打伞的那位土匪回转身子说,“我们就让洋和尚到
票房里去开开眼。”
    “还有你们两位,也一起进去看看,好看着呢。”另一位也笑着对小鲍恩夫妇说。
    山洞里生着一堆火,一位人质被吊在了半空中,黑色的影子在粗糙的洞壁上晃晃悠
悠,一位土匪正时不时用一根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被打的人质立刻杀猪似的惨叫一
声。浦鲁修教士进山洞以后,拿着鞭子的那位土匪来了劲,故意把鞭子扬得很高,带有
表演性质地恶狠狠打下去。浦鲁修教士猛地一阵哆嗦,仿佛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一样,闭
起了眼睛,十分痛苦地喊了一声:“上帝,快点帮助他摆脱灾难!”浦鲁修教士的喊声,
顿时吸引了土匪们的注意力。
    “洋和尚,你他娘说什么?”一位土匪嘻嘻哈哈地问着。
    “鞭子还没打到他身上,这洋和尚已经快吓出尿来了。”打鞭子的那位土匪笑着,
回过头来,神气活现地看着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洋和尚,你就不用怕了,你老人
家是大肥猪,值钱着呢,我们哪舍得碰你。”他说完,眼睛转向小鲍恩夫妇,眼珠子盯
着小鲍恩年轻的妻子凯瑟琳滴溜溜打转,凯瑟琳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阿三,这洋婆子好一身肉,既是落到咱弟兄手上,什么时候,干脆也让弟兄们开开洋
荤算了。”
    阿三便是那位打伞的土匪,一本正经地说:“你他娘别找死,洋女人那玩意碰不
得!”
    “操,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么碰不得的?”
    一个连的兵力被胡天的土匪缴械以后,负责剿匪的雷旅长恼羞成怒,仗着武器装备
精良,亲率人马向狮峰山频频发起了强攻。胡天在和军队的作战中,充分发挥了他的军
事天赋,他没有一味地死守,而是从不同的方向,神出鬼没地对军队发动了一次次袭击。
等到雷旅长的队伍一再受到重创,这位战场上号称小诸葛的常胜将军,终于意识到自己
陷入到了游击战的沼泽中,胡天已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漫长的雨季使陷入困境中的军队焦头烂额,名义上是军队在剿匪,事实上却成了土
匪在和军队闹着玩。军队所占的优势很快失去,雷旅长发现自己必须对胡天重新认识。
战场上占上风的渐渐已是胡天率领的土匪。好在土匪们对士兵无太大恶感,在交战中,
并不是把士兵一味地往死路上逼。在土匪眼里,当兵也和当土匪一样,都是为了吃饭而
扛枪打仗。在战场上,各为其主,下了战场都是兄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没必要
真心的对抗,士兵受了土匪的影响,也不把土匪当作了死对头,大家都是在表面上做做
文章。士兵见了土匪,便胡乱放枪朝天射击。土匪见了士兵,没那么多子弹可以浪费,
就躲在石头或大树后面乱喊乱叫。
    雷旅长迫于来自多方面的压力,不得不派人和胡天谈判。派去的人在胡天那接受了
不冷不热的款待,但是就是见不到胡天的面。胡天不愿亲自接见谈判代表的理由,是嫌
雷旅长派去代表的头衔太小,他让手下告诉那位代表,有话让姓雷的自己直接上山来说。
“别给我搭什么旅长的鸟架子,我胡天真要跟他姓雷的做对,足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胡天傲气十足,丝毫也没有把雷旅长放在眼里,“不用说我手上还绑着洋人的票,就是
没有这些洋票,一样也能让他的那点人马有来无回。”
    代表带着胡大的话回去以后,军队和土匪之间又冲突了几次。有一次的交火甚至很
激烈,结果双方损失惨重,军队方面被打死一名副营长,土匪也损失一名非常重要的头
领。这一来,不但雷旅长对胡天要重新认识,胡天也意识到自己不可小觑雷旅长,随着
冲突的激烈,双方都动了肝火,调兵遣将,摆出了要决一死战的架式。然而连绵不断的
阴雨,很快地熄灭了大家心头好斗的怒气,雷旅长和胡天显然更明白保存实力的重要,
没必要也没理由怄气火并。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高兴再
动真格的。剿匪失利的消息已传到了英国公使那里,考虑到人质的性命安全,英国公使
又一次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坚决反对继续以武力剿匪。老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事,督军
大人不得不考虑改剿匪为抚匪,让雷旅长亲自上山和胡天谈判。
    陪同雷旅长一同上山谈判的,除了几名贴身卫兵,还有步入中老年行列并已成为中
国通的哈莫斯,和一名来自邻县的华人牧师何乐观,踌躇满志的胡天站在山坡上,迎接
着雷旅长一行的到来。雨不停地下着,一名又瘦又高的土匪站一边替胡天打着伞。雷旅
长一行终于由两名土匪领着,远远过来了,胡天懒洋洋抱着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
雷旅长也是由卫兵打着伞,他趾高气昂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了站在高坡处的胡天。胡天
居高临下地看着雷旅长,雷旅长走到离胡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步来,面带微笑,饶有
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对手,琢磨着胡天脸上的表情。
    “你就是雷旅长?”对峙了好半天,胡天依然十分傲慢地抱着手,不卑不亢打破僵
局,“有失远迎了,我胡天既已落草为寇,怕是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办了。”
    雷旅长以沉默对付胡天的傲慢,他继续琢磨了一会儿胡天脸上的表情,笑着说:
“好,果然是位英雄,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雷某人眼睛里,只看得上英雄好汉。可惜兄
弟公务在身,许多事不得已,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胡贤弟见谅。”
    来来去去说了些客套话,胡天和雷旅长一见如故,对对方都有一种预想不到的好感。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山洞。这里是土匪议事和接待贵客的地方,大大小
小桀骜不驯的土匪早已恭候在那,见了他们,刷地一下全站了起来,东一个西一个站在
原地不动弹,一个个都瞪大着睛睛,像看什么热闹似地盯着雷旅长一行看。雷旅长微笑
着和众人招呼,他不敢相信,就是这群看上去极不起眼的土匪,这群衣衫不整的乌合之
众,使久经沙场的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过了片刻,土匪们叽叽喳喳地说起话
来,根本不把频频向他们打招呼的雷旅长放在眼里。胡天扫了一眼身边的雷旅长,不耐
烦地举了举手,顿时安静下来。
    雷旅长咳了一声,笑着说:“我这不是到了梁山泊吗?”

    雷旅长到达土匪营地的第二天,陡然升起了太阳。雨季已进入尾声,哈莫斯和何牧
师在土匪的带领下,前去探望被关押在票房的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夫妇。会见是在一种
极其轻松的气氛下进行的,和被绑架的普通人票不一样,作为洋票,浦鲁修教士和小鲍
恩夫妇显然在土匪窝里得到了优待。没有任何虐待的痕迹,雨季中难得出现的阳光,使
得小鲍恩夫妇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笑容。他们的一儿一女,已经和负责看押他们的土匪
阿三交上了朋友。当他们在票房门口谈话的时候,小鲍恩的儿子杰斯正和阿三在不远处
打闹。杰斯的中国话和当地的孩子说得一样好,他不时地跳起来,去抢阿三头上戴着的
一顶红色绒线睡帽。这顶睡帽本来是杰斯的姐姐玛丽的,阿三在绑架小鲍恩夫妇时,从
他们家里翻到了这顶睡帽,便毫不客气地将它占为己有。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平安地离开这,”何牧师慢慢吞吞地安慰着小鲍恩夫
妇,“上帝不会撇下你们不管,你们现在需要的,只是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耐心和勇气?”
    “是这样。”
    “他们没有权力绑架我们。”小鲍恩忿忿不平地嚷着。
    “什么叫作权力?土匪有权利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哈莫斯已经离开了《泰晤士
报》,他现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和大学的兼职教授,因为对中国社会的充分了解,他
赢得了西方学术界公认的汉学家头衔,这一次,他是应钱督军的邀请,作为洋人的代表
上山和洋人接洽。“土匪关心的,是你们作为他们心目中的洋人,在政府的眼中能值多
少价码,也就是说值多少钱。一切都看他们是否高兴,看是否达到了绑架的目的。对中
国政府来说,你们是必须被重点保护的对象,可在土匪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
们只是几张洋票,洋票,懂吗,这是他们的黑话。”
    “可是我们绝不值一百万。”浦鲁修教士喃喃地说着。
    一百万是个荒唐的天文数字,何牧师想了想,苦笑了笑。他的目光移向正和阿三打
闹着的杰斯,杰斯无忧无虑地笑着,捉弄着阿三。戴着红色睡帽的阿三看上去仿佛是马
戏团的小丑。
    “一百万这个数字实在太大了,中国政府肯定不会答应。”心烦意乱的小鲍恩看着
哈莫斯,“这帮土匪是一群疯子。”
    “他们折磨那些人质,而且还强奸那些可怜的女人。”小鲍恩太太在一旁补充说。
    由于雷旅长和胡天的谈判还在进行,一时很难断定结果会怎么样。负责监视他们的
土匪,懒洋洋地站一边自顾自说着什么,不时扫他们一眼。“我们听见他们向雷旅长许
诺,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保证绝不伤害你们。”何牧师除了反复说一些安慰之类的话,
对于事态的最后发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政府会答应拿出一百万赎金来,反正
你们一定要有耐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事实上,真正要有耐心的应该是土匪。大家的心里和何牧师一样明白,政府绝不可
能拿出一百万赎金来,因为一旦政府真付了这些赎金,所有在华的外国人,都将成为土
匪用来向政府进行勒索的袭击目标。向土匪妥协,意味着后患无穷,任何有一点点头脑
的政府,都不会采取这种割肉补疮的办法来解决人质危机。教会团体正在采取募捐的办
法筹款,然而一百万这样的数目,仅仅是靠募捐,显然又差得太远太远。
    他们在一起待了几乎一整天,到分手的时候,浦鲁修教士喊住了何牧师,神色庄严
地有话要对他说。浦鲁修教士一本正经地指了指离票房不远的大树,示意他到大树下面
去说话。中外两位神职人员向大树走去,哈莫斯和小鲍恩夫妇相互看了几眼,不太明白
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话,一定要这么神秘兮兮地瞒着他们。夕阳下,浦鲁修教士高大并且
已开始弯曲的身影,随着山间的风一起摇摆,他不间断地说着什么,缓慢却又非常坚决,
说到临了,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
    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向何牧师表达了他对解决人质危机的看法,他不认为向土匪
缴赎金是一个善策,“欲望的大海永远也是填不满的,赎金只能进一步鼓励土匪的行
为。”他建议应该向土匪提出先释放妇女和儿童的要求。如果中国政府方面真准备拿出
什么赎金的话,也应该是首先考虑解救关在土匪窝里的中国人质,“只要有很少的钱,
这些人就可以恢复自由。你要知道,这些人天天被拷打,女人们被强暴,过着地狱一般
的生活,要解救,当然应该先解救他们才是。”
    “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赎金的话,当然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外国人,真的。”
何牧师从浦鲁修教士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只有献身宗教事业的人才有的执著,“政府
方面正在和他们谈判,也许很快就会有结果,不过,我想除了你,恐怕并没有人在考虑
被绑架的中国人的命运会怎么样,这种事实在太多了,还是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上帝,可是他们天天生活在地狱里——”
    “这种事,真的是太多了。”
    浦鲁修教士剧烈地摇晃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咳嗽,看得出他正为别人的不幸,感到
深深的痛苦。“难道我们除了祈祷,就不能再做些别的什么?”

