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六部


                             19

  云纬那些天一直在为达志、立世和昌盛的获释四处奔走。她原以为凭着她专员
母亲的身份,能很快把这件事办妥,未料红卫兵司令部的人对她的恳求竟不理不睬,
而且还不时把一丝讪笑和嘲弄在脸上放出来。这使云纬在吃惊的同时意识到,这次
的运动与往日的确有些异样。
  十月里那个清风拂面的傍晚,云纬打听到看守尚家三个男人的人换成了工业局
里的造反派,忙把担任着工业局长的小儿子承达叫到身边,希望他出面疏通一下。
——“你爹八十多岁的人了,老关在屋子里能行?他一家三个男人全关在里边,我
们不出面救谁救?他一辈子只知道织绸织缎,哪会记什么变天帐?——”
  “妈,如今是什么年月,你还在管这事?社会上天天都在讲阶级斗争,我们怎
能再公开站在资本家资产阶级一边,为他们说话?那于我们无产阶级于国家、民族
会有什么好处?尚达志和我虽然有血缘关系,但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我必须与
他划清界限!”
  “呸!”云纬怒不可遏地朝儿子叶了一口,“我真后悔当初为啥不把你塞到尿
罐里淹死,倒让你长成这样一个六亲不认的东西!一个连他的亲爹都不救的人还会
知道救他的国家?”云纬再一次呸了一口之后才向门外走去。她走起路来双脚依然
咚咚有力,依然不用拐杖,——这大概得益于她这些年不停地劳作:照料几个孙子、
孙女。她是猛力推开大儿子的门的,门哐噹一声碰到墙上,又差一点反弹回来撞着
了她的胳膊。“妈,咋了?有急事?”承银走过来扶住了她。“你当的什么专员,
眼睁睁看着人平白无故地被抓走却不能让他出来?”“妈,你怎么抱怨都不过分,
我如今不仅不能保护尚达志、卓远他们,恐怕连我自己也不一定能保护得住。”
  “你说啥子?”承银悲伤的语气令云纬一愣,她这才注意到承银的屋子里满地
放的都是文件什物,一副正在清理准备拿走的样子。“你这是——”
  “妈,关押尚达志、查抄卓远的家只是这个运动的前两个浪头,最大的浪头还
没有到来,不过就快要来了。斗争他们远不是这场运动的目的!”
  “哦?”云纬急急地从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她想看清承银说这番话时的神
情。
  “妈,如果一旦真有什么祸事临到了我们家人的头上,你一定要撑住!你已经
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应该能够把什么事情都看开……”
  云纬的双腿打了一个轻微的哆嗦。承银平日从没有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她
知道儿子的脾性,如果他没有感受到巨大的危险,他决不会对我做这番叮嘱。她轻
轻地抬手去抚了一下承银的额发,她原本想用这个动作去抚慰一下满怀忧虑的儿子,
却猛然发现儿子的两鬓竟已全白了。噢,他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妈,如今回想自己当官以来所做的事情,我心里满是羞愧。我把很多时间浪
费在了人斗人、人整人的事上,而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到组织人们去获取富裕、幸福
的生活上去。我为此——”
  “好了,孩子,天不早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去睡吧。”云纬打断儿子沉痛的忏
悔,轻柔地拍了一下承银的面颊。当她的手触到儿子粗糙的面部皮肤时,她方恍然
记起,类似的对儿子的亲昵动作已经几十年没有做了。她看出承银的精神和身体都
很疲倦,她希望他去早点歇息。她起身要走时不小心碰倒了儿子办公桌上的一瓶红
墨水,红色的墨水立刻在桌上流淌并把几份文件染成了艳红的颜色。承银见状忙用
废纸团去擦,结果弄得手上和胳膊上都是。“嗬,真像是受伤出了血。”承银开了
一句玩笑。云纬听罢刚让一个笑纹在脸上荡开,却又倏然间将其冻住。血?这话说
得多么不祥,应该说红得像桃花,桃花不也是艳红艳红的吗?……
  那淌满桌子的鲜红的墨水当晚就进入了云纬的梦中。——她看见一大片殷红的
墨水向她涌来,就在那红色的墨水之上,是五六岁的承银在跳跃着嬉戏,突然间承
