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省暗杀考                 第一章


                              

    依斯儿拧了一把,两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头皮上接了些夜里的风尘,
刺得丝丝地疼。抹了一把,头皮上也粘粘地沾满血。依斯儿吐了一日,满嘴甜咸。
再拧拧,布衫上膘胶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来。

    依斯儿拾眼望给。金积的残夜黑得远。只有过两声铁碰铁的丁当响动,再凝神
望过去又听不见了。

    依斯儿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还别在裤带上。可不敢碰出铁响,
依斯儿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腻腻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里有人喝了一声。

    依斯儿浑身一个电麻,顿刻脸上有一道裂口子开了痂。没有响声的夜风凉凉地
进了那裂口。依斯儿一头悄悄地摸索腰里的刮刀,一头感觉到脸上的裂口里,血液
正给这冬天的夜风冻住。

    “说的是个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几个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个。不知哪一个说着
话。

    依斯儿猛地抽出刀来。牛皮刮刀是盐茶一支反叛的家具,依斯儿想借家乡的杀
气压住这些黑影子的阴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来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儿攥不住它,直想
脱手。一刹间伊斯儿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一阵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摇晃了,立了起来。伊斯儿急地挣着握紧刀,一
把抓起了刚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动着,一共是三个。金积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
展展的黑。杀声不知啥时早熄了,偶然念头转到那杀声,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
往地上伏,显得三条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儿握着牛皮刮刀,拼着性命立直,
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条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伊斯儿慌忙相跟上,不知为了甚。黑暗的
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让人一心觉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满满浮着一层血。
伊斯儿大步走着, 跟定了那三个人。 他怕绊在埋贴(尸首)上,更怕绊给卡废勒
(敌人)的尸首。可是没绊上。满满一平滩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绊不上东西,伊
斯儿觉得自家才十六岁,吓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紧跟上前头三个黑影。

    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残夜,盐茶的十六岁娃娃伊斯儿就这么个,走离了金
积平原的战场。次一日天明以后,官军奉了左屠夫的令办清理,健锐营掂着鬼头刀,
火器营端着筒子枪,把那天红浸浸的平原上见的活人都灭了。多是开火打一个洞,
再使刀割了头销差。有人说,金积的地里红颜色红了一年,直至次一年庄稼起来,
才褪了那吓人的颜色。走脱的人还是不少,但那是机密。当时伊斯儿跟着三个黑影
走出来时,他们再没看见一个人。钻出官营的壕沟时(——这壕沟就是后来官营公
社机砖厂的地点) , 他们四个人都认定:只自己四个人才承蒙了养主的活命口唤
(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杨定下的。

    在一棵杨这样隐秘的地点,家眷都换了汉民的装束。伊斯儿望着那些女人时,
心里觉着解不开的疑问。师傅的脸从那时开始,就像套了个模子,一直没见绽个皱
纹,显个哭笑。师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纪,也一样戴着脸膜,不言不笑,看不见脸上
有过肉筋活动。喊叫水的马夫接来的家眷是个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时把树
叶叶晒干,树皮皮晒干也磨进去。竹笔满拉(满拉:经堂学生)的妇人不一样:性
情好,知道笑。这么着脱出金积的一共是四个男人,各自家乡庄子里引来的是三个
女人,还有一条狗。一棵杨散住着小二十户,有回有汉,伊斯儿猜想那些就是汉民
的人怕也藏着机密。

    都刨开结了板壳的土,散漫种了些庄稼。

    一户搭了一个屋。伊斯儿人碎小,搭屋没心肠,师傅叫他自己屋里住下。

    次一年,庄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粮食。

    一棵杨的小庄落里,家家门前堆了个小庄稼垛。太阳没时,炊烟冷冷地升起,
弥漫了一棵杨的梢条。静静地,四野再没个声响。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门窗便映
出了柴火的红光。没有灯油,等灶里红烬熄了,庄子就睡进了黑暗。那条狗从来不
叫,虽然它是马夫从喊叫水的老庄子引来的,可从来不吠一声。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间礼拜)时分,伊斯儿家里就潜进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
满拉。这时师傅的独女儿避出门去。四个男人跪下,默不作声地念五段《默罕麦斯》
(赞美诗)。不敢高念,金积大地给官家屠了,明张的赞诗只能默诵。师傅口唤说,
不能出声,但要张开嘴,做出高声赞诵的口形。