    雷旅长和胡天进行的谈判,出乎预料的顺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不仅很快对
对方产生好感,而且称兄道弟几乎立刻成了好朋友。作为督军大人手下的心腹爱将,雷
旅长拍着胸脯向胡天保证,只要他肯下山接受改编,混个一官半职绝对没有问题。现如
今烽烟四起群雄割据,各路军阀拥兵自重,像胡天这样能征善战的将领,正是督军大人
求之不得的人才。
    接受改编对已经厌倦了东躲西藏土匪生活的胡天,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试图成为
梅城的主人,这一直是胡天少年时代的梦想。他在母亲矮脚虎的唠叨中长大,一连串的
关于父亲胡大少的英雄传说,使他从小就相信自己在梅城这小城里,具有一种非凡的使
命。“你是你爹的儿子,你得比你爹更有出息。”矮脚虎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没完没
了地向他灌输这种想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胡天也相信自己注定要比他的被砍了头的
爹,更有作为更能出人头地。尽管对洋人有一股天生的刻骨仇恨,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
胡天越来越向往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相信自己应该拥有支配梅城的权力。
    “老他娘的让人指着脊梁骂土匪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胡天召集手下就是否接受
改编进行争论,争论了没几句,他旗帜鲜明不容怀疑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也下
山过一过当官的鸟瘾。”
    几乎所有的土匪都愿意下山接受改编,虽然在和军队的较量中,土匪还占着明显的
上风,但是土匪的子弹已经不多,继续对抗下去,前景绝对不容大乐观。如果军队对狮
峰山进行进一步的封锁,僵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土匪除了撕票,和人质一起同归于尽,
别无更好的选择。因此,就算是有洋票在手上,雷旅长亲自上山媾和,土匪也知道已到
了该找台阶下的时候。一百万大洋的赎金完全是一种不现实的漫天要价,自从军队大举
压境,土匪们就明白如此高昂的赎金不会再有希望。
    “要是我们下了山,官军又围住了我们,怎么办?”一个土匪提出了他的疑问。
    土匪和军队作战,主要是利用险要的地形,一旦离开狮峰山土匪老巢,情况就大不
一样。关于这一点,胡天也做了反复的考虑,首先人质不能完全放,一旦人质没有了,
胡天的人马不仅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砝码,而且在作战时,失去了让官军投鼠忌器的人质
盾牌。洋票是迫使政府向土匪让步的重要条件,轻易地释放了外国人质,将是一次巨大
的冒险。然而如果一再坚持不放人质,又意味着土匪不是真心的愿意接受改编。土匪们
就如何释放手上的外国人质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吵到临了,还是由胡天做出最后的决
定。为了表明诚意,胡天决定先释放洋票中的妇女和儿童,也就是说,首先获释的,将
是小鲍恩的妻子和她的一儿一女,至于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则必须等胡天真正成了梅
城的主人以后,才能恢复自由。
    雷旅长并不强求胡天一定要全部释放被绑架的外国人质,当他提出自己留下来当人
质,以替代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的要求被拒绝以后,他便领着来时的原班人马,带上小
鲍恩的妻子凯瑟琳和儿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狮峰山。下山后,在给钱督军的电报中,
雷旅长别有用心地夸大了胡天的实力,认为不管是真心收编,还是最终仍然要通过武力
解决,把胡天哄下山都是上上策。雷旅长的电报正合钱督军的心意,因为此时正值直奉
两系军阀即将开战之际,而地处两省交界之处的梅城又是前线,正准备招兵买马的钱督
军立刻电告雷旅长,封胡天为新编十三团团长,就地聚集整编,然后开往梅城待命。
    十天以后,雷旅长带着一千套军装和五万大洋,又一次来到了狮峰山。这位行伍出
身的职业军官,向来不把土匪放在眼里,然而偏偏这次不打不成交,对胡天刮目相看。
雷旅长浩浩荡荡带了一大帮随从,上山后,稍歇片刻,大张旗鼓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
让胡天召集人马,由他亲自点名发饷。雨季刚刚过去,天气正在转暖,雷旅长煞有介事
地点名,使得土匪窝里又有了一种过节的热闹气氛。发完了饷,雷旅长和胡天又就究竟
收编多少土匪,开始了各不相让的讨价还价。胡天认为应该按照自己提出的人头发饷发
军装,但是一脸嘻嘻哈哈的雷旅长却坚持只能按土匪手里的枪支,配备军装,也就是说,
那些没有枪支的土匪必须遣散。谈到临了,胡天发了急,雷旅长则沉下脸来,说想不到
胡天这么不够交情不给面子,嚷着要带随从下山。大家连忙两头打招呼说好话,胡夭有
些尴尬,雷旅长做出不驳大家面子的模样,又一次转怒为喜,说可以瞒着钱督军多发一
百套军装,又许诺下次有机会再为胡天的人马补充一些枪支弹药。
    雷旅长的所作所为,给土匪留下了他很够朋友的印象。跟随雷旅长一起上山的记者,
摄下了雷旅长和已换上了军装的土匪的合影。照片上的雷旅长笑容可掬,手搭在胡天的
肩膀上,十分亲热像是兄长。难得照相的胡天显得有些紧张,因为他生得矮小,像个大
孩子似地看着照相机。其他的土匪也一个比一个拘谨,仿佛犯了什么错让人逮着了一样,
全都是目瞪口呆。照完相,雷旅长对胡天一改称兄道弟的呼法,一口一个胡团长,并让
胡天手下的弟兄们都这么称呼他。
    “这以后,诸位都是国家有用之人,”雷旅长一边笑,一边一本正经地说着,“既
然当了军人,就得有个军人的样子,不是吗?”
    当时的上流社会,都时髦戴眼镜。这风气对土匪也有影响,打架劫舍时,眼镜也是
土匪常常会看中的东西。雷旅长看着换了一身新军装的胡天,十分严肃地说:“胡团长
戴了眼镜,一定更加神气,你干吗不弄副眼镜戴戴呢?”胡天让他说中了心思,红着脸
说自己有过一副眼镜,可也不知为什么,戴上了看东西反倒更加不清楚,而且不一会头
就昏。雷旅长知道胡天弄到的只是一副老光眼镜,也不点破他,笑着摘下自己的金丝眼
镜,让胡天试试看,若是合适,就送给他。胡天接过金丝眼镜,刚戴上,众人就一片声
地喊好,眼前的感觉也和原来的那一副完全不同。戴上了以后再看东西,果然就跟没戴
一样。一个土匪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着的一面小镜子,屁颠颠地递给胡天,胡天对
着镜子横看竖看,满脸惊喜。
    “胡团长既是喜欢,就留下好了,”雷旅长看着胡天依依不舍的样子,笑着说,
“挺好,真的挺好。”
    胡天连连谦让:“这怎么好意思?”
    雷旅长说:“我们俩是谁跟谁,收下,收下,我如今是你的上司,我的面子,胡团
长难道还不肯给?”
    胡大的人马在山上进行整编,准备浩浩荡荡开下山去。既然已是正经八百的军队,
胡天知道对手下这帮无法无大的家伙,不好好整顿收拾一番,到什么地方都不成体统。
土匪出身的人,通常最怕别人仍然把自己看成土匪,胡天决定先从自己做起,带头戒大
烟。
    胡天从小对大烟就没好感,他的烟瘾,完全因为有一次负了伤,疼得忍不住才染上
的。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等到发现自己又一次活了过来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他平时最
讨厌的大烟。从此,在胡天领导之下的土匪中,有了一个最严格的新规定,这就是没有
受过伤的土匪,不管有多大的功劳,都坚决不允许抽大烟。要想抽大烟,一定得像他那
样出生入死挂过彩。这条严格的规定长期以来一直被贯彻执行着,渐渐地,允许抽大烟
便变成了对土匪不怕死的一种奖励。有的土匪早已偷偷地染上了烟瘾,为了名正言顺地
抽大烟,故意在战斗中,往自己不致命的地方扎一刀或开上一枪。
    胡天的人马在正式接受改编的日子里,最痛苦难忍的,莫过于将抽大烟的人集中起
来,关在山洞里集体戒大烟。由于浦鲁修教士在梅城曾办过非常有名的戒烟所,他被押
了去具体负责指导戒烟。在这场痛苦的戒烟运动中,浦鲁修教士屡试不爽的戒烟偏方忌
酸丸派上了大用场。忌酸丸是用来专治戒烟的,所以不叫忌烟丸,是因为在吞吸这种丸
药的时候,若同时吃了味酸的食物,就会让人疼痛难忍肠断而死。在忌酸丸中,除了生
洋参之外,还有当归白术柴胡陈皮等中药材,用淘米水浸透以后,放在石臼里捣成泥状,
再加入大烟灰,搅拌成烟膏,然后装在烟枪上吸。大烟瘾上来,那些抽大烟的人,连性
命都可以不要,因此戒烟的人,一定要方法对头,不能一下子猛地戒掉。忌酸丸的最大
好处就是,可以在戒烟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大烟的替代品。
    在戒烟刚开始准备的时候,胡天看着正在制造忌酸丸的浦鲁修教士,半信半疑地用
签子搅了一块刚拌好的烟膏,放在鼻子下面闻着。“要是你这破玩意真的能管用,洋和
尚,你他娘可就真的值一百万了。”胡天为这次声势浩大的戒烟运动定下了新的法律,
在戒烟的过程中,谁要是敢逃离山洞,不管是谁,哪怕就是胡天本人,也一概格杀不论。
为了表示决心,在正式开始戒烟之前,胡天让手下拿出了收藏着的全部鸦片,当着众土
匪的面,义无反顾地一把火统统烧光。整箱的鸦片扔进了熊熊大火,发出了僻僻啪啪的
爆炸声。
    所有参加戒烟的土匪,最后一次美美地过完了烟瘾,忐忑不安步入山洞,开始心惊
肉跳的戒烟。经验丰富的浦鲁修教士,趁大家的丑态尚未暴露出来之前,向土匪们反复
强调戒烟时的注意事项。“上帝会保佑你们的,因为让你们一起来戒烟,这本来就是上
帝的意思,”他不失时机地向土匪传起教来,“要是你们感到受不了的时候,就祷告,
祷告会使你们忘了自己的痛苦。”
    “洋和尚。你个老不死的,神气什么。”一名土匪对他喊着,“你说的那个鸟上帝
到底在什么地方,叫出来让我们瞧瞧?”
    “上帝无处不在。”浦鲁修教士诚恳地说着。
    胡天早就有戒烟的决心,抽大烟不仅削弱了土匪的作战能力,而且为了争夺大烟,
每每引起内讧和火并。随着大烟的来源越来越少,军队在剿匪中,甚至只要是对鸦片进
行封锁,就能达到和武器禁运一样的效果。连续几次戒烟的失败,胡天相信那只是没有
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戒烟办法。在绑架浦鲁修教士之前,胡天对他在梅城所进行的卓有
成效的戒烟,一无所闻。他仅仅知道洋人都不是东西,不过是在饥荒的年头里,打着赈
灾的旗号出来收买人心而已。用他母亲矮脚虎的话来说,洋人都不是人日出来的。事实
上,当浦鲁修教士全神贯注配制他的药方的时候,胡天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有
的洋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坏。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一边咳嗽,一边手脚哆嗦
地忙乱着,胡天第一次对这位穿着黑道袍的洋和尚产生了兴趣。
    在戒烟的第三天,山洞里的土匪开始有失体统地大哭大闹,眼泪鼻涕一大把,弄得
到处都是,仿佛真到了世界末日。他们用各式各样的脏话,骂大街一样咒骂着浦鲁修教
士,发誓一有机会就一枪崩了他。幸好事先做了安排,凡是闹得不像话的,一概由守在
门口的土匪,将其五花大绑捆起来。等到了第五天,戒烟的土匪鬼哭狼嚎丑态百出,一
位叫作李杆儿的土匪,挣脱了绳子,大叫着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冲了出去,一路
发疯地跑着,一路大叫:
    “让我死吧,我日你洋和尚的洋奶奶,让我死!”
    整编后的土匪开始正式下山,因为都穿着统一的新军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天气
正在变热起来,走着走着,自由散漫惯的土匪肆无忌惮地脱起衣服。到了中午时分,怕
热的土匪竟然打起了赤膊。
    在行进的队伍中,浦鲁修教士和来时没区别,仍然是坐在轿子里,所不同的是这一
次没有被五花大绑,没有在嘴里塞一团又脏又臭的破布。坐轿子的还有小鲍恩和胡天,
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慢腾腾往下走。从一开始,年老体弱的浦鲁修教士就感到头晕,
他昏沉沉地斜靠在躺椅上,忍住了一阵阵强烈的恶心,那滋味就好像当年初次坐海船来
中国时晕船一模一样。他感到沉闷的空气已经凝固起来,手脚不再听自己的使唤。在最
后的一点知觉中,他仿佛又一次回到过去。多少年以前的一个星期天,他在布赖顿郊外
接受了一位叫戴德生·泰勒的祈祷。泰德先生的《灵魂的成长》一书曾经深深地打动了
浦鲁修教士,正是这部不朽的著作,使得年轻的浦鲁修立志为传播上帝的旨意,献出自
己的一切。浦鲁修教士决心不远万里地向千百万中国人传播福音,他参加了“中国内地
会”,成为无数到中国旅行的福音传道者中间的一员。
    严重的晕船,差一点送了浦鲁修教士的命,在漫长的去中国的旅途中,他们遇到了
巨大的风浪。海船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随着风浪颠簸起伏,一会儿窜到风浪
的顶端,一会儿又突然失重,狠狠地跌进波浪的谷底。除了不停地向上帝祷告,浦鲁修
教士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更糟糕的是,不仅仅是晕船,他还得了一场罕见的大病。等到
风平浪静,人们开始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发现处于高烧之中的浦鲁修教士,正痛苦不
堪地在死亡线上挣扎。一连五天,高烧不退的浦鲁修教士,甚至不用别人的手触摸到他,
就能感到他的身上热得烫人,一起去中国传教的杰克·鲁宾逊每天帮他擦洗,抹甘油,
甚至擦上点香水,但是他的身上还是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恶臭。几乎所有的人都
相信浦鲁修教士正在等死,就连他本人也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大限迫在眼前。唯一没有失
去信心的是鲁宾逊教士,“你所以不会去见上帝,是因为如果你现在就去,你会愧对上
帝。”鲁宾逊教士安慰着浦鲁修教士,他告诉他上帝将拒绝接见一位什么都还没做的传
教士。海船到达上海港以后,骨瘦如柴的浦鲁修教士被抬到了教会所在地,在那里,他
又持续地折腾了五十多天,头发都掉光了,终于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耶稣复活的那天,鲁宾逊教士陪着正在康复的浦鲁修教士,第一次去街上散步。走
出宁静安溢的教会大厅,浦鲁修教士被出现在眼前的喧闹和污浊,惊慌得不知所措,他
目瞪口呆地看着展现在他面前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由自主想到了但丁《地狱曲》中的
诗句:“踏进此地的人们啊,请你们且莫把一切希望抛却。”
    靠着手上拿着的一本印刷简陋的汉英字典初级读本,加上一本汉字的《新圣约书》,
浦鲁修教士在中国的租界上跨开了最初的步伐。惊慌很快就过去,浦鲁修教士开始用十
分兴奋的目光,打量着从身边走过去的黄种人。一切都是新奇的,大病初愈的浦鲁修教
士想象着自己穿上中国衣服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还是在布赖顿郊外的时候,泰
勒先生就告诫过他们,为了实现向古老但是落后的中国人传播上帝的福音,所有去中国
的传教士必须立志过最俭仆的生活,而且要习惯于穿中国衣服,走中国路,吃中国饭。
“既然到了中国,除了不用像中国男人那样,在脑袋后面拖一条被我们西方人所讥笑的
辫子之外,应该让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浦鲁修和鲁宾逊两位教士在街上散了一会步,饶有兴致地走进一家中国的馆子,坐
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表示随便来一些什么东西。“中国菜,中国的米饭。”他们笑容可
掬地看着餐馆的主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店小二吆喝着一声什么,用搭在肩上的破
毛巾,擦了擦手中的筷子,啪啪两声,扔在他们各自的面前。这时候,浦鲁修教士才发
现油光锃亮的餐桌上肮脏不堪,几只被吓飞起来的苍蝇,又很快落在桌子上,其中一只
又黑又亮的苍蝇,正毫不含糊地钉在他面前的那双筷子的尖端上。

    戒了大烟的胡天的脸色,透露出了一些健康的红润。队伍在山腰的一个小湖边休息,
胡天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大大咧咧地走到湖边,掏出家伙撒尿。在他的带领下,几乎所
有的土匪都亮出了小便的玩意,就看见斜坡上站了一大排的人,哗哗地响成一片。
    “叫那洋和尚也下来动一动手脚。”胡天撒完尿,指着浦鲁修教士的轿子说,“我
们他娘的就在这歇一阵好了。”
    浦鲁修教士轿子前的布帘子,早就撩了起来,一直沉浸在对过去回忆之中的他被突
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大跳。眼前的情景,使他置身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里,他看见离自
己不远处,是几位同样作为人质被绑架上山的小媳妇,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站着或坐
在山路边休息。土匪们像散了群的鸭子,一个个怪声怪气地叫着,有的躺在斜坡上,有
的在追逐着什么,更有几位热得熬不住的,脱得赤条条的,跳到湖里洗澡去了。那几位
小媳妇在土匪窝里已待了不少时间,早没什么贞节可谈,毫不害羞地看着湖里的男人,
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位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媳妇,无意中回过头来,看着浦鲁修教
士,黑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洋和尚,你怎么了,”那位小媳妇向浦鲁修教士走过来,既好奇又关心地问着,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浦鲁修教士一时还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斜躺
在轿子里不能动弹。那小媳妇又说:“别吓人好不好,喂,你听见没有,下来活动活动
手脚。”浦鲁修教士仍然没有反应,他的眼睛发直,似看非看地看着她。那小媳妇盯着
他看了一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起来:
    “不好了,这洋和尚要死了!”
    没人理她的碴,小媳妇又扯着嗓子叫了一声,人们都围了过来。冲在前面的是穿得
红红绿绿的小媳妇们。这时候,小鲍恩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拔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
轿子前。
    “我……没什么事,”浦鲁修教士有气无力说着,声音像蚊子哼,他轻轻地抬起手,
想做手势表示他不要紧,但是他疲惫得连举手都觉得累,刚刚抬起来,便不由自主地放
了下去。“上帝,我不会有什么事的,”浦鲁修教士在心里默念着,“就是死,又有什
么了不得?我将升向天堂,因为我是虔诚的基督徒。”
    “牧师,你有什么不妥?”小鲍恩神色紧张地问着。
    “这洋和尚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不了,洋和尚命大着呢,怎么会死?”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小声地议论着。然而浦鲁修教士终于缓过气来,他长长地舒了一
口气,喃喃地说:“如果你们相信基督的死是为了你们,你们就可以成为天堂中的一个
人!”除了小鲍恩,没人明白浦鲁修教士的话意味着什么,大家得到的共同印象,就是
这洋和尚真的快不行了。人越围越多,临了,连胡天也被这边乱哄哄的嘈杂所吸引,他
板着脸走过来,远远地喝了一声,挤在一堆的人群连忙为他让开道。
    胡天径直走到了浦鲁修教士面前,看了看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小鲍恩。“这洋和
尚搞什么鬼名堂?”他不耐烦地问着,摆摆手,让大家赶快走开。
    “洋和尚快不行了!”有人叫着。
    胡天一惊,不相信地看着浦鲁修教士,瞪着眼睛看了一会,笑着说:“你怕是不会
死吧,值一百万大洋的时候,你不死,一回到了梅城,就分文不值了,还死他干什么?”
    胡天领着大队土匪再次踏进梅城的时候,受到了老百姓的夹道欢迎。尽管胡天的土
匪接受了改编,成为正式的军队驻扎梅城的消息早就传开,人们仍然半信半疑。大家抱
着看西洋景的态度来到大街上,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身着军装的土匪会是一副什么腔调。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胡天的那身滑稽打扮,引得哈哈大笑。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入
城的那一瞬间,突然脱去了上身的军装。这件上衣是他一身中唯一合适的衣服,一旦脱
去了这件合适的上衣,又矮又小的胡天仿佛成了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那件衬
衫被高高地捋起了袖子,在胳膊那儿弯成了一个大圈圈,下身的那条肥大军裤,却是长
得一直拖到了地上。由于胡天神气活现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这支穿着军装的土
匪队伍,上行下效,没一个有正经的样子,一个个不是衣衫不整,就是走得东倒西歪。
倒是走在队伍尾巴处那几位凑数字的年轻人质,因为事先胡天吩咐好的,军装穿得整整
齐齐,看上去更像个当兵的样子。
    土匪的队伍在城里绕了一大圈,十分招摇地开往武庙。考虑土匪的匪性难改,早在
接受改编的谈判时,雷旅长就和胡天做了严格的约定,那就是土匪改编的部队进了梅城
以后,为了防止他们可能会去骚扰老百姓,所有的人马都必须集聚在武庙的兵营中。没
有经过允许,任何人都不许擅自离开武庙,违令者斩首示众。当人质恢复自由,被释放
回去与家人团聚的时候,招摇过市的土匪却像牲口似的关进了武庙。在此后的许多天里,
关在武庙的土匪天天像小学生一样,接受由雷旅长派来的军事教官的操练。
    成为梅城最高军事长官的胡天,开始接二连三地出席宴会,县长和警察局长以及各
界名流,纷纷为他办酒席接风。他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采取激烈的手段驱逐和杀戮
梅城中的洋人,恰恰相反,他不仅释放了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而且不止一次去洋人的
别墅区拜访。他在小鲍恩家做客,和哈莫斯闲谈,甚至颁布了一项新的更有利于洋人特
权的法令。到达梅城的半个月以后,胡天郑重其事地宣布,要为自己的母亲矮脚虎重新
修墓。他的决定立刻得到雷厉风行的贯彻,人们找到了最好的风水先生看风水,找到了
县中学最好的古文先生写墓志铭,又从很远的地方运来了最好的墓碑材料。胡天的孝心
得到梅城中穷人的羡慕,因为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早已去世的矮脚虎曾经是梅城中最
潦倒的女人。自从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一直以胡大少遗孀自居的矮脚虎,并没有得
到过人们应有的尊重。事实上,风流成性的矮脚虎一旦成为一名贞节的寡妇,那些从她
那再也得不到什么便宜的男人,便再也不拿她当回事。
    矮脚虎对男人的拒绝,大大地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胡天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听见矮
脚虎和对门一个年轻风骚的女人对骂,大家跳手跳脚,张口闭口全是在女人的私处上作
文章。骂到临了,那年轻女人终于不是矮脚虎的对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说:
“我再不好,也有男人日,不像你,想男人了,只好自己躲在被子里用手掰。”
    矮脚虎说:“我掰不掰,你怎么知道,只怕是自己天天在家这么干。”
    到晚上睡觉前,十岁的胡天钻进了被窝,忽然想到了白天发生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唇
枪舌战。他冒失地问矮脚虎什么叫“掰”。矮脚虎一时不明白儿子的所指,待醒悟过来,
暴跳如雷的矮脚虎狠狠地给了胡天一记耳光。十六岁的时候,一个闷热潮湿的下午,胡
天在对门那位风骚的年轻女人的引诱下,初尝爱情禁果。地点是在一间堆柴火的灶披间,
不知所措的胡天在那女人的大胆挑逗下,开始成为一名出色的男子汉。他很快就变得色
胆包天,肆无忌惮,而且技巧越来越娴熟。终于有一天,还是在那个他们初次做爱的灶
披间,胡天让那女人躺在一条瘸了一条腿的长凳上,自己像一位骑马作战的英雄似的,
一边寻欢作乐,心血来潮地想起了多少年前,身下的这女人和自己母亲的那场吵架。
    “什么叫用手掰,”胡天突然很严肃地问,“女人到底是怎么掰的?”
    女人浪声浪气地说:“这管你什么事?”
    “就管我什么事,你今天不说也得说。”
    那女人良好的兴致全被破坏了,她想起身,但是被胡天压得死死的,想动弹也动弹
不了。“你去问你娘好了,”她使劲地推着胡天,想把他掀翻在地,“这你娘最清楚。”
    胡天毫不犹豫地扬起了右手,朝那女人的脸上,结结实实地就是一拳。

