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初四看月亮 / 衣向东



    驻京部队的随军家属找工作难。别看北京这么大,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是适合随军家属的工作的地方实在不多。随军家属大多数都没有技术特长,即使有一定专业的,也很难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比方你在老家的银行工作,到了北京进银行工作就难了。当然,最难和还是像香梅这样的农村家属,别说专业技术,高中毕业的就算有文化了,年龄大了不说,长得五大三粗,放在哪儿都扎眼。朱文是训练参谋,没有职权,在社会上认识的朋友不多,没有门路给香梅找工作,只能依靠部队组织。过去部队为了解决干部随军家属就业问题,曾经开办了一些小型企业,有服装加工包装材料厂、鞋厂、蛋糕加工厂,等等,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小厂纷纷倒闭。后来上级又有规定,部队不允许搞企业,于是彻底下马,解决随军家属就业就只有依靠地方政府。部队每年都要与当发的民人劳动以及街道办事处联合举办两次干部家属就业洽谈会,一次在春节后,一次在“八一”前。

    香梅在春节后的洽谈会上没有被洽谈出去,长相不要介绍了,明摆中这儿,想掩藏都有掩藏不住,用人单位看了都一脸愁苦表情,问她有啥特长,她说,我是党员。用人单位不能说党员不是特长,都说党员好党员好,可以发挥带头作用,但只是党员不行,还要会干什么事情。香梅又说,会搞计划生育工作。用人单位摇摇头,说城市的计划生育工作根本不用搞,你给钱都没有人愿意多生育。终于没有单位接收香梅,她要再等今年“八一”的洽谈会了。当然,很多像香梅这样的家属没有洽谈出去。部队的首长很焦急,宴请地方用人单位的领导时,部队首长频频与他们碰杯,一再说,请多帮助我们解决几个就业指标,这是关系到我们部队建设的大计。后来部队首长都喝醉了,那些没有被洽谈出去的家属很感动,说你看部队首长为了我们的工作,喝酒喝得胃出血了,我们也就别牢骚了,等下一次吧。

    香梅的事情没忙出结果,朱文又慌着去忙儿子朱武入学的事情。部队驻地的小学是北京市的重点小学,附近驻华大使馆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读书,一般人的子女很难进去。按照规定,部队干部的子女在部队驻地的学校接受教育,但是规定是规定,具体操作起来就有许多环节疙疙瘩瘩不顺畅。朱文就去疏通那些疙瘩的地方。等到把儿子送到了学校后,回头仔细一想,发现那些疙瘩的环节,其实都是鼓起的一张张嘴,塞进去人民币后,这些嘴便闭上了。

    儿子上学了,朱文却不能松口气,事情还没完。儿子从农本来,一口家乡话,谁都听不明白,影响了他跟老师、同学之间的学习交流,成绩一直不好。香梅文化不高,所以只能让朱文晚上给他辅导。部队晚上的事情特别多,值班、查哨、开会、学习等等,朱文必须参加,而儿子的功课又必须辅导,他就两边穿插着跑,每天弄得紧紧张张的。人的事情杂乱了,情绪也跟着乱,情绪不好脾气就不好,这是连锁反应。有一段时间,部队搞作风纪律整顿,白天晚上都组织学习。那天晚上,朱文回家急着吃饭,香梅却没有做好,他就把屋里的东西弄得丁当响,说,你在家里都忙了些啥?什么活都不干,你连饭都不想做了?

    本来香梅没有工作,心里就别扭,听朱文这么一说,她便急了,说是我想啥也不干在家闲着吗?你不本事给我找工作,我才不愿白吃白喝你的!香梅嘴上牢骚着,其实心里后悔忘了看表做饭,手下的动作就特别快,先做了比较简单的面条,想让朱文先吃了走。但是不等她把面条从锅里捞出来,朱文已经气呼呼地走了。朱文一走,她的心就空落落的,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儿子吃了饭写作业去了,她却一口饭没吃,呆呆地坐着,不停地看表。快九点了,朱文才散会回来。她急忙弄饭,满脸的惶恐和愧疚。朱文的脸色却没有好转,因为儿子眼看就要睡觉了,他还没有给儿子辅导作业,于是并不急着吃饭,而是忙着检查儿子的作业。香梅叫他吃饭,叫了两声他没吭气,也就不敢再叫了。

    儿子朱武睡觉后,朱文草草吃了几口饭,也闷头躺下。香梅把屋子收拾利索,又把朱文明天早晨出操用的武装带、帽子和胶鞋摆放整齐,才轻轻地躺下。这时候,她发现朱文还没有睡着,就温柔地说,咋还不睡?朱文不答,翻了个身子。她担心男人还生着自己的气,睡不实,于是就把自己的身子脱得一丝不挂,偎到男人被窝里。当朱文把她偎过去的身子揽进怀里时,她的心才一阵宽慰,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

    在香梅心里,朱文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个家庭的支柱,没有了男人的工作,就没有了家庭的一切,现在的随军,将来的房子,还有她的工作安排等等,哪一点不得靠男人去挣来?男人的工作干不好,中部队还会有地位吗?人嘛,要想被别人看得起,就要干好自己的事情。香梅想,自己每年被乡镇评为优秀妇女干部,不就是干出来的?

    但是儿子朱武不懂得香梅的心事,常常惹得朱文烦躁。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上不去,还经常和同学打架,脸上被同学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其实打架也不为别的事情,就是因为朱武说山东话,习惯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同学们觉得好笑,见了他就喊“知不道,知不道”,然后哄笑。这种嘲笑,并没有多少恶意,如果是成年人,也就一笑了之,但对于孩子来说,就觉得是奇耻大辱了。朱武听到同学们这么叫他,就去追赶,和同学扭作一团,那边是一群人,他却是单枪匹马,所以脸上总是要被抓出血痕。

    一天晚上,朱文又发现儿子脸上多了几条血痕,就生气地训斥朱武,他们叫你“知不道”,就让他们叫吧,不啥丢脸的?你就是爱打架,再打架我把你的手剁了!朱文本来是想吓唬儿子,让儿子别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好好用心学习,没想到这么一说,儿子委屈地哭闹起来,坚决不去上学了,要求立即回老家。朱武抱着香梅的腿,哭着说,妈妈,咱们回老家吧回老家吧,我想各黑蛋在一起上学。黑蛋是老家邻居的孩子,和朱武一起长大,又在一个班级上学,朱武在北京受了同学的欺负,自然想到和家乡的小伙伴。

    朱武哭得很伤心,竟勾起了香梅的思乡之情,她把儿子搂进怀里哄着说,你别哭,明天我给你去买“大力士”。“大力士”是一套玩具,儿子一直缠着她要买。她左哄右哄,儿子总算不哭了,她就拍打着儿子睡觉,像哄婴儿似的哼着曲子,身子一摇一晃的。她嘴里哼的是:初一生,初二长,初三初四看月亮......

    儿子渐渐地在她怀里睡熟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眺望。外面黑黑的,没有月亮,自从来到北京后,她一次也没有看到月亮。北京天空的大气层被污染了,总是灰蒙蒙的不明朗,即使有一丝月亮的清辉洒下来,也被城市的万家灯火覆盖了。因此她在哼着月亮歌谣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她离家之前的那个晚上看到的那弯镰刀样的月牙儿。她哼着,竟有两行泪水静静地流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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