    隐蔽的礼拜完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又悄悄蹓出去。他俩走黑路都没有音
声。伊斯儿只望见他们的黑影,可从没听见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动静。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机密也藏得比死还严。

    一年转过的正月十三日,师傅在干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后,交付了事情。

    这一个尔麦里(尔麦里:功修,悼念),后来人们忘了么,是十年那场血屠以
后,开创的第一回尔麦里。后来百年已度尽了,正月十三的尔麦里已经快成了农人
的习惯,娃娃们趁热闹吃嘴的机会。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说九省地界那么宽
的地方,处处都宰个甚,念一场。最大的听说有宰九个牛两个骆驼的大尔麦里,换
水净身的人千千万万,把偌大一片几个庄子里的井都淘干了。

    而这一个尔麦里,推磨妇人和竹笔老满拉的笑脸妇人只寻上了半碗油。可怜没
有只鸡;喊叫水马夫山里野荒里转悠了三天,捉回个尕拉鸡子。师傅使绳拴了,独
女子使净水喂, 吃人吃的饭, 拴了一个月整。拴鸡那天伊斯儿记得真,是主麻日
(星期五的聚礼),天上阴了,厚厚的灰铅云。

    十三这一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漆黑着就感得到灰云压得
太重了。亮了,看见那云沉得移不动。伊斯儿为着尔麦里上用的鸡,寻出牛皮刮刀
磨。一阵工夫心里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伊斯儿磨
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石蛋子片,师傅的独女子使汤瓶(专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
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石头。

    喘不来呢。

    对着呢,这天阴了一个月。

    伊斯儿吐了一口气,举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阴的过,
刃口总像打磨不出。盐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过后,为着报仇专门打制这种刮刀。
官家查问了,说给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寻常的刮刀长些,上了阵一个虎跳
就近了官军的身。通常的人都爱近身,这个解数治得下火器营。等筒子枪调不过来
的时节,刮刀就捅进了卡废勒的黑心。伊斯儿可没有那般英雄,随着父亲兄弟上阵
时才十六,他只吓得失了神乱转。那么凶残恶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张张地乱转跑。
不知怎么挨了人家的刀枪染红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让血锈漶了手里的刮刀。想到这
一层伊斯儿自叹自怨,心里茫茫地,觉得自家实在是废物,干罪能成,功干没有。
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咋不下给呢?独女子悄声自语。

    伊斯儿又望望天。

    阴给一个月了,女子又说。

    是一个月,伊斯儿说。

    堵心的,女子说。

    刚巧一个月整,伊斯儿又磨开刀了,我记得真,腊月里阴天那个主麻里阴给的。

    真格,女子赞同道。

    伊斯儿磨好刮刀,去寻竹笔老满拉。他也轻提柔踏,想走个无声。经了两个家
院,到了竹笔老满拉门子前。静一静,四里无人。进了草荆条子围墙,再四下一望,
原野上只有萧杀冬景,沉重的铅云落得更厚了。这个冬天里,从来都是远近不见一
个人。

    伊斯儿心安了些。他烦恼自家,不知为甚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
伊斯儿走近场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的暗号。

    草垛里回给了暗号。

    伊斯儿闪身钻进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搭成圆圆的,只容下一人独坐。
这搭是竹笔老满拉办功的地场。透过伪装的柴草,透进天上的亮光。伊斯儿挤进来,
密屋里两个人就碰了鼻子。伊斯儿受不了这么贴近一个人,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
进草里蹲下。竹笔老满拉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儿无奈,试试
站。头戳进深深的草稞,还躲不开满拉的胡子。伊斯儿慌了,他一心慌就怕开了。
怕竹笔老满拉。他费劲地从袖子里掏出刀,想递给老满拉快走开。

    竹笔老满拉不接。刮刀险险地,好像伊斯儿正使刀顶着满拉,伊斯儿喘不过气
了。

    老满拉满面神诡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笔老满拉是陕西人,原本是白大帅的帐房。十八大营蹲在董志塬的时节,白
大帅打发老满拉走了金积。后来一直到城破了,人绝了,老满拉也没再去随白大帅
闯新疆。