    胡天统治下的梅城,显现出了一种短暂的欣欣向荣。就像在和军队的作战中,展示
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一样,在管理一座城市方面,胡天同样充分施展了自己卓越的才华。
直奉两大军阀派系已经正式开战,督军大人指示胡天做好战斗准备,严防属于奉系的军
阀越过边界。极善于动用心机的钱督军,打算在战斗打响之机,先让胡军的人马和对方
拼上一阵,等大家都消耗得差不多,自己再亲率大军冲过去渔翁得利。深知此中奥妙的
胡天装作对钱督军的心思一无所知,他一边借备战招兵买马,没完没了地向钱督军要饷
要军火,一边在小城中实行军事独裁,最大限度地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胡天的统治下,首先获得繁荣昌盛的是梅城的妓女事业,大量穿着军装的土匪进
入梅城以后,人们记忆中土匪喜欢强奸良家妇女的恐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消除。尽管
被土匪绑架的女人质已经全部释放,然而对这些女人质的释放,不仅没有消除恐惧,相
反通过这些被绑架的女人的痛苦回忆,夸大了土匪在性方面的要求。一位叫作菊芬的女
人,回到丈夫的身边,由于忍受不了失节的内疚,忍受不了戴了顶大绿帽子的男人的反
复审讯和拷打,竟然变得神经兮兮满口胡说八道。她一会儿说自己在土匪窝里,每天接
待十位土匪,一会儿又改口说每位土匪都睡了她十次。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不幸女人的
故事到处流传。
    神经兮兮满口胡说八道的菊芬偷偷跑去拜访和她一起被绑架过的受难者,她向她们
哭诉丈夫对自己的虐待,发誓说与其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更好。当她终于发现自己
的自杀企图对丈夫毫无威胁的时候,便在一天夜里悄悄地跑进了武庙。憋在武庙里的土
匪正无处打发与夏天一起到来的情欲,立刻将这送上门的女人当皇后娘娘一样供奉起来。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为了怕兵营中混进了女人的消息传出去,一向好斗的土匪不仅没有
争风吃醋,而且配合得非常和谐。他们让菊芬剃了男人头,穿着男人的衣服,每寻欢作
乐一次,都严格按协商后规定下来的价格付钱。
    一个月以后,消息不胫而走,当年一起被绑架到狮峰山的女人,除了一名用自杀向
丈夫谢罪之外,其他都不顾羞耻地跑到了武庙里去了。纸包着的火,终于轰轰烈烈燃烧
起来,梅城的老百姓开始哗然,有钱的绅士们在胡天同父异母的哥哥胡地的率领下,礼
节性地拜访了胡天,暗示如不迅速采取措施,解决这种有伤风化的混乱,他们将联名给
督军大人写信。胡天一气之下,将绅士们轰了出去,然后带着保镖直接赶到武庙,暴跳
如雷地一顿臭骂。
    “没有了女人,你们就他娘会死是不是,”胡天咬牙切齿地问着,“你们当这里还
是土匪窝?”
    女人们像犯了案子的囚犯被带了出去,土匪们依依不舍如丧考妣,看着正在消逝的
女人的背影,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个全是受足了委屈的样子。
    “没有了他娘的女人,你们会死,是不是?”胡天颠来倒去老是这几句,他有时是
在质问手下的弟兄,有时却是在追问自己,因为他不能不想到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
对不住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要是大家真他娘管不住下面这条枪的话,我们还是
赶快落草,趁早回狮峰山拉倒,免得在这给我丢人现眼。”胡天自言自语心烦意乱,骂
了一阵以后,领着保镖扬长而去。
    大越来越热,关在武庙里的土匪无事可干,只好天天到离武庙不远处的一条河里去
洗澡,借此打发自己因为被关在兵营里而过于旺盛的精力。他们全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
脱得精光地便往河里跳。有时跑过了大姑娘小媳妇,泡在河里的土匪故意跑上岸来,像
淘气的孩子似的到处乱跑。有一天,泡在河里迟迟不肯起来的两名土匪,待同伴都走远
了,不声不响地守候在路边,好不容易等到了有两个女人走过来。那两个女人是婆媳俩,
老的不算太老,小的不算太小,因为天热衣服穿得少,被两名土匪按倒在地上,还没明
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下半截的衣服已经被剥了下来。
    类似的袭击连续发生了好几次,地点已不仅仅局限在河边,反正只要到了天黑,胆
大妄为的土匪就神出鬼没地四处出击。梅城的妇女常常不明不白地就吃亏失了贞节。老
百姓又一次开始哗然,绅士们又一次成群结队拜访胡天,作为异母兄弟中的哥哥胡地甚
至和胡天争了起来,因为不能拿出来确凿的证据,胡天这一次没有发火。他向绅士们保
证,只要能确认出是谁干的,他将毫不客气地立刻将其枪毙,但是如果只是凭着怀疑,
作为最高长官的胡天只好无能为力。“并不是只有我的弟兄才长着鸡巴,”胡天看着比
自己高出许多的胡地,冷笑着提出了建议,他认为既然一时还查不出究竟是哪个畜牲干
的坏事,当务之急,也许是应尽快地想出办法,防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男人吗,
总得有个用武之地,是不是?”
    根据胡天的暗示,由警察局出面,就在离武庙不远的地方,建立厂一座全新的妓院。
所有的妓女不是从上海高价特聘,就是从省城的妓院里挖来的,都是一流的行家里手。
考虑到土匪的精力旺盛和过分粗鲁,对每位妓女接客收费标准和允许的人数,都做了严
格的规定,由于土匪的情欲受到财力的限制,梅城的游手好用之徒,很快也出现在专为
土匪们建立的妓院里。嫖客的增加,使得爆满的妓院像吹足了气的气球一样,随时随地
处于要爆炸的状态,结果这一年的秋天还没来临,梅城的大小妓院,雨后春笋一般冒了
出来,男人们的力气似乎都在女人身上用光了,社会治安反倒变得出人预料的好起来。
妓院所缴的庞大的税款,成了县里最重要的财政收入,而胡天也成了梅城历史上第一位
大家都真正叫好的地方长官,从妓女到妓院的老鸨,从警察到警察局长,从有老婆的男
人到没女人的光棍单身汉,提到胡天时,脸上都情不自禁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仅妓女的事业得到繁荣,胡天出色的政绩,还表现在卓有成效的禁烟和举办识字
班上。原来由浦鲁修教士一手操办起来的戒烟所,在胡天的亲自过问下,经过装修重新
开张。开张的那天胡天应邀剪彩,他一本正经地训了一通话,发誓说从全城宣布戒烟的
那一天起,任何胆敢尝试抽两口大烟的人,都将绳之以法就地枪决。他同时还授予浦鲁
修教士可以免费获得一切制造忌酸丸材料的权力,而所有服用忌酸丸的烟鬼,则必须以
每粒一块大洋的价格,向警察局缴钱。从宣布戒烟的那天起,梅城的监狱和小学堂里的
两个教室,都被戒烟所无偿征用,穿着制服的警察到处捉拿抽大烟的人戒烟。
    因为事先对可能参加戒烟的人数估计过高,太多的忌酸丸制造出来以后,找不到服
用的对象。为了不使轰轰烈烈的戒烟运动虎头蛇尾,警察局出动了所获得效果的,是那
些抽大烟抽得已走投无路的穷鬼,而原计划想狠狠宰上一刀去了。
    作为这次大规模戒烟运动总的负责人浦鲁修教士,很快发现运动偏离了轨道。戒烟
成了名副其实的非法拘禁,成了对付反对派的有效工具,“不应该再给那些可怜不幸的
人,增添任何新的痛苦,”浦鲁修教士跑到胡天那儿,为禁烟对象在戒烟过程中所遭受
的虐待,提出强烈的抗议,“要是不想让那些抽鸦片的人,戒烟时把命送掉,必须对他
们要有足够的爱。”
    “足够的爱,”胡天不明白这洋和尚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他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样的爱,难道要为他们找些女人?”
    胡天像撵鸭子似的把浦鲁修教士轰了出去,转身立刻传令下去,要底下人毫无条件
地按照洋和尚的意思办,把正在戒烟的大烟鬼们当作人来对待。半个月以后,省城派人
来检查戒烟的成效,来人先由胡天的人陪着,在梅城最好的一家馆子美美地吃了一顿,
然后醉醺醺地来到戒烟所。为了测试大烟鬼们是否真的戒了烟瘾,省城下来的人,故意
拿出一只枪来,当着戒烟者的面,慢吞吞地装上烟土,伸到被测试的大烟鬼面前。如果
说在装烟土的时候,刚戒了烟的大烟鬼脸上还流露出了难舍难分的神态,等到真把烟枪
放到鼻子底下,脸上便露出了一种极度的厌恶表情。忌酸丸的神奇效应充分显示出来,
它的优点就在于,戒烟之初,它可以当作大烟的替代品来吸,吸多了,再回过头来,就
会觉得大烟竟然会有一种不能容忍的恶臭。
    省城来的客人,饶有兴趣地参观了刚刚举办起来的识字班。举办速成识字班,多少
年来,一直是浦鲁修教士的心愿。由于胡天是梅城历史上第一位不识字的最高地方长官,
识字班的规模比戒烟运动更轰轰烈烈。识字班不仅办在了小学校里,办在教堂里,而且
直接办在武庙的兵营中。在武庙的识字班上,省城来的客人听见了正在上课的土匪大声
念着刚认识的几个字:
    “中——华——民——国——”
    土匪成年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接近小孩子的滑稽声腔,有板有眼绝对整齐,因
为有省城的人来参观,土匪们更表现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一本正经。
    因为识字班的普及,小学的老师开始成为梅城中真正受人欢迎的角色,第一次受到
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然而在众多的识字班中,相比较之下,更能吸引人的,却是举办在
教堂里的识字班。识字成为小城的一种新的时髦,武庙中的土匪大大咧咧地拿着课本,
堂而皇之地借上课之机在大街上到处招摇。老百姓用不太放心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背
影,绅士们却又一次气势汹汹去找胡天,语重心长地向他提出忠告。他们不无担心地指
出,如果胡天放任手下去教堂听课,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他的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弟
兄,恐怕都会变成基督徒。
    “浦鲁修教士正在用他的上帝,改造你的人。”
    “要是洋和尚的上帝,真能让弟兄们都识字的话,就让那洋和尚去作怪好了,”胡
天对绅士们的警告无动于衷,当绅士们满怀失望离去时,胡天对着他们背影做着鬼脸。
这一次胡地没有到场,原因很简单,虽然胡地不是教徒,但是作为一名从小在孤儿院长
大,而且又是梅城有钱人中,和洋人交往最密切的人,他对传教士没有任何成见。
    到了星期天,胡天带着全副武装的保镖,突然出现在了教堂里,他一声不响地站在
大厅后面,冷笑着看浦鲁修教士主持做礼拜的仪式。浦鲁修教士对胡天的出现,没有任
何吃惊的声色,十分平静地说着话,把充满了敌意的胡天,也当作了前来做礼拜的教徒
一样对待。胡天抱着双手,若无其事地听浦鲁修教士说了一会话,突然蛮不讲理冲上前,
揪住了一位正在认真听讲演的土匪的耳朵,不由分说便往外拉,一直揪到了教堂的大门
口,然后照他的屁股上恶狠狠就是一脚。其他几位混在教堂里听演讲的土匪见势不妙,
扭头便跑,一路跑,一路嘻嘻哈哈地笑着。

    直奉两大军阀在北方的战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位于南方的梅城,尚未卷入战火
冲突之中,战事便草草告以结束。督军大人借胡天的队伍当挡箭牌的计划,随着战烟熄
灭也一起流产。这一年的秋天很短暂,第一场寒流到来的时候,钱督军亲临梅城,和邻
省的赵督军,在两省交界之处,签订了一个互不侵犯条约。两位督军大人签了字以后,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像好朋友似地拥抱在一起。他们共同出征,在一座横跨两省的山脉
上打獐子。这是一次辉煌的狩猎活动,因为隶属于两大不同军阀体系的军队,在最容易
引起事端的两省交界之处以友好的方式兵戎相见,实在是一桩史无前例的盛事。
    胡天有幸陪同两位督军大人一起打猎。两位督军大人给他留下的共同印象,就是这
两人嘴上说的,和实际干的,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对胡天的领导才能夸不绝口,在和他
的交往中,不仅不盛气凌人,而且一次次放下架子,处处以请教的态度和他说话。很多
人都以为两位督军从此冰释前嫌,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能够和平相处,却不料
两位督军大人都不过是借这次机会,摸一摸对方的底,为即将来临的大战施放烟幕弹。
    “一旦战争打响,我希望胡团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领你的人马直扑对方,
将赵督军设在这里的第一道防线攻破。”在私下的秘密接见中,胡天的上司钱督军指着
摊在面前的军事地图,向胡天面授机宜,“我不相信胡团长会让我失望。”
    “我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胡天顺从地点着头,然而心里却在悄悄打定自己的主
意。既然督军大人对墨迹未干的互不侵犯条约毫无诚意,对他这位由土匪改变的心腹爱
将,也不会真心诚意到什么地方去。第二大,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上,两位督军大人互相
饯行,谈笑风生,都喝得酩酊大醉,看上去已经完全失态的来自邻省的赵督军,在人们
掌声中,韵味十足地唱了一段昆曲。作为胡天上司的钱督军也不甘不弱,他不能唱却擅
书法,便当堂展纸,让胡天替他磨墨,写了一通醉书。
    胡天以最冷静的态度看着两位督军大人的表演,宴席散了以后,他奉钱督军之命,
送赵督军去他的下榻处。“出丑,出丑,今天让胡团长笑话了。”赵督军大叫自己今天
喝多了,非要胡天再陪他坐一会。他疯疯癫癫地说了一会儿醉话,将一只非常精致的礼
品盒送给了胡天。“胡团长乃少年英雄,兄弟这一次有机会结识你,真是三生有幸。”
赵督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做出有话不便说的样子,“不过有些话呢,兄弟实在不能
讲,又不敢不讲。讲则不仁,不讲则不义,因此只好为胡团长准备一份薄礼。”
    胡天知道赵督军的话全藏在那只精致的礼品盒里,但是他做出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
告了辞。回到家,打开礼品盒一看,里面是一粒极大的珍珠,再仔细研究,便发现礼品
盒的夹层里,藏着一封密信。这封信是赵督军的心腹,一位潜藏在钱督军身边的特务寄
给赵督军的,在信中,这位特务向赵督军汇报了钱督军收编胡天的真实用心。钱督军已
经做好了充分的安排,已经在胡天的后翼布置了一张大网,一旦战斗打响,胡天不仅除
了前进没有退路,而且就算是他在战场上大获全胜,也仍然摆脱不了被全歼的厄运。如
果发生在两省之间的大战打不起来的话,钱督军便打算用调虎离山的办法,将胡天骗到
省城开会,擒贼先擒王,只要杀掉匪首胡天,剩下的土匪群龙无首,对付起来易如反掌。
    帮着胡天念信的是小学校年轻的李老师。胡天羞于去识字班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混
在一起读书,便将李老师聘来另开小灶。李老师和广东方面的革命党有一定的联系,他
借给胡天上课之际,趁机向他传播国民革命的大道理。赵督军的密信只是证实了胡天早
就存有的猜想,他没有感到丝毫意外,更没有惊慌失措,他十分坦然地将密信点火烧了,
然后若无其事地将那粒极大的珍珠,连同那个精致的礼品盒一起,送给了红梅阁的一枝
花。一枝花是红梅阁里最红的一个妓女,身价高得让梅城中的好色之徒轻易不敢问津。
胡天的大珍珠让一枝花爱不释手,在床上千姿百态,把脸色阴沉的胡天弄得眉笑眼开死
去活来。
    “难道这城里真要出什么事?”事情完了以后,一枝花试图猜透胡天的心思,随口
问道。
    胡天说:“其实已经出了什么事了。”
    一枝花说:“你别吓唬人好不好。胡团长什么风雨没见过,就是有点什么事,你胡
团长也不会当回事。”
    胡天已经困意朦胧,“我当然不会当回鸟事!”说完,打了个大哈欠,倒头便睡,
刚睡着,又睁开眼睛说:“不过,这事他娘的也不是那么简单。”说了,紧接着又呼呼
大睡,一枝花知道他过一会儿就会醒来,披了衣服下床,亲手为他炖参汤,好让他一醒
过来就有热的参汤吃。收费高昂服务周到,是一枝花得以成名的一个重要手段。然而她
对胡天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感情也许是她在接待了无数位男人以后,仅有的一次例
外。一枝花天生是当妓女的好材料,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男人
们明白什么叫作尤物。她的母亲是妓女,外祖母是妓女,甚至曾外祖母也是妓女。出身
于妓女世家的一枝花,最初在男人中获得声名的,不是因为她的相貌,而是因为她有着
与众不同的金色阴毛。这秘密是她在十六岁时,接待一位来自四川的嫖客时,被人像发
现新大陆似的揭示出来的。四川嫖客从来不在乎大把地花钱,他唯一的恶习,便是喜欢
在临了提出的小小的要求,要些女人身上的东西作纪念。
    就连一枝花也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和别的女人,有着如此重要的不同。四川嫖客对着
她金丝一般的阴毛赞不绝口,到处献宝似地展览给别人看。当时还完全默默无名的雏妓
一枝花,立刻时来运转嫖客盈门。这以后多少年的皮肉生涯里,一枝花始终红运不断。
有一段时间,凡是有幸和一枝花共度良宵的男人,都可以得到一根金色的阴毛作为纪念,
这习惯一直到三年前才终止。终止的原因是一枝花突然发现自己长此以往,结局将不可
收拾。她终于明白不该轻易地糟蹋自己的本钱,并从此开始了极有浪漫情调的卖淫旅行。
她发誓要走遍中国的名山大川,梅城只是她计划中避暑的地方,因为她早就听说这里已
经成了著名的避暑胜地。发生在这里的土匪袭击事件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恰恰相反,早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对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有一种非常神秘的向往。来到梅
城以后,她只接待那些来这避暑的洋人,偶尔也稍带接待几位有钱的本地绅士。在接待
大名鼎鼎的胡天以前,一枝花已经听到了足够的关于他的传说,因此上她第一次和胡天
有了来往以后,便发现自己已不是仅仅喜欢这个个子矮然而结实强悍的家伙,她发现只
要胡天真心愿意,自己就准备立刻从良嫁给他。

