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场景              第一部    

                 11

    盛云纬要为自己做一口棺材的决心下定于一个没有阳光的早晨。那些天的许多
个夜晚,她都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娘。梦中的娘每回见了她总要把一个拖把递到她的
手上,而且随后便扯了她的手说:走吧,孩子,跟我去梨园里看看……
    她梦醒后总要猜娘要拉她去的是哪个梨园。娘在世时百里奚村周围有两个梨园,
两个梨园中间都有一块梨园主人家的坟地,年轻时的云纬最不愿去梨园里玩。她记
得娘在世时是知道她害怕去梨园的,可娘为啥偏要拉我去梨园里?而且还要朝我手
里塞一个拖把?
    她把这视作一个不祥的征兆。也许我真的已活到了阳寿的尽头,该去和爹娘团
聚了。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到哪里去?该做点走的准备了。阎王爷倘是
动了要你走的念头,你能躲到哪里去?她于是把儿子承达叫到身边,说出了想做一
口棺材的愿望。
    承达一听就笑了。承达说:“妈,你瞎想什么?你的身子结实着哩!退一万步
说,就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也用不着棺材,如今都兴火葬,买个高级骨灰盒——”
承达一见妈的面孔阴沉下来,急忙住了口。
    “我不愿火葬,把我一下子烧成灰我还咋能看见你们?让我睡到棺材里,密封
严实一点,我就躺在那儿看你们过日子。”
    “可我是副市长,这做棺材的事——”
    “副市长有啥不得了的?你还能当几辈子副市长?副市长的妈就不能做口棺材
了——”
    “好,好。”承达不想跟妈妈争辩惹她生气,便悄悄买来木头请来木匠在家里
做。
    木匠做棺材的那些天,云纬每天拄了拐杖站到一旁观看,时不时地叮嘱几句:
经心点做,这可是积阴德的事。偶尔,还会把孙女、孙子们买的糖块拿一把塞到木
匠手里说:吃,这算我贿赂你的,你要是做不好可小心我在地下骂你!
    棺材做好漆好是在一个正午。云纬戴上老花镜绕着棺材走了三圈反复检查之后
说:“行,这老屋让人住着放心。”随后她便让孙女滟滟把一双新被子铺在里边,
把自己喜欢的几件衣服和娘当初给她的玉镯,达志送她的岫玉项链全放到了棺材里,
俨然一副立马就要走的样子。滟滟被那口新做的棺材和奶奶的举动弄得很是紧张,
又惊又怕地问:“奶奶,你这是要干啥?”
    “别怕,孩子,奶奶这只是做个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乱。”云纬拍着孙女的肩
膀让她去忙别的,自己站在棺材前轻轻用手触摸着棺材。呵,忙活了一辈子,原来
这就是自己的归处。在这一刹那,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对生活的想望,想起了和达
志相恋以至订婚时的那种欢快模样,那时以为人生会长得没有尽头,会有成堆成堆
的时间,以为前边会有许多好景致等待着自己去看,以为自己这一生会获得许多东
西,没想到最后不过是落了一口棺材而已。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当她在棺材前抚着棺板叹息的时候,昌盛用地板车把爷爷拉到了院里。滟滟
最先看见,滟滟一边上前搀着达志下车一边朝屋里高喊:“奶奶,尚爷爷来了!”
    云纬听见,隔了窗户问:“是听说我做了‘老屋’,特意来看的吧?”达志不
明云纬的话意,进屋看见棺材,才吃了一惊道:“我比你大一岁,我还没想老屋的
事,你倒做好了。同龄的男女,都是男的先死,你慌啥子?”
    云纬挥手让昌盛和滟滟出去,这才又开口:“阎王爷八成已生了要我走的念头,
我这满身的病,活着也确实受罪,早死早安生。我死后会给你留一封信,该给你说
的话我会写在上边。”
    达志闻言,手哆嗦着在云纬瘦骨嶙峋的肩上摩挲,心里涌起一阵钻心的痛惜。
多少个结婚的机会都失去了呵!文化革命结束后这几年,两人还都动过这心思,后
终因年龄太大伯世人笑话而没敢向儿孙们提起。一辈子就要过去了,没有机会了。
现在才懂得,人生中有些事办起来是不能犹豫的,一犹豫就可能永远错过去。“我
很可能要死在你的前头,”达志笑笑,“不过眼下,我还得求你替我办件事。”
    “啥?”