    老满拉敬佩师傅。他经常对师傅行跪礼。伊斯儿听老满拉说,金积大战时他就
知道,他吹嘘他知道跟定了师傅没有错。宽展几县的平野上一仗下来,亡人怕要数
几万,可是他知道随着师傅就没有事情。伊斯儿总是怕这个陕西人。他觉得老满拉
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伊斯儿问,没有事情?还
不是挨了两枪!老满拉用竹笔敲着胸脯上的红亮疤,敲得叭叭地脆响,那两块伤随
着敲打涨了血色,红鲜鲜地像要裂开。咋?你把这个也解不下?!老满拉怪声叫道。
这是暗记,儿娃子!不是来这两个牌子,师傅跟前能把我放进来么,你个毬娃。说
罢又敲他那两块红牌牌。伊斯儿见着心里发怵。自家身上脸上,官军也给了些个刀
口,咋就不能这么敲敲就红涨一下呢。他总是躲这陕西老汉。

    送刀来了,你接下唦。伊斯儿说。

    竹笔老满拉摇摇头。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么日子也忘给了么?这一个尔麦里不敢轻慢,你去讨师傅的
口唤吧。先换个水。

    伊斯儿好歹听见回话,赶忙地钻出了那草垛子。铅云压着大地,四野里还是没
有一丝音响一个影子。这时连伊斯儿这样的笨人也感觉了这个尔麦里日子里,怕有
事情。推开草垛的假门,钻出来。竹笔老满拉的妇人,笑眯眯怪喜庆地盯着他。伊
斯儿心中更怵,笑给也能成,咋就那么喜庆呢。妇人手里端一碗洋芋散饭,正朝那
柴草垛送,撞见伊斯儿便要他吃。伊斯儿心烦了,尔麦里下来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鸡
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叶一半洋芋皮皮一半的散饭呢。

    返回家,果真,师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鸡宰了。闻见铁锅边冒出的水
汽里有了肉香,伊斯儿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来看天。天不再动静,流铅般
的灰云已经定住,凝死结成砣了,远远金积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着矛刺,
不颤一颤。地平的万物都卧死不动,和伊斯儿一搭狠心等着。

    伊斯儿心猿意马,一刻一分地捱着时辰,这时喊叫水的马夫寻见了他,悄声叫
他去换大水。伊斯儿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马夫,奇怪怎么这个熊般壮大的汉子也知轻
功,瞧他走路也是无音响无动静。进了喊叫水马夫的院,见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
磨。伊斯儿瞥了一眼磨盘心里一惊: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粮食,连树皮
枯根也没有一星星。女人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水能成了,就依旧干她推空
磨的功课。伊斯儿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纪小了。他知道虽说
住在师傅家里,可师傅门内的事情,他识得浅。喊叫水马夫引他进了屋,汤瓶家什
都预备好了。

    伊斯儿举意了。一刹间他迟疑了一下。种种显迹都等着,铁桶合围地来了,这
个念不敢举得散漫。他对喊叫水马夫说,你先洗,我静给一阵。喊叫水的马夫就举
意了。

    喊叫水的马夫是一条霸王大汉,生着同心东山里那种枣红脸,黑浓的眉毛翻翘
着,赛过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恶的还是两条胳臂:伊
斯儿看见那两条臂,就觉得老虎伸过爪子来掏心。喊叫水马夫掏出帽子,帽子是前
一年染了血的礼拜帽。马夫戴上血帽子举意,伊斯儿见他两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枪
伤洞变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数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苏醒一般,活泼泼地鲜
亮了。伊斯儿吓得气闭了一大阵。想到师傅门里,人人都有这么多机密,而自家却
傻得活像一个卡废勒,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怖。

    马夫净下回来,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儿痴呆呆盯着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
上滚下溅破。马夫大声哧哧喘着,一个水洗得快畅。伊斯儿突然发觉,喊叫水马夫
眼睛下垂,沉甸甸挂着两颗大泪珠。他正惊异,马夫唰地抹头,满头满脸的水珠密
密流下,隐藏了那两颗男儿泪。伊斯儿心里猛地热了,他忽地跳将起来,抓起另一
个汤瓶。伊斯儿也掏出自家的血帽子,血浆干巴的号帽皱皱地,像糊的个红纸帽。
他戴上号帽,开始屏神。意念刚至,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战已然显现在眼前。阿大
疼着哼着,在他眼里血糊糊睡翻了。老哥头给砍飞了,直楞身架还为他挡给了几火
枪,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儿哇地嚎啕起来,同时作了大净的尊贵举意。

    师傅从尔麦里一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一丝不变。伊斯儿盯得紧:他知道师傅在
这个贵重的尔麦里中,从开始至此刻,没有过一次的眨眼。师傅跪在地上,面对着
冬日的旷野,不眨的眼盯着金积的方向。

    直到那时,伊斯尔也没感觉。师傅事先没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桩事情。
师傅一日里没有答理伊斯儿,只是伊斯儿换了水来到时,师傅问了一句:为甚发的
这怒气?