    胡天无数次拒绝了督军大人让他去省城开会的请求,他想起了种种稀奇古怪的理由,
一会儿是母亲的忌日,一会儿又是母亲的寿辰。要不就是牙疼心口痛,或者疝气又犯了,
反正各种各样的借口都被他用来搪塞。随着让他去省城的要求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
一次难以推托,胡天开始正式和邻省赵督军派来的人偷偷来往,进行绝对秘密的谈判。
和赵督军的秘密谈判,很快就被钱督军侦探到了消息。盛怒的钱督军立刻召见雷旅长商
量对策。武力解决显然是避免不了的。胡天的探子同样也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大批军
队正兵分三路,向梅城悄悄逼近。
    面对军队的逼近,胡天不得不采用一手硬一手软的政策。他让小学校的李老师起草
了一封给钱督军的信,在信中,他首先向钱督军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后做出不明白的样
子询问,为什么有军队向梅城调动,而他作为梅城的最高地方长官却丝毫不知道。为了
不在老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混乱,他希望督军大人立刻下令所有军队不要继续前进。在
信的结尾处,胡天暗示说,他的队伍已作好了一切战斗准备,一旦发生在两省之间的战
斗打响,他的人马立刻便能全力以赴走向战场。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钱督军真准
备兵戎相见的话,他胡天乐意奉陪。“我的人随时都可以打仗,将老子逼急了,大不了
我再一次上山落草。”李老师在写信的时候,胡天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平均每两句
话骂一次娘,“要是真他娘的以为他是什么鸟督军,我便会怕他,他也实在是昏了头。
老子怕过谁?”
    另一方面,胡天加快了和邻省的赵督军谈判的步伐。他希望赵督军尽快给他一个准
确的答复,那就是如果钱督军大兵压境,胡天将率领自己的人马遁入他的省界暂避一时。
对于一个一直虎视眈眈觊觎着邻省地盘的督军来说,钱督军应该明白,胡天的存在,可
以是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
    兵分三路的军队,几乎是到了兵临城下的地步,才停了下来。虽然胡天曾扬言作好
了一切战斗准备,但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正当他犹豫着是召集人
马进行拼死抵抗,还是掌握主动撤出梅城溜之大吉的时候,已经久违了的雷旅长,突然
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他面前,雷旅长的笑容又一次增加了胡天的困惑,因为雷旅长像责怪
小孩子似的,责怪他不该私下和赵督军有来往。他若无其事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嘻
嘻哈哈说笑了一通,然后像透露什么绝密消息一样告诉胡天,说这一次大军调动,真正
的目的,是为了给邻省的赵督军一个措手不及。雷旅长让胡天继续保持和赵督军的秘密
接触,以便进一步地迷惑住他。
    犹豫不决的胡天完全被雷旅长搞糊涂了,他十分被动地在红梅阁设宴招待雷旅长。
酒席上,几杯酒下肚的雷旅长忘乎所以,色迷迷看着坐陪的一枝花,有失体统地附在心
思重重的胡天耳边问着,传说中一枝花的金色阴毛是不是确有其事。
    “喝多了,喝多了,”雷旅长说着,解嘲地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使劲
拍胡天的肩膀,“得罪得罪,兄弟今天真是喝多了。”
    一枝花从雷旅长淫意荡漾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不怀好意,她一个劲地劝雷旅长喝
酒,打算索性把他灌灌醉拉倒,雷旅长豪兴大发得意忘形,只要是一枝花的敬酒,便一
定咬着牙干下去。他的举动消除了胡天手下大小土匪的怀疑,大家跟着一起起哄,大呼
小叫闹个不歇。因为胡天事先有过关照,刚开始谁都不敢放开来喝酒,喝到临了,除了
胡天,土匪们早把事先的关照丢到脑后,肆无忌惮地开怀畅饮。
    雷旅长最后是被一起来的人抬走的,他躺在躺椅上,嘴里不住地喊着还要喝。雷旅
长前脚被抬走,胡天便怒不可遏地掀翻了桌子,大骂自己的手下一个个全昏了头,他让
一枝花叫人搬来一大坛子醋,每人有理无理都得喝上一大碗醋醒酒,喝完了醋,胡天对
手下这帮仍然东倒西歪的土匪的工作做了安排。他命令武庙兵营的全体弟兄今晚不许睡
觉,在天亮前必须撤出梅城。同时,派人潜入洋人的居住区,尽可能多的抓些人质在手
上,以便未来和政府军作战时,可以用洋票和他们讨价还价。所有的人必须立刻行动起
来,他脸色阴沉地说:
    “别他娘的以为没事了,你们这些呆子,准备打仗吧!”
    胡天有条不紊地打发手下各人去干自己的事,大大小小的土匪带着胡天的指示,半
信半疑地去了,心里还在一个劲犯嘀咕。胡天的命令必须坚定不移地被执行,这一点明
摆着不容大家置疑。虽然土匪们不相信事态会像胡天估计的那么严重,但是城外毕竟布
置着能让他们陷于死地的重兵,这一事实,大家心里都还明白。来自意外的攻击,随时
随地都可能发生。在对于形势的判断上,胡天的手下向来是更相信他们的头领。胡天对
于未来发生的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正确判断,他料事如神,总是在事态发展刚露出蛛
丝马迹的时候,便一针见血地看到了它的最终结局。
    然而这一次胡天显然看到了一个不太好的结局,他的手下在他的吩咐下,打着酒嗝
离去了,镇定自若的胡天却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尴尬境地。他忧虑重重心烦意乱,不
知道该如何打发眼前剩下的这段时间。一枝花第一次看出了藏在胡天心灵深处的恐惧,
这种恐惧在胡天拥着她上了床以后,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一向粗鲁蛮横的胡天,突然
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存。他愁眉苦脸手忙脚乱,趴在一枝花的身上不知如何是好。
    “从明天开始,你恐怕不得不重新换个主了,”胡天毫无恶意同时又是充满感伤地
说着,“你还是一枝花,不是做压寨夫人的料。”
    “要是我想做压寨夫人呢,”一枝花在他的身底下做着媚态,一使劲,翻了过来,
骑坐在胡天的身上,得意洋洋地说,“我说不定还能骑着马打仗,成为女中豪杰。”
    “你他娘已经是女中豪杰了,”经过一阵地动山摇的晃动,一枝花表现出死去活来
的样子,胡天忍无可忍,气喘吁吁地说着,“女人都像你这样,不是豪杰,还能是什
么?”他知道她有做压寨夫人的心,但是绝没有做压寨夫人的胆。她是天生的寄生虫,
靠男人也为男人活着,生来就是享福的,吃不了那份颠簸流离的苦,胡天和一枝花其实
心里都明白,现在已经是他们爱情故事里的最后乐章。他们掩饰着自己的依依不舍,装
着若无其事,云雨之后,胡天没有像以往那样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一枝花也没有立刻
穿上衣服起床去为他准备参汤,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心不在焉地胡乱说着话。
    浦鲁修教士正是在这个不合时宜的节骨眼上,闯进红梅阁,说是有要事必须见胡天。
胡天对前来报信的丫环十分粗鲁地叫道:“让那洋和尚滚蛋,告诉他我正和你们小姐日
着呢。”丫环忙不迭地退出去,浦鲁修教士显然听见了胡天愤怒的吼声,但是他坚决不
肯离去,执意要见到胡天。当一枝花匆匆披上衣服的时候,迫不及待的浦鲁修教士竟贸
然闯了进来。
    胡天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一枝花,知道事情有些不太妙。浦鲁修教士冒冒失失地赶
来,明摆着什么重大的事已发生了。他翻身坐了起来,赤条条地对着还在大口喘气的浦
鲁修教士,没有责怪他,只是好像知道已经怎么了似的,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讲
吧。”
    浦鲁修教士说:“赶快带着你的人,离开这座城市。”
    感到有些冷的胡天,随手捞起那条大红的缎子面的棉被,像披袈裟一样将自己裹了
起来。“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得走?”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不服气地问着。
    浦鲁修教士带来了军队开始动手的坏消息。为了防止胡天的人会重复绑架外国人当
人质的故伎,军方采用了胡天曾用过的办法。在正式向胡天发动攻击之前,已派人穿着
便衣,先一步地混进了梅城,将洋人的别墅区保护起来。不仅派人保护了别墅区,而且
偷偷地将居住在城内的有钱人,包括住在教里的浦鲁修教士,都接到了保护区去。天亮
前正式的进攻就要开始,熟悉土匪恶习的浦鲁修教士清楚一旦战火打响,最苦的是交战
地区的平民百姓。届时军队和土匪双方,各自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根本不考虑老百姓的
死活。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心,浦鲁修教士从保护区神不知鬼不晓地跑了出来,向胡天提
出了这个对他对梅城老百姓都有利的建议。
    胡天毫无表情地听浦鲁修教士说完了他的建议,在一旁听着的一枝花脸色骤变,不
住地哆嗦起来。她看着坐在那矮墩墩像一座铁塔似的胡天,结结巴巴地让他赶快接受浦
鲁修教士的建议,带着手下的人马走得越远越好。“既然这传教士让你快走,你还是赶
快走的好,连夜就走,到天亮时,你已经远走高飞了。”花容失色的一枝花心惊肉跳地
说着。
    “我要是不走呢?”胡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这时候,胡天的手下也纷纷赶来报告让人沮丧的坏消息。军队如果只是保护了洋人
居住的别墅区,这还算不了什么可怕,更重要也是最糟糕的是,军队已经封锁了外界和
武庙兵营的联系。军队的借口是说城内有好几名士兵被谋杀了,因此居住在武庙兵营的
土匪为了避免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原地不要动弹。刚开始还不过是许进不许出来,
当胡天派去的人进入武庙以后,军队进一步增加了包围武庙的兵力。土匪拿起了武器打
算往外冲,军方便正式宣布胡天因为阴谋暴乱,已被枪毙,其他的土匪因为没有参与,
只要老老实实服从军方的命令,将原职原薪保证一切安全。熟悉土匪的性格的军方知道
只要一宣布胡天死亡,土匪感到群龙无首,就会立刻土崩瓦解。多少年来,土匪们只知
道按照胡天的命令办事,没有了胡天的指示,他们只能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在原地痛
苦地打着转转。
    胡天扔去披在身上的大红缎面棉被,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赤条条和出娘胎时一样
站在了床上,不慌不忙慢慢吞吞穿着衣服,穿好了衣服,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些狗
日的,老子饶不了他们,走,马上去武庙,把我们的那帮兄弟接出来。”外面突然传来
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听见一枝花的女佣和丫环们大惊小怪地叫着,很显然是军队已赶
来将红梅阁围了起来。形势不容有任何乐观,现在除了胡天的保镖,和几名赶来的土匪
之外,大势已去的胡天似乎到了不得不缴械投降的境地。“我们恐怕是出不去了,”胡
天手下的一位土匪悲观失望地说着,“就算是冲出去,怕也是一个死。”
    “死,他娘的,老子还没到死的时候呢,”胡天杀气腾腾地看了一眼浦鲁修教士,
异常冷漠地说,“让这洋和尚走在前面,给我往外冲。”

    第一排子弹扫射过来的时候,击中了奉命前去打开红梅阁大门的老鸨,她像一条刚
从水里被捞起来的鲜鱼那样,被狠狠地掼在了地上,在原地弹跳了好几下,杀猪似地大
叫起来。紧接着雨点一般扫射过来的子弹便送了老鸨的命。在胡天的手势示意下,一个
保镖打算从窗子里跳出去,然而他刚出现在窗口,就让迎面过来的子弹掀翻了。土匪被
堵在了红梅阁,形成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之势。时不宜迟,胡天十分果断地命令让浦鲁修
教士走在最前面,同时强迫那天晚上正好在红梅阁寻花问柳的小学校的李老师,连同一
枝花以及手头可以捉到的妓女一起做人质,大摇大摆地向大门口走去。
    “你们别开枪,”浦鲁修教士从还在流血的老鸨尸体旁边走过,像飞翔着的鸟一样
张开双手,对架着机枪的方向喊着,“这儿还有许多无辜的女人,你们不能随便杀人,
否则上帝不会饶恕你们。”
    胡天的这一毒招让奉命不许伤着洋人的军队措手不及。早在制订作战方案时,钱督
军就向英国的驻省城代表打过招呼。他保证在解决胡天土匪问题的作战中,将确保在梅
城的洋人的生命及财产安全。浦鲁修教士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负责指挥包围红梅
阁的一个许连长,像恶梦中刚醒过来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捏着拳头狠狠地骂了声
娘,连忙命令不许胡乱开枪。不许伤着洋人,是战争发动之前,雷旅长反复关照的一件
事。鉴于有这样一条铁的命令,能征善战的青年军官许连长,还是第一次临阵犹豫,在
大敌当前时表现束手无策。他眼睁睁看着胡天在卫兵的簇拥下,堂而皇之地从他眼前走
过。
    不仅许连长对胡天奈何不得,所有在第一线指挥的军官都傻了眼。胡天一旦发现了
对方的这一致命弱点,立刻毫不含糊充分加以利用。他若无其事领着他的人从枪口下坦
然走过,就像前去参加早已订好的约会一样。全副武装的军队仿佛只是在列队欢迎他,
并且正在接受他的检阅。事情的发展经过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胡天不过是在进入武庙前,
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军队噼哩啪啦的拉着枪栓,对天盲目地射击,然而所有这一切,
对胡天来说也仅仅是游戏罢了,他目不转睛地往前走着,根本不把外界威胁的吆喝声当
回事。

                                 第二部分

    中国人有强烈的“慎终追远”的意识……认为人生有阴阳之分,死亡即是阴阳的交
接点。人死为鬼,人死了以后到了“那边”还和生前一样,知冷知热,知亲知疏,知善
知恶。只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形成一种无形无质变化无常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并且具有
比阳世中的人强大得多的某些神秘力量,因而能够危害或者保佑还活在阳世的人们。
    任骋:《中国民间禁忌》,作家出版社

    庞大的轰炸机群从梅城上空飞过的时候,整个城市打摆子一样颤抖。所有的玻璃窗
都在摇晃。梅城又一次陷入末日之中,哥特式教堂顶部的瓦也被震落了下来,那口巨大
无比的钟,像装满了蚊子似的嗡嗡回响着。鸡飞狗跳,人群在街道上狂奔,大呼小叫鬼
哭狼嚎。甚至躺在坚固的坟墓里的胡地,也会被这巨大的机器的轰鸣声震醒。庞大的机
群像越冬的候鸟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正用一种极慢的散步速度,从天空上优雅地掠过。
阳光灿烂,地面上留下了轰炸机移动时古怪的阴影。
    一名因为引擎故障掉队的日本飞行员,被地面上那个突然出现的不明发光点所迷惑。
他在这个不明的发光物上面盘旋,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地指示投弹手拉下了投掷炸弹的控
制装置。爆炸引起的巨大尘上云还没散尽,掉队的日本飞行员便感到非常吃惊,那个不
明的发光物不仅没有被摧毁,而且由于阳光的反射,显得更加晃眼。中日大规模的军事
冲突已经开始了,庞大的轰炸机群正在飞往省城的途中,将去轰炸聚集在省城附近的中
国军队。掉队的日本飞行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拉起了操纵杆,毫不犹豫地又一
次上升盘旋,然后向不明发光物发动俯冲攻击。
    直到投弹手近乎赌气地扔完所有的炸弹,淹没在烟雾之中的那个不明发光物,仍然
顽强地闪着光。梅城的老百姓已经从金属轰鸣的恐惧中惊醒过来,他们爬到制高点上,
观看着那架孤零零的轰炸机,徒劳地攻击着胡地的坟墓。日本飞行员一次又一次俯冲,
当炸弹已经扔完的时候,也许为了探清楚发光物的奥秘,轰炸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盘旋,
它掠过树梢超低空飞行,吓得树林中藏着的喜鹊和乌鸦呱呱惨叫,拍打着翅膀到处乱飞。
    很可能直到最后,飞机上的飞行员和投弹手都不曾明白,那个让他们迷惑不解的发
光物,不过是梅城中一位传奇人物的坟墓。他们很可能连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巨大的
汉白玉凿成的坟冠,顽强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只是为了将他们吸引到毁灭的深渊。站
在制高点上看热闹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见坐在飞机前端的日本飞行员的身影。一个愤
怒的男人,甚至试图用石块去扔那来自空中的入侵者。人们清楚地看见飞行员穿着一身
棕色的皮衣服,戴着皮帽子,翻毛的皮衣领,一副大得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反着光的
风镜。从飞机中部的小玻璃窗上,可以看见投弹手探头探脑的嘴脸。投弹手生着一张带
些吃惊的娃娃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明发光物看。
    小日本的轰炸机最后撞到山腰上,轰的一声,一道红光,一团浓烟,炸成了好几截。
机毁人亡的事实,几乎确证了胡地的坟墓绝不可侵犯的传说。虽然胡地被埋葬的日子并
不久远,但是自从这座豪华气派的坟墓落成以后,各种神话一般的流言蜚语就没有终止
过。首先畜牲对它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放牛的孩子发现,一向顺从听话的牛,当
你试图将它牵到那座汉白玉的墓地边,即使把牛鼻子拉出血来,它也是死活不肯向坟墓
挪近一步。羊群也是如此,它们总是远远地躲着,而且绝不碰坟墓边上长出的一种带齿
状的野草。这种野草也是神奇传说的一部分,因为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只有胡地的坟墓
周围,才会长出这种开花时像火在燃烧的野草。
    甚至在母狗发情的季节里,到处乱窜激动不安的公狗们也远离坟墓。公狗们为交配
权打着架,咬得遍体鳞伤,发狂地追过来逐过去。然而当一条落荒而逃的公狗,夺路向
坟墓方向奔过去的时候,得胜的公狗便立刻放弃追逐,远远地站一边看着,同样的道理,
逃向胡地的坟墓,也是母狗有效摆脱公狗纠缠的绝招。在一个夕阳残照的日子里,面对
一轮正往下掉的红日,有个小男孩一次竟然爬到了胡地的汉白玉墓冠上,恶作剧地撒了
一泡尿。在他的带领下,所有在场的男孩子,都掏出了自己的小鸡巴,对着坟墓撤起尿
来。一个叫玉祥的穿着开裆裤的男孩子,对着胡地的墓碑,将自己一泡憋得很足的骚尿
浇上去。三天以后,玉祥的小鸡巴又红又肿,像一截蹇得太满的红肠那样挺在那,为了
医治这莫名其妙的毛病,玉祥的父亲不得不抱着他到处求医问药,从西医开的小钮扣一
样的白药片,到中医开的各种丸药汤药,所有的药服下去都不见效,临了还是一名道不
像道僧不像僧的江湖郎中,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办法治好了玉祥已开始流脓的小鸡巴。
    江湖郎中来到了胡地的墓旁边,他振振有辞地念叨着什么,然后在地上挖到了两条
蚯蚓,蚯蚓被捣碎了,血肉模糊地敷在玉祥的小鸡巴上,再从旁人家里抱来一只鸭子,
让那鸭子去啄食玉祥小鸡巴上的蚯蚓肉糊。父亲挟持下的玉祥,在鸭子凶猛的啄食下,
杀猪似的大叫,叫得死去活来。这件离奇的怪事一度曾在梅城中广为流传,以后一直被
固执的家长重复,用来当作不许孩子们到胡地墓地周围去玩的警告。
    唯一对胡地坟墓报以不在乎态度的,是附近树林里栖歇着的乌鸦和喜鹊。事实上,
在胡地安息以后,象征着灾难的乌鸦和报告喜讯的喜鹊,得到了疯狂的最成功的繁殖。
成群的乌鸦和喜鹊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多的时期甚至把明净的天空都能遮住。春天到
来的时候,乌鸦和喜鹊像猎手那样机警地寻觅着食物。它们啄食各种小虫子,地里洒落
的麦子或者稻谷,挖土时翻出来的蚯蚓,准备越冬的青蛙。有时候因为饥饿的缘故,它
们也向有着古怪花纹出来晒太阳的毒蛇发起进攻,它们像鹰一样向蛇猛扑过去,在地上
跳舞似的乱蹦,大叫着分散不停向外吐着舌信的毒蛇的注意力。一旦制服了毒蛇以后,
立了大功的乌鸦和喜鹊便将毒蛇衔到大汉白玉的墓顶端,想乐滋滋地单独享用毒蛇的美
味。但是成群结队的乌鸦和喜鹊立刻大打出手,咿里哇啦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铺天盖地
往墓顶上涌,一边拉屎,一边又撕又咬,羽毛到处乱飞,好像成心要把安息在坟墓里的
胡地吵醒。

