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场景               第三部   

                                 10

    与左涛的相见使卓月的心境失去了原有的宁静。过去,她平平静静地备课教书,
平平静静地搞文物研究,平平静静地处理尚吉利综合大学的各项教务;而现在,不
论干什么,左涛那张苍老憔悴的脸总在她眼前晃动,那瘦削怄偻的身影总是跟着她
走进她去到的每一个地方。而且她分明觉着耳边总响着他的声音:你把我毁了,毁
了,毁了!……
    我是把他毁了。他结过一次婚,但女人把他赶走了,赶走的原因还用问吗?那
么这场婚姻其实也是我毁的,是我毁的!
    他毁坏的,是卓远外爷的书,那些书当然宝贵;可我毁坏的,却是一个人!人
不宝贵?!我们都毁坏了东西,但我的罪似乎更大,更重,更不可饶恕?!
    一天晚上,无法安心在家里备课的她,缓步走到了白河岸上。前些年干涸无水
的白河,因为新近在下游建了橡胶坝而重新变得水面宽阔波光粼粼,几艘小游船在
水面上划动,夜风送过来船上年轻男女们的清脆笑声。又是一代人了。他们不会知
道我们当年经历的那些事情,那时候为什么不让人们这样泛舟笑闹,而偏要让我们
去互相仇视争斗?假若当年没有焚书,没有我对左涛的伤害,那如今的生活会是一
个什么样子?我们会有一个家庭?一个孩子?那孩子是男是女?……
    一阵从河面上漫过来的饱含水气的风,令她打了个寒噤。别瞎想了,没有假若
了。对于过去,上帝只给了我们回忆的权利,没有给我们改变的权力,回家睡觉吧。
    她转过身时,看见一对熟悉的身影踏着月光迎面走来。是昌盛哥和小瑾嫂子。
“月儿,是你!”小瑾最先招呼。
    “昌盛哥,听说你回来了,正想去找你。”卓月朝表嫂笑笑,向昌盛转过头。
    “是学校里有事?”
    “三件事,一件是计算机系想再买十台微机,以保证每个学生上课时都有机器
操作;另一件是想再盖四间平房,给刚请来的两位老师住;再一件是,我想聘请一
位老师。”
    “前两桩事先缓缓。”昌盛叹口气。
    “为啥?”
    “我手上的流动资金没了,因为前一段几个国家暂停了进口咱们的绸缎,产品
积压;加上这一回在北京的展销会办砸了,钱扔了不少。”
    “哦?北京的展销会不是有尚穹帮助吗?”
    “唉。”昌盛又长叹一口气,“他也尽了力,可事情很复杂。”他摇了摇头,
接着说:“聘老师的事你可以办,这是你当校长的就可以决定的事,只是不知你想
从哪里聘?”
    “蚕茧基地。”
    “嗬,蚕茧基地还有可当大学老师的人?”昌盛惊奇了。
    “他姓左,人们喊他居士。”卓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想让昌盛知道真实情
况。
    “噢,左居士,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腰有些驼,只是他教学行吗?
他懂哪一门?”
    “蚕。”
    “蚕?这倒也是,他在基地干了这么些年,对蚕应该是懂得的,行,你下聘书
吧,我没意见。”
    卓月望着又重新沿河岸向远处踱步的昌盛哥和小瑾嫂子,忽然发现他们的步态
中已有些老人的样子了。唉,岁月真是要把我们这一代也推入老境了!左涛,我们
也真的要老了……

    卓月再次走上安留岗是在一个正午。这又是蚕茧基地忙碌的时候,几千个荆条
笸箩摆放在桑树下和空地上,工人们按照各自的分工,不停地摘下桑叶放进笸箩。
无数条蚕欢快地扭动着白胖的身子,放开肚子吞吃着鲜嫩的叶片。岗尾和远处另外
几条岗上的柞树林里,健壮的柞蚕们根本不用笸箩,直接爬在树上,在树叶上翻上
翻下地吃着。
    因为忙碌,卓月的到来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她也没有向谁询问,一个人在树
林里寻找,最后终于在岗尾的一丛柞树棵子前找到了左涛。左涛那会儿正踮着脚尖,
把掉落在地的一条蚕放到树叶上去。“忙呐?”她说。
    他扭过脸来,看清了是谁之后,浑黄的眸子惊跳了一下。
    “我找你有事!”她凝望着他。
    “是为那块石头片子?”
    “不,”她摇了摇头,“我想请你去尚吉利综合大学。”
    “干啥?”他害怕似的后退了一步。
    “教学,当老师。”
    “耍笑我?”
    “不,是真的。学校里需要老师。”
    “但不需要我,你只是觉得我可怜——”
    “我希望你去!”
    “我已经是无意世事了,咋个会再——”
    “那也可以带徒弟,你去可以给丝绸专业的学生们讲讲‘蚕’。”
    “我不会讲蚕,我也不去!”
    “要我跪下求你?!”卓月的眼瞪了起来。
    左涛的目光倏然间惊起,栖落到了头顶的一个柞树枝上。
    “你有功劳了是吧?要让我像三请诸葛亮那样来请你?!”
    左涛无语,四周只有蚕在树叶上的爬动声。
    “那你就死在这里吧!”卓月恨恨说罢这句,猛然转身走了。直到下了岗走进
城区,她再没有把头扭回去一次。左涛,你个东西,你还要在我面前摆谱?还想让
我再三求你?!卓月,你根本就不该再去理他!
    整个下午,一股莫名的气恨一直在她心里盘旋,气左涛?气自己?晚饭她不想
吃,刚要插门上床歇息,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挑担子的人。
    “谁?”
    “我。”
    卓月没有说话,双眼直望着那个黑暗里的身影,慢慢舒一口气:左涛,你到底
来了!
    左涛放下担子,取下担子一头的铺盖卷,哑了声问:“我去学校找谁能寻到住
处?”
    “传达室的老黄,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先给你开一间学生宿舍。”
    左涛转身向院门外走去。卓月咬了一声,问:“你这些东西——?”她指着他
放下的担子的另一头。那是一个挺大的纸箱子。
    “那是给你的。”左涛说罢,拉开院门出去了。
    卓月狐疑地看着那个纸箱:什么东西给我了?她上前提了提,没提动,好重。
她用力把它顺地拉到屋里,用剪子剪断纸箱上的麻绳,打开——书?!
    满满一纸箱书。
    有线装的《资治通鉴》,有纸质发黄的《史记》,有新版的《西域史》,有簇
新的《四书集注》……
    在最上边的一本书里夹着二张纸:

        这是这些年我尽我所能搜购得的,它们远不能抵偿我毁掉的卓远老人
    的那些珍贵藏书、可我会继续努力。

    一股热热的东西忽然在胸腹间流散开来,卓月颤声翻夜色弥漫的院子喊了一句:
“左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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