    官家,伊斯儿回答时气汹汹地。

    师傅又问:伊斯儿,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么?从不气个脸红么?

    伊斯儿解不下师傅突然的发问。

    此刻,四个男子都跪正了。

    师傅静了半晌,说话了:

    “都换上。”

    三个男子换上血衣。伊斯儿闻不惯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皱皱地割着皮肉,他跪
不踏实。一股隐了的甜腥终于升起,久久熏着两只干焦鼻洞。天色阴得凶险,胸口
堵闷得快忍不住了。伊斯儿此刻是强压着,他受不住,自来了阳世头一遭,伊斯儿
觉得周身血在烧,筋要爆。

    “摆在前头吧。”

    师傅又低语一声,于是,伊斯儿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满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笔。
喊叫水的马夫摸了一阵,把一个黑粗粗的斧子头摆在地上。那斧连个木把子也没有,
伊斯儿头一遭见上马夫这家具。木把子,伊斯儿心猜,怕在金积断掉了吧。

    四个男子当心,只剩下寂静。

    师傅也换了血衣。伊斯儿压着心惊,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师傅穿上的这件,血
是鲜的。伊斯儿不信隔了一年后人血还有新鲜的,地上连血流的河也干哩,三个人
穿的连血色也褪哩,昨能这么个。伊斯儿怕又是机密,怕胡思乱想招了伤灾,就不
敢想。

    贵大的尔麦里,念开了。

    只这一次是高念。伊斯儿想,怕从这一日开了端,以后邦达(邦达:清晨礼拜)
下来的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词),虎夫坦下来的《默罕麦斯》,怕都该高声
大念了吧。伊斯儿开始在师傅对面,后来跪在师傅边上,在圈子下首。颂扬响亮了,
人渐渐陶醉。伊斯儿终于止住了神经的窜逃,他开始乘上节拍调子,念得进入了感
激。两眼中世界只是一个,师傅的身躯。伊斯儿注视久了,两眼不再酸累,眼皮久
久不眨。伊斯儿渐渐心里发亮,他开始在念“俩依俩罕”的时分,把清洁的寒气吸
进,注入自家头上的伤疤里。念下一句“印安拉乎”时,再送那气进两手十指。伊
斯儿心头顶热了,头上的旧伤此时火烫。他迷离瞟见师傅,觉得只看见红霞片片落
在师傅身上。

    结束了。尔麦里已经全美。

    师傅摊开两掌,开始接都哇尔(都哇尔:求乞、祷愿)。喊叫水的马夫、竹笔
老满拉、伊斯儿,连隔着荆条子墙跪着的三个女人,也都向前伸开两掌。激烈痴狂
的念赞之后,圈子里外突然又静了。天上的铅云像突然系了无影的线,突然半空坠
定,静静的。好长的一个都哇尔呐。

    师傅静如一片红褐的石崖。

    伊斯儿看着他,红石愈发地红艳了。伊斯儿看见了,但心里没有思想。伊斯儿
觉得这一阵自家另换了个别人,跪着的两腿间,挤鼓出粗壮的犍肉,平摊开的两手,
仿佛承托着一座黄土峁。清廉的尔麦里,机密的尔麦里,他把这感慨也化了意念,
专心等着都哇尔的灵验。

    师傅依旧,长长的都哇尔不完。

    心里明敞大亮,伊斯儿觉得,连心里对左屠夫的仇怨,连心里对正月十三亡人
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灿烂的明亮了。

    眼睛也变明了,伊斯儿清清楚楚看见:师傅穿的已是一件鲜红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骤然间,灵验了:大块子大块子的雪片,纷纷洒洒,从头顶天上,从
四野远近,飘落下来了。顿时间灰沉沉憋闷着的阳世豁亮快畅,堵着胸口的气一下
子通开了。山染白了,野地荒滩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发怒的雪,陶醉的雪,颠
覆的雪,暴乱的雪,围着金积四野周年的英魂,随着这正月十三沉重的尔麦里,倾
泻般地下开了。