    胡地被埋葬以后,打开他留下的遗嘱便成为大家心目中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尤其是
胡地的十三位养子,自从他病危以来,对于这些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来说,没有别的事
比了解遗嘱内容更为重要。遗嘱被密封在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里,加了两把锁。一把锁
的钥匙在哈莫斯手上,另一把锁的钥匙在梅城唯一的一位律师那里。公布遗嘱的时间被
严格限定在胡地落土以后。作为十三个养子中的长子德清,不止一次有机会接近那个放
遗嘱的铁盒子,当胡地进入弥留之际,正是德清亲手将小铁盒递到胡地手中。在最后的
十二小时里,胡地一直死死地抱着小铁盒,抱得太紧了,以致于咽气以后,为了掰开扣
得太紧的手指,德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差不多把胡地的手指给掰断掉。
    胡地可能拥有的财产数额,向来是胡地神话的一部分。人们相信,就算是国民政府
的堂堂省长,也绝不可能比胡地更有钱。一二八淞沪抗战打响,到处都在热气腾腾的募
捐筹款。从省城来了一队女学生,她们在梅城的街头演说演街头剧,搞得这个小城市像
赶集一样热闹。女学生们像乞丐一样毫不含糊地跟过路人要钱,向沿街的店面里的老板
要钱,临了,捧着一红纸糊成的盒子,按照市民提供的本城大户名单,挨家挨户上门索
款。胡地在大客厅里接待了女学生,他那双好色的眼睛,不安分地在女学生的脸上和胸
脯上来回扫着,冷笑着说:“你们想要多少钱?”
    “对于前方的将士来说,当然是越多越好。”女学生叽叽喳喳地说。
    “我的钱真能送到前方将士的手里?”胡地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位最漂亮的女学生,
心花怒放,“你能保证绝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天真的女学生丝毫不在意胡地眼睛里荡漾着淫欲,她们天真地向胡地发着誓,天真
地接受了胡地向她们发出的请吃饭的邀请。陪同这一大帮如花似玉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吃
过饭以后,心情极好的胡地用牙签剔着牙,让女学生们狠狠地吃了一惊地说:
    “我捐一架飞机怎么样?”
    在胡地死了的若干年以后,人们将还一如既往地议论着他怎么在谈笑间,就捐了一
架战斗机的豪举。这样的豪举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只有委员长的夫人,只有财政部长的
太太才能如此潇洒一回。捐献一架战斗机。使得胡地的名声远远地传到了梅城以外的地
方,不仅是省城的几家报纸,国民政府出资办的《中央日报》,甚至美国英国法国苏联
的报纸,都做了郑重其事的报道。胡地的神话像长了翅膀似的四处乱飞,人们坚信,只
要胡地乐意,他随时可以买下整座梅城,或者干脆连省城也一块买下来。
    关于胡地巨额财产的来源,有着无数种不同版本的传说。有人相信这样的说法,那
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胡地,得到了洋人的暗助。虽然胡地最终也没有成为教民,但是他
无疑是梅城中和洋人来往最密切的一个人。他和洋人做生意,洋人赚中国人的钱,他便
不客气地大赚洋人的钱。胡地是梅城绅士中的真正代表,因为他的洋文几乎和洋人说的
一样好。在梅城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洋人的人,他熟知洋人的优势和弱点,因此可以毫不
费力地调停本地居民和洋人之间的冲突,既代表本地居民和洋人作对,也恰到好处地运
用洋人的势力,向当地居民施加压力。当他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穷鬼的时候,他曾经替
老鲍恩管理过葡萄园,他当过工头,当过承包商,和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
不止一次掌握着洪水过后的赈灾款项。梅城中最古老的也是最富裕的教民杨希伯死了以
后,他的庞大的家产由继承人莺莺统统捐给了教会,有人怀疑这笔数额巨大下落不明的
遗产,实际上是进了胡地的私囊。
    胡地财产的来源,还有一个特殊渠道,就是他很可能侵吞了他同父异母兄弟胡天的
金库。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胡天,生前一定聚敛了大笔钱财。
胡天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金库,这个金库是胡天改邪归正重新做良民的保障,同时也
是他下一次东山再起的资本。根据胡天势力达到的程度,人们不难猜想到金库的规模。
尽管胡天胡地这一对兄弟,从来没给人留下过有什么手足之情的记忆,但是在别人面前
掩盖掉这份亲情,也许正是为了让人不致于有所怀疑。曾经和胡地一同去拜谒过胡天的
一位绅士清楚地记得,那次为了梅城中越来越恶化的治安,胡地和胡天脸红脖子粗地争
吵起来。与胡天暴躁的脾气相反,胡地经常给人的印象,是天生的斯文和优雅。胡地注
定要当绅士的,即使是在他还是一个穷光蛋的时候,他似乎也不会为什么事,有失体统
地大吵大闹。他的个子适中,体格强壮,力气大得在孤儿院里足可以称王称霸,然而无
论谁动手打他,就算是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无缘无故地给了他一拳头,他也仍然羞于还
手。
    胡地身上体现出来的斯文和优雅,应该归功于浦鲁修教士在儿时给他的启蒙教育。
“只有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浦鲁修教士在胡地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曾经对他
进行过强有力的宗教灌输,他无数次地为他念叨上帝,向他讲述祈神态度的重要性。由
于梦常常和童年联系在一起,胡地曾在睡梦中,无数次地见到过自己现实生活中并不太
相信的上帝。梦中的上帝和浦鲁修教士常常浑成一体,不止一次地引起他对浦鲁修教士
的复杂感情。自从七岁时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的儿子以后,胡地对浦鲁修教士
的那股慈父般的眷念之情便不复存在。他没有像胡天那样,从小就对洋人恨之入骨,可
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胡地对洋人就再也爱不起来。
    那次为了梅城中的治安,胡地和作为梅城最高行政长官的胡天,面红耳赤地吵了起
来,他所表现出来的激动前所未有。一名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妇女,在回家的途中,遭到
了三名土匪的袭击。显然土匪还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大腹便便的女人,他们将她小心翼翼
地抬到一个台阶上,而且在台阶上垫了足够的干草。在整个强奸的过程中,三名土匪像
作游戏一样对孕妇甜言蜜语,又是安慰又是恐吓,温文尔雅地站在台阶下面,踮着脚轮
流发泄着他们不能抑制的情欲。不明事理注定要早产的妇人,不懂得保护自己婴儿的唯
一选择就是必须和土匪很好地配合。她试图大喊大叫,一旦嘴被堵上以后,她便歇斯底
里地在原地打滚。结果,等到强奸结束的时候,妇人却因为自己已毫无必要的挣扎,从
台阶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
    “就是畜牲也不会干这样没出息的丑事。”胡地愤怒地对胡天说着。
    胡天似乎也觉得理亏,他的手下显然做得过分了一些。“你怎么知道畜牲就不会干
这样的丑事呢?”胡天嘻皮笑脸地说着,“别太相信畜牲,人像了畜牲,畜牲有时也会
和人差不多。”
    胡地向身为当时梅城最高地方长官的胡天,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他告诉一向无法
无天的胡天,要想在梅城待下去,必须立刻毫不手软地约束一下他手底下的兄弟。如果
需要,梅城可以四处招募妓女,正式再开张几家妓院,但是胡天不能把整个梅城当作一
家妓院,随心所欲地糟蹋这城市中的良家妇女。良家妇女的提法引起了胡天的强烈不满,
他蛮不讲理喊道:“狗屁,这城市里的良家妇女都他娘的是婊子,婊子才是真正的良家
妇女!”
    胡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胡说八道,要知道,你娘和我娘,都是这个城市里的女
人。”
    “你娘?”胡天十分轻蔑地说着,“你娘就是个婊子。”胡天的话使胡地顿时脸色
苍白,他的眼睛像子弹一样地射向胡天,胡天立刻感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扯平地补了
一句,“你别他娘这样瞪着我,用不着觉得太吃亏,我娘也是婊子,我已经说过了,这
城市里到处都是地地道道的婊子。”
    正是在这次谈话中,胡天矢口抵赖发生在梅城的一系列刑事案件,是由已改编成军
队的土匪所为。同样是在这次谈话中,胡天说了那句后来一直在男人嘴里广为传诵的名
言,这就是并非只有土匪才长着鸡已。胡地给一同前去拜会胡天的绅士们留下了深刻印
象,他针锋相对的反驳,驳得胡天体无完肤,一次次无话可说。最后,屡落下风的胡大
咬牙切齿,不得不自认倒霉。“小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看着胡地和自己如出
一辙的大鼻子,第一次也许就是唯一的一次产生了那种兄弟之间的亲情,“你他娘真是
我爹的儿子,是有那么点像我,不错,你是像我的弟弟!”不甘示弱的胡地却又一次纠
正胡天,他慢吞吞地提醒说,做弟弟的,其实应该是胡天。胡天听了不高兴,板着脸说:
“扯他娘的鸟蛋,别跟我来这套,要么当老子的弟弟,要么他娘的什么都不是。”
    胡地被埋葬以后,急于想知道他究竟会留下多少财产的人们,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对财产的数额做了种种猜测,不相干的好事者甚至为此打起了赌,胡地的十三个养子更
是忐忑不安,他们急于想知道那个上着两把锁的精致的小铁盒子里,那张决定着他们未
来命运的遗嘱上到底写着什么。胡地活着的时候,他的十三个养子是梅城中最让人羡慕
和眼红的公子哥。七个已经成年的养子,他们从养母那拿到了钱,狂嫖滥赌,一个比一
个更堕落更能折腾。由于人们普遍地坚信胡地家里有着一座用不完的金山,而他的十三
个养子注定会继承一大笔遗产,因此只要是胡家的公子哥出来赊账,欠多少债主也不会
担心赖账,不但不担心赖账,而且千方百计地鼓励他们多赊些。事实上,不仅七位已成
年的少爷在胡地死之前,欠了一尼股债,就连那几位乳臭未干的小少爷,也不同程度的
学着他们哥哥的样子,四处乱花钱乱欠账。在梅城一家妓院的账本上,竟然写着年仅十
岁的德汉欠大洋三十元。
    终于到了揭露精致小铁盒子里的秘密的时刻,十三个养子,不是按照长幼顺序,而
是按照高矮顺序,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哈莫斯手里闪闪发亮的那把小铜钥
匙。站在那翘首企盼的还有胡地的一大堆小老婆。梅城中那位唯一的律师,偏偏在这关
键的时候,肚子里不听使唤地折腾起来,结果已经准时出门的律师不得不拐回家去,坐
在木制的马桶上痛苦呻吟。律师的迟到,使得即将揭晓的秘密,平空增添了新的悬念。
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大厅里早已乱成一团。被埋葬了的胡地似乎又一次从墓地赶来
了,他也和大家一样,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由他一手策划的闹剧真相大白。律师拎着铜钥
匙赶来时,他吃惊地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抬着头观看挂在半空中的莲花吊灯。莲花吊灯
突然像着了魔一样,让人难以置信地响起来。
    没有人去仔细琢磨为什么莲花吊灯会无缘无故丁零当啷作响,因为律师带来了发亮
的铜钥匙,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遗嘱上面。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哈莫斯
以好朋友的身份,首先打开了其中的一把锁,接着又请由于肚子里正闹不舒服而咧着嘴
的律师,打开另外的一把锁。期待已久的关键时刻总算到了,所有觉得遗嘱和自己有切
身利益的人,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将心提到了喉咙口,屏住呼吸,像正在鸣叫
的大白鹅那样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庄严的最后审判。精致的小铁盒被慢慢地掀起了盒盖,
盒子里面衬着厚厚的红颜色的绒布,翻开绒布,既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也没有任
何记录着文字的纸片,精致的小铁盒只是一个空盒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仅作为财产继承人的十三位养子目瞪口呆,那
些为操办胡地豪华葬礼的债主们,也一个个脸色发黄,如丧考妣叫苦不迭。整个梅城中
的生意人,都想借着胡地的丧事,大大地发一笔横财。他们出谋划策,以一种不必要的
奢侈,把胡地的葬礼,操办得比古时候的皇帝的葬礼还要过分。如果胡地真的一分钱也
没有留下,不但是他的那十三位养子和一大堆的小老婆将变成一名不文的穷鬼,梅城相
当一部分的老板也得相继破产。因为在以往的交道中,胡地总是让那些老板毫不费力地
在他身上大发横财赚足了钱,他从来不怀疑他们向自己索要的价格是否公道,向来是要
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能为胡地效力,能用赊账的办法,或是那怕先去向别人通融借一些
钱来替胡地办事,已经是多少年来,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求之不得的美差。事实上,操办
胡地辉煌葬礼的巨额花销,有相当的一部分,是债主们通过高利贷的形式借来的。不只
是饮食业的老板,旅店的老板妓院的老鸨,百货铺和棺材铺的老板,甚至连县政府也陷
入了胡乱花钱的怪圈。梅城每一位参与操办丧事的人都相信,就像滚雪球一样,用于葬
礼的钱越多,他们最后赚的也越多。胡地有的是钱,而大办丧事却是最后一次捞一票的
机会。
    如果眼前的一切真是事实,如果富可敌国的胡地真的什么也没留下,如果那十三位
养子和一大堆小寡妇变成了穷鬼,如果好心的债主们真的没地方去要回他们垫付的钱,
那么已经躺在汉白玉墓下的胡地所开的玩笑,实在太大了一些。人们将拒绝接受这样让
人恐惧的既定现实。“这是有人在闹鬼,”胡地的一位年轻遗孀十一姨太喊道,她气势
汹汹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在大厅里爆炸,惊醒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想独吞这家里的
所有财产!”