    “我想自家办一个丝织厂。”
    “还在想织霸王绸的事?人老成了这样?”
    “这念头是放不下了。”
    “他是你的儿子,你不会自己去同他讲?”
    “讲了,不行。我和他讲话终不像当年和立世讲话那样随便,我心里没有啥仗
恃,我没有养活过他一天,这心里总虚。”
    “好吧,我来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承达进屋时见妈妈正在打盹。只要是不开会外出,他能做到每天晚饭后来看妈
妈一回。他见吃饭的筷子还攥在妈的手里,就轻步上前把筷子抽掉。——“这种现
象越来越多,吃着吃着就打起了盹。”滟滟伏在叔叔的耳边说,“还有,昨天后晌
她站在院里,硬是找不到住的屋门了,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承达默坐在那里看着妈妈,他第一次发现妈妈坐在椅子里的身子显得十分瘦小。
他记得妈妈过去的身个高高大大,他那时很为妈妈的身个自豪。
    一阵含混的自言自语从妈妈的唇间涌出,他先是以为妈妈醒了,仔细一听才知
道老人是在说梦话:……走……走……白……树……草……他起身拿过一件衣服想
给妈妈披上,没想到衣服刚一触到她的身子她就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妈,要不要扶你去床上躺下?”
    “不,我得先给你说说你爹办厂的事,省得我一会儿又忘记了。现在好像有一
个人拿着黑板擦子站在我的脑子里,我只要一想起个事情,他就紧忙把那个事情用
黑板擦子从我脑子里擦去,好让我忘得干干净净。”
    “他来找你了?我已经——”
    “为啥不让他办?”
    “主要是怕影响——”
    “最大的影响是啥子?”
    “别人会说——”
    “无非是你丢官吧?”
    “妈,这种事你别管。”
    “我原本就没指望过你当官,官丢了就算。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还能干几
年?”
    “妈,你知道咱们的政策是因人而变的,万一将来说私营经济是——”
    “可你要是不让他办厂,他说不定会丢命的,他的脾性我知道。你可是就这一
个亲爹!”
    “他人老了,在家享享福多好,为啥非要——”
    “这桩事我替你作主了,既是不犯法,就让他办吧。滟滟,你跑一趟,去告诉
你尚爷爷,就说你叔叔同意他办厂了。”
    滟滟在外间应声出去了。
    承达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抓着头皮。他不敢再坚持,他知道母亲的脾气,万
一她因此事过于激动引发了什么毛病那可就后悔莫及。罢,罢,就让他们办吧,日
后无非人们说我支持发展私营经济,可南阳是蚕丝和柞丝的产地,多一个丝织厂也
是应该的。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给你说说,我在昨夜里做了个梦。”
    “哦,梦见啥了?”承达装作很认真地问。这几年母亲常向他说起她的一些梦,
她在说梦的时候,你稍一表示不愿听她就不高兴。
    “我梦见穹穹他妈在你们住的那个大院门前流眼泪,好像很伤心,为啥流泪我
倒不知道,远处很像是有一辆汽车,穹穹好像是还搀扶着一个人。”
    “也许是风把沙子刮进了她的眼睛。”承达笑着宽慰母亲。每次母亲向他说了
梦的内容以后,他都要想法把那梦解释成一件轻描淡写的事,以减轻母亲的心理压
力。人老了,担心的事情可真是多。
    “我觉着那可能是因为一件大事,”云纬忧虑地摇着头,“你们现如今住的那
个院子不是个好地方,这些年凡是住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所以我总担着
一份心。你们啥时候要能搬出来住才好。”
    “在外边另修一处宿舍要花许多钱,搬出来住不太可能,我们住在那宅院里一
切小心就是,不会出啥事的。”
    “但愿你们……平安……”云纬说着又阖眼打起了盹。承达没敢动,静听着母
亲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一句含混的吃语。衰老原来可以把人变成这样。再过些
年,我可能也要变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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