银一下子仆倒,重新站起时便浑身都是鲜红的墨水。——快去洗洗——她向他叫。
他竟不理不睬,蹦跳着向远方奔去……
  她一直沉浸在这种带有红色墨水的梦的片断里,最终将她从鲜红的梦境里拽出
来的,是院子里一种持续的哔哔(口剥)(口剥)的响声。她睁眼后向窗外.只看
了一下,就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坐起了身,她这时断定院中是失了火,要不然怎会
有满院子的火光和哔哔(口剥)(口剥)的响动?她披衣拉开门后才看清,院子里
站满了举着火把、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红卫兵们都无声地看着承银和承达的睡屋,
两家睡屋的门都敞开着,显然已经进去了人。云纬刚想叫一句什么,承银和承达已
被五花大绑相继推到了睡屋门外。——“谁给你们这种随便抓人的权利?你们有没
有逮捕证?——”承达的吼声飞上夜空,打破了一直持续着的寂静。
  “你们过去下令抓人时都经历过法律程序?不也是愿斗谁就斗谁?今日该我们
来斗你们这些当权派了,倒记起要逮捕证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承达仍在吼。
  “我们的任务是抓住你们,防止你们趁夜逃跑,这次文化革命的重点,是整你
们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云纬呆呆地站在门口,默望着承达和红卫兵们争论。看来是又一个浪头来了,
承银的预感是对的,灾难到底也到我家了。达志,我暂时顾不上你了。
  “走!”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承银和承达在喝令和口号声中被向门外推去。云纬看见了两个儿子在火把的光
亮中向她告别的眼神。她把花白的头点点,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此时说什么也都
已无用。她只是上前拦住要跟随而去的两个头发散披的儿媳,拦住哭叫着“爸爸”
的几个孙子孙女,对他们说:“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也得准备走了!”“走?去
哪里?”两个儿媳和孙子孙女们几乎一齐惊问。“历代官场里的规矩,多是做官的
人一旦被抓,其家必被查抄,其家人必被驱赶,如今这官场和过去差不了多少,我
们这回恐怕也不能幸免,还是早做个准备吧。”云纬沉了声说罢,先进了屋去收拾
东西。
  云纬的估计没错,旧日官场里的程式果然重演了一遍:天刚亮时,一群红卫兵
来抄了她家,没收、查封了许多他们认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证据的东西,并带走了
两个媳妇。早饭后,几个红卫兵头头来宣布了一条勒令:限蔡承银、蔡承达的所有
亲属,于上午十点钟之前全部滚出专员宿舍大院;所空房屋悉归红卫兵造反总部使
用……
  云纬是在九点多时挎着一个小包袱离开自己的睡屋,领着几个孙子、孙女迈出
专员宿舍院那高高的涂了朱漆的门槛的。在门外,她回首这座她熟悉极了的官家住
宅,恍然想起了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官宅时的情景,呵,从那时到现在,日头升起、
落下多少次了。其间,这宅院已经换了几任主人?——哈哈,你们这茬走了,我又
要看见新人了——她分明地听见年代久远的宅门在讪笑。——走吧,走吧,人们走
进这座宅院居住的时候都是笑容满面,搬出的时候又全是满面忧戚,其实这宅院原
本就不是人久住的地方,走吧,你们……
  “孩子们,”云纬缓缓地转向她的四个孙子、孙女,“给奶奶跪下,发个誓!”

  “发誓?”最大的孙女——承银的长女肖肖惊问。
  “嗯,跪下!说:此生永不做官!”
  “为什么?”——承达的次子穹穹瞪大了眼睛。
  “说:永不做官!”
  几个孩子在奶奶的逼迫下,终于跪下说了一句:“此生永不做官!”
  现在我放心了。这所官宅,从今天起,我的后人将与你永远断掉关系,你决不
会再看到他们搬进来,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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