    年仅十岁的德汉在妓院账本上欠下的那三十元钱,只是老鸨想从小就把胡家的少爷
拴在妓院床腿上的一个阴谋。区区的三十块钱,无论是在胡家少爷的眼里,还是在老鸨
的眼里,都算不了什么。老鸨的目的,是想让德汉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她的一棵摇钱树。
将德汉带去妓院的是二哥德明,德明是十三养子中,最好色的一位,他不像大哥德清那
样,小小的年纪便娶了一大堆小老婆。德明的爱好是把妓院的妓女挨个地睡过来,即使
是年龄大得已可以做他娘的老鸨也不放过。他不放过梅城中任何一位有些坏名声的风骚
娘们,对有伤风化的偷情和通奸,怀有一种特殊的近乎病态的偏爱。梅城中男人们闲时
议论的,常常是某某某已经戴了绿帽子,因为他的妻子已和德明有了一腿,而这些参加
议论的男人,自己很可能是那些庞大的戴绿帽子阵营中的一员。
    德明带德汉去妓院是在胡地下葬的前一天,那天正好轮到德明领着德汉跪在胡地的
灵枢面前守灵,自从胡地寿终正寝,十三个养子便轮番跪在父亲面前尽最后的孝道。十
三个养子有一大半是穷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胡地仁慈地收养了他们,他们不仅不
可能有机会挥金如上吃喝嫖赌,连简单的读书识字的机会都不会有。领养这么多的养子,
是胡地不够理智地向姨太太们让步的一大错误。在四十一岁那一年,胡地开始认命,他
终于承认自己刚发迹时,一位算命先生给他下过的武断结论,这结论就是胡地虽然大富
大贵,然而命中注定无子。胡地曾经不遗余力地努力过,他服用了各种神奇可惜无效的
方药,同时也让他的姨太太们一起服用。他尝试着在不同的时辰性交,并且尝试各种稀
奇古怪的体位做爱,在太阳升起来进入,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射精。所有的努力都使原先
美妙无比的性活动变得毫无乐趣可言。
    胡地终于下决心放弃和注定无子的命运一搏的一切尝试,他从孤儿院里领养了一个
已经十五岁的男孩子,为这男孩子取名叫德清,准备让他接受自己的万贯家产。德清的
出现,引起了胡地的后宫大乱,由于指定为德清养母的姨太太有了正宫的意味,所有的
姨太太都向他索要同一权利,于是一时昏了头了的胡地,再次陷入毫无乐趣可言的性爱
怪圈。姨太太们像统一过口径一样,她们怒气冲冲将他拒之门外,根本不让他进入房间,
就算是强行闯了进去,她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进一步深入。在没有德清之前,面
对众多的姨太太,自以为身怀绝技的胡地常常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可是一旦德清走进这
个家庭以后,胡地却发现自己最迫切需要女人的时候,竟然连个用武之地都没有。所有
的女人都用各式各样的借口搪塞他,月经来了,小肚子疼了,甚至还有和做爱毫不相干
的牙齿痛。胡地不可能涎着脸哀求他的那些女人,他的身份又使他羞于再次出现在梅城
中的妓院里,最后,无可奈何的胡地只好让后宫那些无法无天的女人称心,让她们随心
所欲地去领养别人家的儿子。
    大大小小的养子,害得胡地一直到死都弄不清谁是谁。他曾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那就是既然领养了这么多的儿子,干嘛不索性领几个女儿回来凑凑热闹。但是熟悉他道
貌岸然性格的姨太太都知道,一个从不肯放弃家中任何一位年轻女佣的胡地,同样不可
能忘记养女这块肥肉。四十岁以后的胡地对房中术兴趣大生,他一改过去那种不顺心的
时候,便娶个小老婆,或者替一名丫环破身的恶习,但是仍然对处女膜有一种最大的崇
拜。他的眼睛看到姑娘时,仍然不可遏制地发亮。他不怀好心的可耻建议,刚提出来就
被彻底否决。
    在胡地醉心于房中术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养子们迅速成长,他们在养母的宠爱下,
以人们不敢相信的速度堕落。由于几位大的养子年龄相差无几,他们很快陷入女色的旋
涡中不能自拔,一个不比一个逊色。老大德清在娶妻的第二年,就迫不及待的娶妾,而
且差不多以后每年都要娶一位新的姨太太。老二德明成了养子中的最著名的登徒子,然
而更荒唐的却是老四德威,这位看上去性格有些内向,生着一个女孩子似的小红脸,其
实是个天生的色胆包天专吃软饭的坏家伙。
    德威是胡地车夫的儿子,他的养母六姨太将对一表人才的车夫的好感,移情到了他
的儿子身上。过继以后,十四岁的德威很快无师自通地成了六姨太的小情人。六姨太有
一种胃气痛的毛病,每当她生气或是需要男人体贴的时候,就得有一个人替她按摩,从
进入胡家的第一天起,德威便责无旁贷地成了六姨太的专职按摩师。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有一次德威替再过几年就要四十岁的六姨太按摩,他轻轻地在六姨太的胃上来回揉着,
渐渐按着她的意思,将手从胃部一直揉到了小肚子上。他分不清六姨太的呻吟是叫好,
还是叫不好,反正他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手掌,越来越执拗地向下移。等到他的手停止动
作时,六姨太已经像虾子一样弯了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一个劲地尖叫,为了
害怕那尖叫声传出去,德威十分果断地将搁在床边的一只绣花枕头,扔到了她的脸上。
    胆大妄为的德威在事情过后,三番五次地提到要去向养父胡地把这事情说清楚。他
知道这是对六姨太最有效的一种威胁,果然只要他一提到将把自己和她之间的勾当告诉
胡地时,六姨太便只能对他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不敢有半点违抗。梅城来了一个
马戏班,班主的手上老是提着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德威看中了那只鹦鹉,打定主意不论
出多少价,都一定要将那鹦鹉弄到手。班主知道胡地有钱,说既然胡家的四少爷看中了
鹦鹉,那么就请他第二天自己来问鹦鹉好了,这鹦鹉是个有灵性的鸟儿,它知道自己值
多少钱。
    第二天,鹦鹉果然自说自话地开了价,数目吓了德威一大跳。报价竟然是二百五十
大洋。陪同他一起去准备付钱买鹦鹉的六姨太,相信这是一个绝不可能接受的价格,毫
不犹豫地拉着德威就走。德威回到家,像小孩子一样不知羞耻地哭了一场,当他提出要
问胡地去要钱,并说胡地一定会给他钱的时候,明白德威这话中所藏着的暗示的六姨太,
这位已经完全被德威制服的可怜女人,不得不立刻让步,亲自到当铺去典当首饰,然后
赶到马戏班,向班主付钱,将那只昂贵的会说话的鹦赋拎回家。第二天,正好胡地下榻
六姨太处,六姨太让德威将鹦鹉拎来给他爹过目。那鹦鹉拴着铁链,像一个骄傲的王子
那样歇在铁架子上。胡地不相信这只鹦鹉真会说话,因为那鹦鹉刚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显然有些不高兴,德威怎么在旁边引它开口,就是不说话。临了,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
引它的胡地笑着,问这不开口的哑巴花多少钱买来的。
    “二五,二五。”鹦鹉一仰脖子,竟然开口了。
    胡地哈哈大笑,又继续逗它说话,鹦鹉明摆着刚从它的旧主人那学会了这两个字,
开口以后,似乎除了不停地说“二五”,其他的词都忘了。“你才二五呢!”胡地很开
心,和鹦鹉斗了一会嘴,摇着头说,“这鸟看来除了会骂人,什么也不会说。”
    这以后,德威时常拎着鹦鹉在院子里兜来兜去,害得其他的几位兄弟眼红得不得了。
德威有一只会骂人的鸟,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所有的姨太太那里,原先是女中学生的十一
姨太让人带信给德威,要他无论如何将鹦鹉带到她那去。德威神气活现地拎着鹦鹉去了,
将鹦鹉挂在门框上,看着十一姨太孩子气地逗鹦鹉骂自己。十一姨太是胡地去世前最宠
爱的姨太太,她显然也对德威俊秀的相貌有兴趣,和鹦鹉逗了一会嘴以后,她又开始用
话撩起他来。
    那正是雨季开始的时候,天气潮湿而且闷热。十一姨太说她早就听说德威是一个按
摩的好手,耳闻为虚,眼见才实,她建议德威不妨为她一试,以便让她可以真正地相信。
于是,十一姨太坐在了客厅里的躺椅上,让德威替她按摩肩膀。过了一会,德威还未明
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十一姨太已经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平躺在了躺椅上。德威像替六姨
太按摩一样,先是替她揉胃,然后是小肚子。十一姨太正好身上来了月经,德威的手不
只一次在旋转的过程中,碰到了她的月经带,最后被自己的胆大弄得十分冲动的德威,
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去。十一姨太面红耳赤地坐了起来,恶狠狠骂了他
一声。
    “不要脸!”挂在门框上的鹦鹉显然也会这句话,它听见十一姨太这么骂德威,也
跟着幸灾乐祸一起起哄,“不要脸!不要脸!”十一姨太被鹦鹉怪腔怪调的学舌声引得
笑起来,看着吓得不知所措的德威,又板起了脸:“你滚,不长进的东西,你昏了头
了。”德威在鹦鹉一连串的“不要脸”和“二五”声中,落荒而逃。跑出去了一大截,
德威突然想到自己心爱的鸟还没拿,又忐忑不安地折了回去。十一姨太懒洋洋地说:
“鹦鹉先留着,不许拿走,先让你十一妈玩几天再说,听见没有?”
    一个星期以后,德威胆颤心惊地去讨回他的鹦鹉。十一姨太这一次把他带进了自己
的卧房,重复几天前发生过的按摩把戏。德威不仅要回了自己心爱的鸟,口袋里还揣着
十一姨太赏给他的十个大洋。随着德威一天天的成熟,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的六姨太,已
经坚定不移地割断了和德威之间的性爱情丝。乘虚而入的十一姨太正好填补了六姨太的
空白,她很快便从每周给德威十个大洋,发展到每周不得不起码拿出二十块大洋来打发
他。德威真不愧是在女人身上勒索的好手,他不仅毫不费力地用掉自己每周挣来的二十
块大洋,而且同样毫不费力地从十一姨太那里一次比一次多地敲榨出银子来。
    直到胡地被埋在地底下之前,十一姨太仍然和德威保持着这种苟且关系。事实上,
胡地正是在他们寻欢作乐的做爱同时咽的气。十一姨太为了不让自己性高潮来临时的尖
叫声传得太远,每次都喜欢死死地咬住德威的衣服。德威的内衣上被十一姨太咬得到处
都是牙印子,胡地咽气的那天,德威从病榻前偷偷地溜到了十一姨太那,因为时间过于
局促,加上大白天人来人往太多,不能锁上大门,他们只好站在客厅的窗台下,一边监
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迫不及待地像交欢的野狗那样,全无羞耻地连在了一起,十一姨
太被情绪紧张的德威弄得神魂颠倒,像丝瓜藤那样死死地缠着德威,没完没了死去活来。
德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窗外,唯恐有人突然走进院子,他机械地动作中,完全忘记
了自己正在干什么。等到十一姨太突然紧紧地搂抱住他,一口咬痛了他的肩膀的时候,
他听到了不远处让人汗毛直竖的哭喊声。在病榻上已躺了一个多月的胡地,终于在这一
刻咽了气。
    十一姨太便是德汉的养母,德汉是她姐姐的儿子,自从和德威有了这种见不得人的
勾当,十一姨太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德汉打发出去。只要德汉关键时刻不在自己的眼皮
底下,德汉去什么地方,十一姨太都不在乎。当她听说德汉跟着他的二哥去妓院之后,
不但没有吃惊,反而做出很大度的样子,笑着对传递消息的人说:“一个十岁的孩子,
真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再说,那地方他迟早都会去的,不是吗?”即使是在守灵的日
子里,身穿白色孝服的十一姨太和德威,也没忘记忙里偷闲继续偷鸡摸狗。他们为即将
来临的彻底自由兴奋不已,十分高兴地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幸福。
    不只是十一姨太和德威在这理应悲痛欲绝的日子里忘乎所以,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把
刚刚步入老年门槛的胡地的早逝,当作了值得庆幸的节日,响彻云霄的鬼哭狼嚎声,事
实上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幌子。在胡地落土为安的前一天,穿着孝服的老二德明,十分
招摇地将同样穿着孝服的德汉又一次带到了妓院。无论是嫖客还是卖笑的妓女,包括见
多识广的龟头和老鸨,都为胡家两位少爷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感到震惊。妓院里因为胡
地的去世,梅城中一下子来了太多的奔丧者而爆满,一位妓女吃惊地叫着:“见了鬼,
二少爷竟然穿着这么一身孝服,到这来?”
    德明十分严肃地说:“什么衣服不能穿,难道你要我光着屁股来?”
    那位吃惊的妓女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德明拦腰搂住了,在涂着血红的嘴唇上重重地
吻了一记。“你二少爷在这样的日子里,都忘不了你,你他娘的还不领情?”他拥着那
妓女往那间熟悉的房间走去,一时间已经忘掉了他弟弟德汉的存在。他是借口带德汉上
街买东西溜出来的,一闻到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味,他就立刻忘乎所以,什么也记不得了。
当他把妓女按倒在床上,德汉在背后扯他的衣服时,他才想起来这种事不能让小孩子看
见。“你出去随便找什么人玩去,二哥这会有事。”他不由分说地把德汉撵了出去,砰
的一声将房门闩上。倔强的德汉气鼓鼓地擂着门,一直擂到老鸨赶来,好说歹劝才把他
哄走。
    老鸨把德汉带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糖来给他吃,还让一位尚未破身的雏妓过来陪他
玩。“十少爷,”雏妓稚声稚气地问着,“你爹大概会给你留下多少钱?”德汉想了想,
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到明天就全晓得了。”老鸨在一旁涎着脸说:“十少爷这么
一点年纪,就成了有钱的主,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呀!”德汉又是想一想,仍然一本正经
地说:“有了钱,以后我会经常来的。”
    老鸨在德汉的额头上亲了一记,说:“乖,真是好孩子!”
    第二天,胡地的楠木棺在一种欢天喜地的气氛中,被缓缓地放入墓穴。十三养子齐
声痛哭,然而没有人能从这种痛哭里,感受到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悲哀。对于十三养子
来说,家庭的独裁者已不复存在,他们将继承大笔的遗产,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尽情挥
霍。墓地的工人正在合上巨大的汉白玉墓冠,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咬牙切齿汗如雨下,
额头上的青筋像泡了水的蚯蚓一样凸了起来,笨重的汉白玉墓终于合上了,随着一片松
了一口气的吁气声,十三养子仿佛大合唱一样,在六姨太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哀嚎中,又
一次十分整齐地放声大哭。