    师傅叹息般地,双手重重地抹了脸。

    三个男子也抹了脸。隔壁听见妇人家们一阵唏嗦。伊斯儿这时眼睛瞥见了一件
东西,他惊得大叫起来。——口刚张开,喊叫水马夫已经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伊斯儿还不禁瞟看:马夫那个斧子头,不知昨地,齐整整安着一截粗木把子!
他忙挣开马夫的熊掌去看师傅。黄河转,华山不转,师傅还是戴一张铁铸的脸,毫
无消息。

    那只从来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师傅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给众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唤。师傅只短短说了几句。
伊斯儿看见雪片一大块一大块地在师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鲜血里。

    师傅说了那件事情。众人悄无声响。众人都惊了,又都踏实了。七人一狗依然
跪着不起,还等着。师傅不再多说。只几句,一件事,他不添给一个字。可众人等
着,师傅那张从不显露的脸上,还是一个黑铁铸的模子。

    师傅的独女子端来了菜。一个人一个没炸透的杂面油香(油香:仪礼用的油炸
面饼),一人一碗尕拉鸡子的汤。她先端一碗给师傅,再递给喊叫水马夫和竹笔老
满拉。当她递给伊斯儿、伊斯儿伸手接,四只手都抓着碗的时辰,师傅朝后一仰,
翻倒了。

    众人,还有狗,都围定了师傅,嚎啕大哭起来。师傅已经泡在血泊里了,只是
不把他那铁打的冷面变给一下。伊斯儿死劲挤开巨熊般的马夫,又搡开笑眯眯(此
刻哭惨了)的满拉妇人,扑到师傅跟前跪下。伊斯儿吼叫,连哭加闹,可伊斯儿心
里有根弦已然绷上了:伊斯儿明白纵然自家再娃娃气再胆小,但此刻已经换了一个
人了。事情决定了,若没有师傅,伊斯儿觉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摇撼着师傅,胡
闹般乱吼道:师傅起身唦!师傅不走唦!

    师傅不睬。血泊泡着师傅,雪片盖着师傅。师傅想了想,对众人说:坟,连着
金积这条川。埋以前不许洗。血是殉教人的记号。不用裹尸布,只穿血衣。这都是
前辈就定了的,记住。师傅说罢,便再不言喘。

    挨了两个时辰。众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
地朝师傅身上泻落,可挨着师傅就溶化了。师傅干净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
两个时辰里,师傅只咽了一口尕拉鸡的汤汁;伊斯儿知道,师傅是为着尔麦里的贵
重。接着,师傅开始无常(无常:死),他的卢罕(卢罕:灵魂)一丝丝恋恋地离
开。三个男人伸手过去,把师傅的血抹在自家脸上。师傅忍住了;一直到卢罕走离
彻底,一直坚持着念赞。忏悔的讨白(讨白:忏悔词),是竹笔老满拉念的。老满
拉念毕以后,伊斯儿知道他躲进草垛秘处,用竹笔和机密的文字为师傅记了前后一
段。

    伊斯儿一年后便和师傅的独女儿成了亲。众人总是纷纷说,这是师傅的意思,
师傅见闺女和伊斯儿两人四只手抓在一搭时,就归了真。众人说那决不能违背,婚
事就办了。再不久,众人就尊称师傅的女子为“姑姑”,可没有立时就改唤伊斯儿
“姑父”。

    那初夜,伊斯儿惊奇了好久。师傅家的女子就能这么个么,在她上面望着她,
伊斯儿觉得有股不明的烦恼。女子两眼黑黑地——黑得如个火狱洞口,那么看人看
得怪气。伊斯儿不喜欢,他心神不宁地捉摸滋味。女人长了这么双眼可不好;他恼
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见着一滩汪汪的血,不流开,红艳艳的,伊
斯儿惊得揭开褥子,见连席带褥,土坯炕都给那滩血吃透了。

    伊斯儿惊慌着,看女子时,却见她睁大着一对眼睛,不出声可是满眼欢喜。伊
斯儿心中一震。女子还痴痴地盯着那滩血。伊斯儿吆喝她快擦净了,女子慢慢地擦,
倦倦的有一丝得意。伊斯几按住心惊,他觉得自家的命已经定了。这一夜,伊斯儿
觉得自家长成了男子。后来他心沉意静,默默无声,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个透
彻,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几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师傅的门下,众人已经仿佛一个隐秘的教派。发送了师傅以后,四十天念过,
日子就平静地紧张了。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谈: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事情”,
如大雪下给以后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事情已经开始了,
虽然小小庄子在雪里荒僻凄凉,虽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终日地奔波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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