    出殡的队伍还没出现,蠢蠢欲动看热闹的人,已经前呼后拥地乱起来。小孩子被吓
哭的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这是一次轰动整个梅城的辉煌大出殡,它的声势浩
大,完全超过了人们的想象。从胡地咽气的第一天起,梅城主要街道店面铺子里的老板,
就意识到他们会有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布店老板纸店老板率先带头涨价,紧跟其
后的是茶叶店浴室和旅店。出殡前的第三天,街面店铺里老板们,不失时机地开始像出
售电影票一样,出卖在自己店门口观看出殡的权利。凡是付了钱的顾客,都可以在大出
殡的那天,来到他所付过钱的店铺里搬一张板凳,然后坐在店门口,静心等待出殡的队
伍到来。老板们将根据得到的钞票数额,决定缴款者可以坐什么样的凳子。从小板凳到
太师椅,凡是能坐的玩意在大出殡前,都搬到了街道上。
    涨价幅度最大的自然是妓院,由于大量的奔丧的人云集梅城,妓院的生意陡然之间
非常红火。深谙必须充分利用难得机会的老鸨,不仅只是单纯提高价格,而且把妓女接
客的时间,缩短到只有平时接客旺季时的一半。为了和丧事哀悼的气氛相和谐,妓院的
布置也做了及时地改变。热闹的大红颜色尽可能地减少,在妓院的门厅里,不伦不类地
挂着一张胡地的遗像,在遗像下面是一张香烟缭绕的供桌,供桌上供着水果鲜花,红烛
一支接一支地燃着。所有嫖客进了妓院,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替胡地的亡灵上
一支香。虽然妓院一度曾经是胡地经常光顾的地方,但是自从成为梅城最显赫的绅士以
后,胡地便再也没有在妓院中露过面。作为梅城中出手最阔的财神爷,无论是爱钞的老
鸨,还是爱俏的妓女,都对胡地怀着极大的尊敬。有时候嫖客闹事,睡了妓女不肯付钱,
或是对从事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妓女,采取了过分的出格行为,譬如要求吻他们下面那个
肮脏的臭气熏天的玩意,譬如不走前门非要进入屁眼,又譬如要用剃刀剃去妓女下身的
阴毛。当这些下流的要求遭到拒绝,蛮横无理的嫖客常常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把妓女房
间里的各种小摆设砸个稀巴烂。
    梅城中唯一能摆平这些发生在妓院中乌七八糟事的人,就是看上去越来越斯文的胡
地。只要胡地出面,从来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有许多事,县太爷听了都头痛,然而告到
胡地那里,胡地只要送一张名片出去,立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于有头有脸的胡地不
愿意出现在妓院中,因此凡是发生在妓院中的大小冲突,要是胡地的一张名片还不能起
作用,最后都在离妓院不远处的茶馆里解决。对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青,如果只
是因为没有钱,胡地将十分大度地乐意提供赞助。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性变态,又不知害
羞,故意寻衅闹事且不知悔改的,胡地将在茶馆里,给他最后一次口头警告。胡地的警
告从来不会是说了就算,任何不把胡地的话放在耳朵里的人,都将证明是自讨苦吃。
    胡地有许多完全出于自愿的打手,只要胡地有一个看上去似乎很随意的暗示,立刻
会有人毫不含糊地认真贯彻执行。有一次,一位山东人路过梅城,在妓院里喝醉了酒胡
闹,待他酒醒了以后,被带到茶馆里和胡地见面。胡地笑着和山东人打招呼,山东人却
出言不逊地说道:“在我面前摆什么有钱人的臭架子,你不就是有个弟弟当过土匪吗?”
山东人丝毫也不知道他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那个弟弟不是早就死了
吗,真是的,你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面对无理的山东人,胡地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端坐在那,看着山东人气焰嚣张地
扬长而去。山东人回到了住所,正为自己今天出了口恶气感到舒畅,两位彪形大汉走进
了他的房间,不由分说,揪住了他劈头盖脸往死里打。刚开始山东人还嘴硬,让他意识
到自己的两条腿已让打断了的时候,终于趴在地上求饶。两个打手说:“好,你还算聪
明,这会求饶还来得及。”说了,将山东人抬到了大街上,像扔什么似的,往大街上一
扔,又去找了两名抬轿子的轿夫来,扔了一个大洋给他们,吩咐将山东人抬出梅城的地
界。
    “要是再在梅城见到了,你就别想活着离开了,”两个打手活动着手腕,不动声色
地说着,“要是活腻了,欢迎再来。”
    胡地几乎可以不经意地摆平一切事情,除了妓院,大到县里的财政税收,小到邻里
之间为鸡毛蒜皮的事吵了起来,只要求到了胡地,大事小事都迎刃而解。商会会长有什
么事,总是首先找胡地商量,县长要下什么指令,也是照例先派人和他打招呼。到胡地
去世之前,他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了梅城中的无冕之王。在他临死的前一年,小西门东头
发生了儿子用斧子在父亲肩膀上砍了一记的轰动事件,大家议论纷纷,可是拿孽子没一
点办法。有人提出应该请胡地出来主持公道,然而因为孽子事先放过风,如果谁敢将此
事捅到胡地那儿去,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他全家老小统统劈了。
    最后还是挨了一斧子的父亲自己到胡地那儿去告状的,他的一条被砍断了的膀子,
像截枯木棍似的挂在一边,见了胡地以后,老泪纵横的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悲伤,
扑倒在地,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胡地不敢相信,就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竟然还存在
着这样的罪恶。他立刻派人去找那位不肖子孙,让他马上到这来报到。那位孽子忐忑不
安地来到胡地的客厅,不知道胡地会怎么处置他。“我知道我……错了,”孽子支支吾
吾地说着,“我不是吃的饭,我是吃了屎了。”
    “你还知道自己是错的,是不是什么时候还想拿斧子,把我也给劈了?”胡地脸色
严峻,但是语重心长,“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也不想想,城里住着多少洋人,这
事要是传到外国去,不是丢他娘中国人的脸吗!”
    晚年的胡地不苟言笑,他总是很简短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拿出钱来,让医生替那
位不幸的父亲截去挂在那已全无用处的胳膊,同时让那位孽子从此离开梅城,永远也不
要再回来,因为梅城不欢迎这样的不肖子孙。类似的主持公道不胜枚举,事实上,当死
亡离胡地越近,他站出来打抱不平的热情也就越强烈。由于他一直是在他的客厅里见客,
逐渐养成了足不出户的习惯,因此只要胡地偶尔上街,就显得格外注目。行人都停了步
来和他打招呼,小孩子却跟在后面看热闹,妓院正在接客的妓女从二楼里的窗子里探出
头来,像树林子里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大惊小怪,仿佛从她们的眼皮底下经过的不是
人,而是神话故事中具有特殊法术的神仙。
    胡地的灵柩从妓女的窗下走过的时候,妓女们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巨大的楠木棺材里,
躺的就是不可一世的胡地。她们不敢相信,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死了以后,居然还可
以比活着更神气。街上到处都是人,都在夹道欢迎着盼望已久的胡地到来,和正在二楼
的窗户里看热闹的妓女一样,大家为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
见过,而且再也不可能见过如此辉煌的葬礼。庞大的送葬队伍,使得处于县城中心位置
的大街像窄小的集市一样水泄不通。等候在大街旁看热闹的人群,不得不从付了钱的凳
子上站起来,站在凳子上踮着脚,眺望远处正缓慢移过来的队伍。人山人海,大呼小叫
和吹吹打打的乐器响成一片。
    也只有从临街二楼窗户里往下看的妓女,还有妓院的龟头和老鸨,以及花巨资在这
关键时刻包下妓女的嫖客,能够较为清楚地看清街面上发生的情景。也只有从高处才可
能看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抬那装着胡地尸体的棺材。一般的棺材只要四个人来抬就行
了,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八个或者十六个人抬。根据人们所知道的常识,头等葬礼是三十
二个人抬,这个数目将意味着棺材里躺的是皇上或者和皇上一样尊贵的人。然而胡地的
灵柩却硬是安排了六十四个人来抬,因为参加抬棺的人太多了,结果大家挤来碰去,反
而有些寸步难行。
    出殡的队伍用最缓慢的速度行进着,远远地看过去,如果大街是一截梗塞的肠子的
话,以两面巨大的引魂幡引导的队伍,便是梗塞的症结所在。引魂幡用红绿黑三色彩纸
做成,上面贴着斗大的“回”字和“寿”字图案,连接成七尺七寸长的燕尾巴形彩带,
高高地挑在大竹竿上。大竹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必须三五条壮汉齐心合力才能竖起来。
由于引魂幡高高在上,人们只能首先看到它们,待到臃肿的队伍磨磨蹭蹭走近时,才可
以看清楚,原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其实是两个燃烧着的火炬,以及点着蜡烛的灯笼。
这后面才是引魂幡和铭旌,是浩大的比真人还要大的纸龙纸马纸狗,纸做的仆人,纸做
的轿子里坐着的纸美人,再后面是浩大的吹鼓手,人数之多节奏之混乱,咿里哇啦各奏
各的调。让梅城人大开眼界的,不是由为数众多的和尚与道士混合的队伍,也不是倾巢
出动前呼后拥维持着秩序的本城所有的警察,甚至不是梅城的小学校里童子军组成的方
阵,而是三名头上用头巾裹成喜鹊窝状,穿着奇怪制服的印度锡克教士兵。这三名锡克
教士兵是发生过绑架浦鲁修教士事件以后,特地从上海聘请来保护别墅区的洋人,为了
这次在送葬的队伍里像演戏似的走一走,他们每人可得十五块大洋。
    本地报社的一名小记者,不借花重金,收买了妓院一名干粗活的女仆,这样,当庞
大的出殡队伍从妓院经过时,事先已经混进妓院的小记者,便可以从女仆住的阁楼的气
窗爬到楼顶上,然后沿着楼顶,小心翼翼地爬到临街的这一面。很显然缓慢的队伍只是
在原地踏步,百无聊赖的小记者只好抱着照相机,聆听他脚底下妓女和嫖客之间尖声的
调笑。从一个公鸭嗓子发出的笑声中,小记者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但是他怎么也想不
起来此人究竟会是谁。当他噼里啪啦快揿完了照相机里的胶卷时,不小心脚底下一滑,
沿着人字形的屋顶滚了下去。在就要跌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手抓住了屋檐上的铁皮水
槽,像一名受难者似的挂在半空中乱晃。他从天而降的突然出现,吓得从类似包厢的窗
口中往外看的妓女,扯足了嗓子哇哇乱叫。送葬的队伍正好下面走过,吹吹打打咿里哇
啦响成一片,根本就没人在意妓女的叫喊,也没人注意到悬在半空中胡乱蹬腿的小记者。
    小记者终于掉了下去,毫不含糊地砸在看热闹的人头上。有趣的是,在像只小鸟飞
下去之前,他看清了在妓女房间里发出公鸭嗓子笑声的,是已经定居梅城的哈莫斯。梅
城的人都知道,哈莫斯和正被送往墓地的胡地是一对难得的好朋友。胡地咽气以后,哈
莫斯是第一名赶去吊唁的外国人,大家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为好朋友的哈莫斯没有像小
鲍恩夫妇那样,混杂在送葬的队伍中,事实上,人们涌上街头,显然不是为了再看一眼
已经命赴黄泉的胡地。人们想看的只是那种热闹,那种本城的名流甚至包括不可侵犯的
洋人,都不能免俗地跟着起哄,跟在队伍里一起走一走的滑稽场面。记录这些滑稽场面
的照片,在报纸上发表以后,曾被许多大图书馆做为资料收藏。
    也许哈莫斯不乐意一起在队伍中行进的理由,只是想居高临下看看清楚。也许对中
国文化已经有了很深了解,他相信自己参加送葬有些不伦不类。反正他忽发奇想,带着
心爱的陈妈,选中了妓院中最适合观察的房间,在出殡的前一天,住进了妓院。洋人带
着中国女佣居然住进妓院,这事多少年以后,仍然还会成为大家口头广为流传的笑柄,
但是书呆子气十足的哈莫斯,丝毫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当送葬的队伍好不容易总算到
了他们窗下的时候,哈莫斯十分认真地为陈妈指点,为她辨认着为数众多的姨太太,谁
是谁一一对号入座。
    甚至胡地自己也弄不太清楚自己有多少姨太太,很显然,正式成为他的姨太太的,
远不止现在这一群为他送葬的女人。胡地一生中值得夸耀的,不仅是他的巨富,而且包
括他和女人交往中的超常精力。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别人在这个年龄已经娶妻生子,他
却还是个童男子,虽然起步较晚,然而一旦开窍,胡地便以惊人的速度堕落。他很快成
了做爱的好手,卓越的性技巧使得那些和他合作的女人既惊喜又恐惧。未娶妻之前,胡
地曾经一度以妓院为家。成为名重一时的绅士以后,不便继续涉足妓院的胡地,只好以
不断地娶小老婆来调济和丰富他的性生活。胡地的妨妻恶名,并不妨碍源源不断的女人
进门。很多人都知道胡地的前面三位正妻,都在和胡地结婚后一年左右,便一命呜呼。
即使在姨太太中也有许多是短寿的,不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进了胡家以后,不多久就
会像过期的鲜花那样迅速枯萎。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断定胡地是家庭暴君,而且有着很严重的性虐待倾向,晚年的胡
地对房中术十分入迷,他的早逝,和沉溺于两性之间的技艺分不开。难怪他的养子们在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沉沦,因为胡地的后宫,自始至终洋溢着淫荡的气息。由于大多数的
性活动都在白天进行,事实上只要是走进过胡地后院的任何人,都可能听到那种持续不
断的呻吟声。胡地坚信人们只在夜晚才交媾,绝对是一个习惯造成的错误。他的理论是,
作为一名性爱大师,必须确保夜晚的睡眠,只有在夜晚休息好了,养精蓄锐,才可能在
第二天的活动中,摧枯拉朽百战不殆,除了足够的睡眠,对于药物,他也有一种过分的
偏爱,尤其是进入了晚年,不愿向身体状况认输的胡地,开始像神农尝遍百草一样,不
余遗力地服用名目繁多的春药。从进口的舶来品,到古书中得到启示而新配制的大力丸,
胡地不厌其烦地拿自己的身体做着试验。
    一位据说是留学奥地利的县医院的药剂师,坚持在每个星期五的上午,准时来替胡
地注射鸡血。胡地几乎比这药剂师更相信公鸡血对自己的性功能有帮助。后院里养的一
大群体格健壮的公鸡,每天破晓时的叫声响彻梅城。进入晚年的胡地,常常被姨太太之
间的争风吃醋弄得头脑发胀。“有什么好吵的?”胡地不止一次地捋起袖子,让他的爱
妃们看着他那千疮百孔的胳膊,“就是看在这条胳膊的面子上,你们也不应该再吵!”
    当胡地归天以后,药剂师感觉良好地也赶来吊唁,刚走进灵堂,就让愤怒的姨太太
们揪住了一顿痛打。她们相信是他用的那该死的鸡血,害死了生命像公牛一样壮实的胡
地。可怜的药剂师外衣都被扯了下来,在姨太太的追逐下狼狈而逃,门槛上绊了一下,
跌出去几丈远,眼镜跌落了,碎玻璃片摔得满地都是,假牙也甩了出去,不得不趴在地
上到处找牙。失去了胡地的姨太太们,仿佛一个个陡然之间都成了翻身解放的新女性,
她们已经用不着再争风吃醋,为自己多一次或少一次爱情生活闹得不可开交。她们结成
了新的死党,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根本不把前来吊唁的客人放在眼里。由于相信胡地已
对她们的未来做了充分的安排,一切都将由那个上了两把锁的小铁盒子决定,事实上她
们怎么做和做什么都无所谓。
    白颜色的孝服束缚不了姨太太身上蕴藏着的巨大活力,事实上,无论是那些年轻貌
美的姨太太,还是那几个半老徐娘,都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议论她们。那些前来吊唁的客
人,想趁机一睹胡地遗孀们的美色,不安分的姨太太同样想不失时机地饱览一下外面世
界上的男人。灵堂中所有的悲哀气氛都显得有些滑稽,姨太太们一次次像大合唱那样突
如其来地干嚎,女低音女中音甚至女高音全混杂在了一起。太多的和尚被请来念经,穿
着黄袍的道士们在做法,十三孝子依次跪在还没有盖上的棺材前面。大门口用白布搭成
了大丧篷,丧篷的门上有一大横匾,上面写着“当大事”三个字,两边的门角上,各挂
一白色灯笼。在丧篷门前的两侧,坐着梅城最好的“六苏班子”,没完没了地吹奏着哀
乐助丧。络绎不绝的吊唁者弄得大家疲惫不堪,临了,在胡地的灵柩前拉起了一块巨大
的白布,除了达官贵人和特别亲近的好友,其他来宾一律不许入内。
    随着出殡日期的一天天接近,胡地的遗孀们也越来越不像话。十三养子一个个都像
逃学的孩子,一逮着机会就溜出去。姨太太们没有上街的勇气,于是只好在家里穷折腾。
隔着帘布偷看吊唁的男人很快变得无趣,姨太太们开始无所顾忌地装病,或者借口身上
来了躲在自己房里,因为据说女人的经血对死去的魂灵不利。等到出殡那天正式来到,
姨太太们一个个精心打扮,明知道这样的日子里不该涂脂抹粉,不该打扮得花枝招展,
然而就算是淡妆,仍然有些出格。胡地的姨太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白颜色的孝服,
衬着难得出门因此过分激动的脸庞,反而显得更加有魅力。出殡的那一天,梅城所有的
人都涌上街头,姨太太们很快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一位妓女在送葬的队伍经过时,
吃惊地喊着:
    “这死鬼要侍候这么多女人,不是和我们当婊子差不多了吗?”她憋了口唾沫,居
高临下地吐了下去。
    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胡地的遗孀身上,实际上只有六姨太一个人,看见了那妓女往
下吐唾沫。六姨太东张西望的眼睛,正好看到了二楼窗户里那位不可一世的妓女,将涂
得血红的嘴像鸡屁眼一样嘟起来,然后将一团白白亮亮的口水吐向空中。她对妓女的如
此无理感到吃惊,虽然那落下来的唾沫离她很远,她差一点出于本能地破口大骂。“这
不要脸的婊子!”六姨太在心中骂着,拉了拉她旁边的十一姨太,让她往楼上看。

    出殡那天的子时,十三孝子睡眼惺松地来到了胡地的灵柩前,跪下来烧纸磕头,向
亡人祷告,告诉亡人明天天亮时,便要离家去墓穴中定居。祷告完了以后,十三位孝子
合力将灵柩挪动了一下,这一仪式俗称为“移棺”。目的是让躺在棺材里的胡地有个心
理准备。正式出殡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开始的,巨大的楠木棺材,在一大帮身强力壮的男
人气喘吁吁的唉哟声中,从灵堂抬到了大门口。楠木棺材太大也太重,人多手杂,有劲
却使不上,结果临出门时,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楠木棺材,在门框上狠狠地撞了一记,发
出咚的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恐惧。因为出棺时,棺材严禁碰
上门框,否则将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事。每一位参加搬动棺材的男人,所以要小心翼翼,
最担心的就是别让棺材碰着什么。
    惊魂未定的男人将棺材停在大门口,参加送葬的人正在那里集合。到处都是不知所
措叽叽喳喳的人群,尽管事先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然而事到临头,还是乱成了一锅粥。
负责具体管事的总指挥,早就把嗓子喊哑了,在这最需要他的关键时刻,总指挥的嗓子
突然失音,结果他只能用拍手或作手势来表达他的意思。没有多少人都确切明白他的不
规范的哑语意味着什么,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去做,大家毫无意义地挪着地方,一个个
全卷进旋涡似的乱转。结束混乱的唯一办法就是立刻开始出发。于是十三养子被拉到棺
材前面,一人一只原来用以烧纸的老盆,让他们把老盆高高地举起来,用力往下摔。十
三只老盆先后全被摔破,这时候,劈里啪啦的爆竹声惊天动地,姨太太们悲痛欲绝地号
啕大哭,十三养子唱歌一般鬼哭狼嚎,六苏班子和童子军的小乐队连忙奏乐,和尚道士
嘴里开始振振有辞的祈祷,走在最前面的引魂幡正式上路。
    胡地的早逝,似乎存心想显示一下,一个非同凡响的人死了以后,他所获得的荣耀,
究竟可以达到什么地步。他逝世的消息刚刚传出去,雪片一样的信函便从全国各地蜂拥
而至。梅城仅有的一家电报局,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仍然来不及将电文及时翻译出
来。各界权贵名流都来电吊唁,上至蒋主席,也就是不久前的蒋总司令,不久后的蒋委
员长以及后来的蒋总统,下至本省或邻省的省主席,从正当权的新贵,到已经下台失势
的旧人,反正只要是曾经名重一时的人物,不是致电便是亲手写了挽联寄来。在电文中,
最有趣的是英国领事的来电,因为是用英文写成的,只能认识几个英文字母的电报员花
了一整天的时间,也不曾弄明白电文究竟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管
三七二十二,胡乱地诌了几句。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各界名人的字挂得到处都是。在这些名人中,有不少是已经被
推翻的北洋政府中的要人,有两位大总统,一位是徐世昌,一位是曹锟。有大名鼎鼎的
执政段祺瑞,三位大帅吴佩孚、孙传芳和张宗昌,少帅张学良,督军齐燮元和赵镜。还
有再往前的前清提督李准,状元张謇。给人造成的错觉是,这些曾经在战场上打得死去
活来的冤家对头,在胡地的灵堂上不记前嫌握手言和。不过这些旧日权贵幸亏不是亲自
光临,否则凑到了一起,一言不合,又一次真打起来也说不定。当然,最能给胡地面子
的,无疑要数挂在显要位置的蒋主席的挽联,这幅由人专程护驾送的挽联刚到达梅城,
立刻将吊唁活动推至高潮。许多已经到胡地家去慰问过的人,为了亲眼目睹蒋主席的墨
宝,再次涌到胡地的灵堂。
    没有人对蒋主席的真迹表示怀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见过蒋主席手迹的人私下对人
说过:“怎么蒋主席也写起行书来了?”
    胡地的丧事操办得甚至比他设想的还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别人表达了他
想在死后很好地风光一下的愿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应
该太马虎。”胡地对自己的葬礼有过非常具体的设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巨资和各界
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乐意大把花钱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着寓
公的昔日权贵,像洋人一样纷纷赶来梅城避暑。因为有了胡地的缘故,梅城中的普通老
百姓,不再是只能在报纸上见到那些大人物,人们不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
甚至知道他们的嗜好,知道他们喜欢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贵以及死后的荣耀,和他早年经受过的苦难,形成尖锐的对比。多少
年过去以后,人们注定还将向他们的子孙谈论胡地辉煌的葬礼。胡地的丧事成了梅城四
周穷人的节日,从开吊起,一直到出殡结束,四乡的穷人蜂拥而来,兴致勃勃地享受免
费供应的宴席。从胡地家的大门口一路延伸出去,到处都排着八仙桌,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人坐满了就开席。在大办丧事的那几天,全城的厨师都被聘来掌勺。屠夫杀了无数
头猪,好几条牛,几十头羊,鸡鸭鹅不计其数。整船的鱼虾从乡下送了来,还有整船的
时鲜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种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烧着的烧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
女老少。除了数不清的人赶来吃白食,还有数不清的人赶来找活干。有时候干活的正巧
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为吃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们不甘心排着队苦苦死等,索性组织起
来自己动手。
    梅城从来也没有像胡地刚死的那几天那样生气勃勃过,人们奔走相告,专捡能占便
宜的地方钻。浴室虽然临时涨了价,但是人们可以用记账的方式,先跳到池子里把澡洗
了再说。结果大浴池里的热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汤,用不用肥皂全都一个样。对
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热水澡的穷人来说,这绝对是做梦也不会遇到的美事。也许一千年都
不会出现的奇迹,偏偏由于胡地的丧礼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赊账,因为胡
家总管事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胡地的口头遗嘱,凡是前来参加胡地葬礼的客人,不管贫贱
无论老幼,所有开支,一概胡家负担。换句话说,到葬礼结束以后,老板们只要拿着客
人们签过字的账单,便可以找胡家报销。
    “像胡地这样的家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们不无遗憾地说着,对转
眼就要结束的丧事依依不舍。
    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妓院是唯一不能赊账的地方。尽管吃饭可以不给钱,乘车坐船
可以不给钱,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里自己看中的东西,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
个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着最后的淳朴。即使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也没
有因为有大笔捞钞票的机会,丧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绝。老板请了中人监督赊账,目的
不是害怕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梅城人,会多拿铺子里的东西,既然生意做红火了,多拿
一些无所谓,老板请中人只是为了日后和胡家结算时,多一个有力的证人。因为那些识
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绝大多数不识字的穷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账本上按
一下,没有人对胡地曾经许下的诺言有丝毫怀疑,但是面对一本本按满了血红的手指印
的账本,老板们自己心里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临睡觉时,老板们的良心发现会像
闪电一般地闪过,他们将在睡意来临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这么借一个死人大发横财,
是不是太过分。
    很多人是从江北赶来奔丧的,码头上大大小小停着十几条船,人一上满就开船。由
于摆渡的人实在太多,大江两岸的江堤上,排着长的队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多数
奔丧的乡下人,只在梅城里待一天,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到处看看热闹,又立刻
踏上归程。拉黄包车的车夫累得够呛,由于车夫中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照例不会有账
本,而且也不相信账本,每拉一次客,车夫就跑到胡府去讨一根竹签为凭证。为了不失
时机地获得更多的竹签,车夫们马不停踏地来回奔跑,以致于到葬礼结束后,精疲力尽
的车夫不是捧着成捆的竹签,赶到胡府去要钱,而是不顾一切地倒头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家伙再一次活过来,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车夫一头栽倒在床上,
像干了一番大事业的英雄那样,对老婆嚷着,话音刚落便睡着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寿终正寝的胡地能感觉到他死后的殊荣。胡地是这次辉煌
葬礼的幕后总导演,在他弥留之际,为了使人们对胡府的经济实力,不抱有任何怀疑,
他指示管家将一笔数额巨大的资产,捐给了梅城的孤儿院。胡地正是在这家孤儿院里度
过了他的童年。在七岁之前,胡地是孤儿院里最听话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孤儿院
的保育员,胡地的童年和孤儿院其他的孩子比较起来,要幸运得多。经常光临孤儿院的
浦鲁修教士,对胡地也有一种慈父一样的特殊感情,毕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里出生的孩
子。
    胡地在十岁的时候,开始跑出孤儿院,在大街上度过了漫长的将近七年的流浪生活。
自从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后,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热血,便在他的血
管里窜过来窜过去。负气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头领,靠
着高于常人的智力,领着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几乎与此同时,
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头领。有一次,两帮野孩子在离教堂
不远的墓地上,摆开了阵势决一死战,结果胡地的人马被胡天的人马打得溃不成军,四
处逃窜。唯一没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头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
一个口子,血流满面的胡地不仅没有认输,而且镇定自若站在那儿,问胡天打算什么时
候再战。由于胡地脸上的血流得实在太多,毕竟还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
看着当时还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极下流地骂了一句粗活,率着手下的那帮弟
兄狼狈而去。
    “这鸟人说不定真会死!”事后,胡天有些担心地说。
    少年时的胡地从来没有在梅城称王称霸过,梅城中绝大多数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
的地盘。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区域,是胡天从不涉足的洋人的别墅区。虽然胡天
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儿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么强烈地憎恨洋人,他领着他的人马
在洋人的别墅区找活干。在葡萄收获的季节里,胡地迫使仁慈宽厚的老鲍恩付双倍的工
钱给他们,否则将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时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来。他们曾经确实
这么干过,因此遭受惨重损失的老鲍恩,不得不对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让步。由胡地
带领的野孩子,一度成为别墅区的祸害,他们撬锁翻窗,爬进那些空关着的别墅,在里
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炉里烧。
    自从梅城教案之后,梅城在来华的外国人心目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
外国人躲避南方炎热夏天的度假胜地,一座座别墅几乎是在一年里同时动工的,原先只
是野兔出没的地方,转眼之间,到处建起了式样新颖别致的小楼。这些小楼平时都空关
在那,只有在夏季到来的时候,洋人才会带着妻子儿女还有仆人,来住上一阵儿。胡大
少被砍头示众以后,在华外国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又一次得到恢复。储知县曾发布
过进入洋人别墅的本县居民,将当作盗贼处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视别墅区为禁区,
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靠近它们。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别
墅区去不得的神话,他领着手下的那帮小流浪汉,不光只是爬进别墅捣蛋,而且堂而皇
之地干脆住在里面。
    前来度假的洋人发现自己的别墅受到侵犯,向储知县之后的李知县提出了抗议。李
知县只好派了两名年老的衙役在别墅区四周巡逻。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们的对
手,胡地手下的那帮饿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照样大模大样地在别墅区捣蛋。胡地十七
岁的时候,开始正式替老鲍恩家干活。老鲍恩的葡萄园已经很成气候,新开办的葡萄酒
厂,也出现了非常好的势头。在别墅区流浪的那帮野孩子们,成了葡萄酒厂雇佣的第一
批中国工人。独具慧眼的老鲍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没有让胡地去葡萄酒厂去当
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让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时负责葡萄园和葡萄酒厂。
    不到二十岁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气,许多年前发生的教案留下来的阴影,说消
失也就消失了。随着老鲍恩葡萄园和葡萄酒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
来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人们好像突然发现替洋人干活,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老鲍恩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发户,他的财产迅速增加,以致于他的儿子小鲍恩结婚时,
竟然娶了一位门第远远高于他们家的儿媳妇。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和小
鲍恩成亲,曾经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动。人们记得凯瑟琳是坐轮船来的,为了欢迎她的
到来,老鲍恩家的专用码头挂灯结彩装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鲍恩对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鲍恩的严重不满。事实证明,小鲍恩不仅气量小,
而且对于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老鲍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夺去生命以后,新当权的小
鲍恩便找借口辞去了胡地的管家职务。胡地的离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鲍恩家迅速走下坡路,
很快,原来是独家经营的葡萄酒厂,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变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
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鲍恩家的葡萄酒厂由于质量下降和销路问题,已经到了名存实
亡的地步。与此同时,失业的胡地的事业却得到了飞速发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离开鲍恩家的时候,他的羽毛已经开始丰
满。他用最快的速度,垄断了梅城中所有洋货的批发权。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长的第一
位会说英文的人。进入二十世纪后,虽然人们对洋人还有仇恨,但是几乎一致认为洋货
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时代他的那帮手下,在他的召唤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帜下,再
一次听从他驱使。十年过后,胡地成了名闻遐迩的富翁,他的那帮弟兄不是当上了警察
局长,便是别墅区的包打听,或者是当地的流氓头子。
    二十三岁时,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进妓院,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无家可归的胡
地,正式把妓院当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里谈成的,随着
资产的越聚越多,以妓院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皇宫,他在
这里一边和妓女打情骂俏,一边轻松自如地处理着繁缛的杂事。妓院从来就是一个让人
倾家荡产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发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于胡地把自己的办公室设
在妓院,他表面上的放浪形骸,给前来接洽生意的人造成一个很大的误区。人们只想到
他是个光知道挥霍的花花公子,和他做生意一定会从他身上赚到一大笔,可事实证明真
正赚到一大笔的永远是胡地。
    胡地开始不顾一切地赚钱,不择手段,也不管合法不合法,什么样的黑钱都敢赚。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赚了大钱,任何不合法的事,都可能重新变得合法。胡地几乎从
一开始就精通贿赂的艺术,进入民国以后,梅城最后一任知县张知县,摇身一变,成了
民政长,而且后来又担任了梅城的第一任县长。从张县长开始,梅城每一任的官员,不
管是北洋政府委派的,还是由后来的南京政府任命,只要有个一官半职。就无一例外地
享受过胡地派人送去的津贴。胡地在梅城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他设在妓院的办公室,
不仅仅是谈生意,而且正经八百地决定梅城的命运。不少关于梅城公共设施建设的方案,
都是县长不耻下问,赶到妓院去向胡地请教以后才定下来。从建设第一家戏院,到盖第
一座厕所,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少不了胡地的一份功劳。胡地终于成了梅城中最著名
的人物,人们往往弄不清楚县里走马换任的县长们姓什么叫什么,可是就连三岁的小孩
也知道胡地有多大的能耐。每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就要发生什么事,人们首先产生的
疑问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地会怎么想。人们清楚地知道,胡地的天真想法,将决定梅城
的现在和未来。

    寿终正寝前的胡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很好地反省自
己的一生。只有死到临头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过眼烟云。漫长的一生是一种矫情
的比喻,人生不过是比蚊子的寿命稍长一些。胡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虽然有许多往事可
以咀嚼,然而活得好端端的,就这么撒手而去,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三十岁以前的胡地
似乎不知道什么叫作生病,即使在流落街头的日子里,饿一顿饱一顿,下雪天连一件棉
袄也没有,他照样精神焕发,活得自由自在。三十岁时染上的淋病,是他有生以来得的
第一场大病。
    淋病治愈以后,胡地下决心从妓院搬出去,安家立业明媒正娶讨个老婆。胡地的第
一任老婆很快就生病死了,第二任第三任老婆也是结婚一年左右便一命呜呼。相信自己
命中克妻的胡地,从此取消了再立正室的企图。他心有余悸地继续去妓院鬼混,同时开
始没完没了地讨小老婆。刚刚建立自己家的胡地,就像一头还未调教好的野马,随着他
的身份和地位越来越高贵,加上对淋病的恐惧已严重地妨碍了和妓女做爱的乐趣,胡地
终于下决心和妓院绝交。他为自己发下了毒誓,如果他敢再踏进妓院的大门一步,天打
五雷轰并且断子绝孙。
    在刚成家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习惯了妓院生活中的性放纵的胡地,总是感到一种家
庭的约束。他显得很无形,显得无法无天,像追逐妓女一样地挑逗家里每一位女人,只
要精力旺盛的胡地需要,不管时间地点,也不管是新娶的姨太太,还是家中的女佣人,
从已经绝了经的老妈子,到还是小姑娘的丫环,掀翻了就乱来。在醉心于房中术之前,
性爱对他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寂寞或晦气时的排遣。就像妓院曾是他的可爱的家一样,
家事实上也成了他可爱的妓院。和哈莫斯成了好朋友以后,胡地从哈莫斯那里得到了一
些自己闻所未闻的性学著作,他第一次明白了性也是一种文化,第一次明白了房中术在
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直到这时候,胡地的性行为才开始有所收敛。也就是说从这以
后,他才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
    哈莫斯用学者的热情收集到的中国古典性学著作,让自称对女人阅历见多识广的胡
地目瞪口呆。古典性学著作的丰富,迫使从小没有好好地读过书的胡地,不得不花大价
钱,专门聘请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将全是文言文的文章,翻译成他能看明白的语体文。
胡地的语体文性学读本,对哈莫斯也有不小的帮助,因为对于西方世界来说,哈莫斯称
得上是最著名的大汉学家,由他翻译介绍到西方去的关于中国的著作曾经轰动一时,然
而由于中国文化实在太丰富太古老,哈莫斯仍然还有许多不能弄懂的地方。不用说是哈
莫斯,就是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在不少关键地方也只能望文生义,胡乱想象发挥。四
十岁以后的胡地,开始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房中术的实践中。他变得像个文化人那样,
在客厅中,一边品茶,一边全神贯注地和哈莫斯切磋体位和动作要领。胡地一向为自己
超人的性技艺感到自豪,可是读完那些翻译的语体文读本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像三岁
小孩子一样无知。
    “人要是不读书,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深有体会的胡地感叹着说,“你只要
想一想,光是一个喘气,就有多么大的学问呀!”
    在垂危的日子里,胡地开始一遍遍地回想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女人。二十三岁那一年,
初次走进妓院的胡地,面对已经躺上床等待他的妓女,心里擂鼓似的咚咚乱跳。他记得
那妓女显得有些不耐烦喊着:“小伙子,快来呀,你还在磨蹭什么?”胡地承认,自己
虽然对做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但是更多的时候,胡地都是把做爱仅仅看作是干活,
是一种专为女人服务的干活。“你的女人越多,你要干的活就越重。”胡地不止一次向
人这么抱怨过。他打过交道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在等死的最后
时刻,胡地对他的那些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毫无眷恋之情。他像局外人一样,浮光掠影
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对女人的含义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女人不过是座花里胡哨的坟墓,你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临了,又乖乖地走进她
的身体里去。”在胡地咽气的那天,他显得特别的清醒,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在说
话。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小碗粥,对守候在一边的德清说着,“你找那么多姨太太干什么,
是不是也想和你爹我一样?”胡地的脸上露出了在病榻上的最后一次笑容,他看着比他
显得更疲惫的德清,冷静地给德清上着关于女人的课。他告诉德清,一个人要是真明白
了女人的确切意义,任何一位那怕是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也可以替代世界上所有的女
人,反过来,要是不明白这道理,娶再多的小老婆也跟没娶一样。“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女人和女人都一样。”胡地大彻大悟地下着定义,像个哲人那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摸
不着头脑的德清胡乱点着头,他不时地偷眼看故意躲在一边,心不在焉不肯走近的老四
德威。
    胡地的心目中,老四德威也许仍然还是一个只会逗鹦鹉玩的公子哥。十三养子在胡
地病危之际,轮流在病榻前陪着他们的养父,尽着最后的孝道。所有的养子内心都在盼
望胡地死了拉倒,他们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跟闹着玩似的往胡地身上注射着各种颜
色的药水,看着胡地一天比一天走向死亡。作为长子的德清,对老四德威在胡地后宫中
的胆大妄为已经有所耳闻,然而他也不过是觉得好笑,并不太往心上去,而且也根本不
打算出来主持公道。处于回光返照中的胡地说着说着,让德清将上了两把锁的小铁盒拿
来,紧紧地抱在手上,便又一次昏睡过去。这时候,十一姨太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很
做作地看了一眼胡地,以示自己对他的关怀,然后走到德威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根说了
句什么。德清注意到了十一姨太细长的手指,在德威的胳膊上很有意味地捏了一下,注
意到了德威眼里流露出的不愿意和巨大的恐惧,十一姨太若无其事,扫了昏沉沉睡在那
就跟死去一样的胡地一眼,脸带微笑扬长而去。
    几个小时以后,胡地就要撒手离开人寰,传奇人物胡地的故事,已经正式到了尾声。
趁德清一个不留神,德威跑去找十一姨太去了。药水味极重的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德清
忍不住一次次地打着哈欠。突然,处于昏睡中的胡地,口齿不清地念叨起小鲍恩太太的
名字。没有人会想到凯瑟琳这名字是谁,就像听他念叨其他的梦话一样,大家只好由他
说下去。凯瑟琳是胡地生平中,唯一可称之为和他偷过情的女人。胡地曾和来梅城卖淫
的每一位外国女人睡过觉,在避暑的季节里,候鸟似的洋妓女,往往随着到梅城来的外
国人一起出现。从金发碧眼的白俄,到皮肤细腻得像磁一样的日本女人,甚至一名黑得
像巧克力的南洋混血儿,贪得无厌的胡地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位外来的洋妓女。值得一提
的是,和小鲍恩太太凯瑟琳的通奸,还是胡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和有头有脸的良家妇
女苟合。众所周知,和胡地发生关系的女人,在前期全是妓女,在后期不是大小老婆,
便是家中的女佣。
    由于曾被小鲍恩解雇过,胡地对小鲍恩一直心存芥蒂。当胡地成为大名鼎鼎的绅士
之后,无论是公众场合,还是私下里闲谈,他对小鲍恩都不屑一顾。虽然凡是居住在梅
城的洋人,都能享受到中国人所不可能享受的特权,但是处于濒临破产境地的小鲍恩,
根本得不到别人应有的尊重。尤其是发生了那件轰动一时的丑闻,人们一提起小鲍恩便
摇头。一位在小鲍恩家做工的女人,生了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私生子,这是一个想抵赖
也绝不可能抵赖得掉的事实,女工的丈夫冲到小鲍恩家大吵大闹,拎了把斧头要和小鲍
恩拼命。洋人在梅城拥有的特权,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地和中国女佣人养私生子,
愤怒的丈夫在小鲍恩的客厅里大打出手,把许多还是老鲍恩在世时收集的中国古代磁器
砸得稀巴烂。小鲍恩的行为再一次引起了已进人民国时期的梅城人的公愤,几乎所有的
人都在看笑话,甚至连专门雇来维护别墅区安全的三名印度锡克教士兵,在胡地的授意
下,也有意装作什么没看见一样。
    最后不得不由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去请求胡地出面摆平此事。这种小事由胡地来摆平
太容易了。胡地打了个招呼,所有纠纷立刻解决。胡地也因此重新成为小鲍恩家的客人,
尽管身份变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把凯瑟琳当作了旧日的女主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
午,小鲍恩躺在太阳底下睡着了,胡地陪着凯瑟琳在山坡上散步。他们走进了正发疯似
的长着新芽的葡萄园,说着说着,便搂到了一起。凯瑟琳的原意也许只是想让他亲吻一
下,然而胡地却把它当作是邀请,当作是要求做爱的讯号全盘接受了下来。凯瑟琳拒绝
的表示,也被胡地理解成半推半就,他们在葡萄园里滚来滚去,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
被葡萄藤缠得喘不过气来。又肥又胖的凯瑟琳足足比胡地高出一个头,胡地睡在她身上,
上窜下跳,仿佛正置身于一张充满弹性的弹簧床上。凯瑟琳心里正憋着的一股恶气,被
胡地高超的性艺术迅速地熨平。她忘了胡地完全可以听懂她的英语,用夹生的同时又是
充满感激的中国话一连串地喊着:“不要,不要。”
    站在胡地床前的德清突然注意到他开始抽搐,胡地的手试图举起来,然而他的手指
发僵,更紧张地扣紧了小铁盒,不住地哆嗦着,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极其奇怪的光。惊恐
万分的德清连忙喊来医生,随着医生急匆匆的步伐,在周围等候胡地咽气的人,一起往
躺着胡地的房间涌。胡地脑海里的凯瑟琳正在消失,他的脑细胞正在迅速死亡,他的记
忆力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失去了控制。时光在倒流,胡地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睁得
多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三岁时的记忆像一幅画似的,出现在悬挂着吊灯的天花
板上,这是正在走向死亡的胡地一生中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他看见自己正通
过孤儿院的门缝向外窥视,外面的饥寒交迫的灾民,排着长长的队,捧着肮脏不堪的破
碗,正在等候施舍给他们的薄得能照出人影的粥。灾民实在太多了,参加赈灾的浦鲁修
教士,胡地的母亲裕顺媳妇和已经成为修女的莺莺,还有那些临时招募来帮忙的身强力
壮的男人,一个个都累得近乎绝望。胡地听见愁眉苦脸的莺鸾正在大声地问浦鲁修教士,
眼看着用来赈灾的大米很快就要用完了,面对源源不断还在逐渐增加的灾民,究竟应该
怎么办。
    浦鲁修教士显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简短明快地说:“祈祷!”
    “祈祷?”莺莺似乎不太明白。
    胡地看见浦鲁修教士毫不犹豫地又说了一遍:“祈祷,要相信祈祷!”
    孤儿院外面,不仅流行着饥饿,而且一场瘟疫正在无情蔓延。死神扇动着翅膀,像
黑颜色的乌鸦一样,在梅城的上空到处乱飞。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他们饥肠
辘辘,心里存着的唯一念头就是不管死活,先排队喝了一碗粥再说。胡地发现自己又有
了一双三岁时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长长的队伍中,手上也捧着一只破碗,缓缓
地随着人群流动。死神正在他周围徘徊,不怀好意时不时地瞪他一眼。传奇人物胡地,
就要和他的异母兄弟胡天汇合去了,他将随着漫长的乞丐组成的死亡大军一起走向永恒。
就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他听见浦鲁修教士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要祈祷”的忠告。
死亡大军正以不可阻挡的锐势向前挺进。“祈祷,祈祷有个屁用!”胡地的喉咙口含糊
不清地回响着这声音,他最后一次抽搐着,想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清楚死神究竟是一副
什么样的嘴脸,然而只是咧了咧嘴,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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