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场景              第三部    

                               26

    宁贞对着镜子小心地揭开右颊上的纱布,还好,颊上那个红色的掌印总算已经
消去。她手抚着右颊上那柔嫩的皮肤,一个钝重的耳光又啪一声在耳畔炸响——
    那个上午她焦躁而紧张地在丝织厂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消息,她对自己的计划
能不能成功充满担心,一想到尚穹有可能不害怕自己的威吓,她的身子就打起了哆
嗦,要是那样,我就真要丢掉名誉去打一场前途莫测的官司了!电话是午饭后响起
的,她平静了一下自己,待电话铃响了三声后才拿起话筒。话筒里传出的尚穹的声
音阴沉而疾人:“我已拿到法院的撤案通知,我把它和我致法院的要求撤诉的信的
复印件当面交你,我想换回我的东西!”她感觉到有一个笑容升上了自己的面孔,
哦,成功了!昌盛,你的尚吉利集团不会毁了!看来嫂嫂晶子说得对,每个人都有
他害怕的东西,尚穹害怕的是丢失官职和名誉,这是在官场奋斗的人都怕的东西。
我的判断没错,没错呀!她怕声音会泄露自己内心的东西,对着话筒只简短地说了
一个字:“行。”之后,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也为了更快地把法院撤案的消息通知给
昌盛,她打电话给旺旺,请他立刻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她是和旺旺一起坐在办公室迎接尚穹的到来的。尚穹进门时看见旺旺,怔了一
下,随即便径直走到宁贞面前,把两张纸交到了宁贞手上。宁贞平静地看完两张纸
上的字迹,反复审视了法院的公章,在确信一切无伪之后,才忍住心里的高兴,把
两张纸交到旺旺手上,淡了声说:“马上去医院交给你的爸爸!”
    旺旺接过那两张纸就出门走了——他讨厌尚穹这个堂叔,一点也不愿和他多呆。
他是在厂院里读完那两张纸上的字的,读完后的他惊怔了一霎,随即便撒腿向医院
跑去。
    当室内只剩下宁贞和尚穹之后,尚穹冷了声说:“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了,
现在该你把东西还我了!”
    宁贞无语,只慢慢转身打开桌子抽屉上的锁,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那
里边装着尚穹的裤头——把它递了过去。
    “我还想请你随我去银溪饭店308房间一趟,把里边的东西摆整齐!”尚穹直盯
住宁贞的眼睛,“那个现场没必要再保存下去了吧?!”
    宁贞点头,低了声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二十分钟之后,尚穹和宁贞站在了银溪饭店的308房间里。尚穹一声不吭地整理
地上、沙发上、床头柜上和床上弄乱的东西,仔细地拣去床单上的一些毛发,待一
切弄整齐之后,他舒了一口气,站在了宁贞面前。
    “告诉我,你这样替尚昌盛卖力,他答应给你多少钱?”
    宁贞无语,只把目光虚虚地放到窗外去。
    “尚昌盛让你用这个法子治了几个男人?”
    宁贞还是没吭,只是目无所视地站在那里。
    “你以为你就胜利了?告诉你,你也必须付出代价!”
    宁贞仍旧未说一句话,只是平静地看了尚穹一眼。
    “婊子!”他在低吼的同时,猛扬手朝宁贞的右颊上打去。
    “啪!”那是一声钝重而响亮的耳光,宁贞在原地转了一圈后才“噗嗵”一下
向地上倒去。
    宁贞醒来时已近黄昏,她觉得右颊火烧火燎地疼,对镜一看才知道有一个鲜红
的掌印贴在了颊上。她依然无语,只用手绢捂了脸向门外走去……
    她用纱布在脸上捂了三天,三天里,面对工人们好奇探询的目光,她几次想揭
掉纱布,都因为那个掌印死赖着不走而罢手,现在,总算消去了,总算可以揭掉了。
    她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台历,今天是阴历二十一,离选定的结婚日子只剩七天
了。该去新房一趟,看看家富把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记起家富那天要她去看电
视机的事,咳,家富,原谅我那天冷待了你。我今天就去看你买的电视机,我会补
偿你,你不是总说你见了我就忍不住么,好吧,今晚你不必忍了,你可以尽你的兴
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是只剩七天了?
    她起身向门外走去:“妈,我去俺们的新房那儿。”

    新房里的灯在亮着。这么说家富刚好在这里。
    宁贞没有敲门,宁贞手中有门上的钥匙,她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她想给家
富一个惊喜。她想象着家富看见她来会怎样高兴地跳过来把她抱到怀里。
    门开了。
    家富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这有点令宁贞意外,他应该听见我推门的声音,应该知道是我来了,能够开门
进到这屋里的人只有我们两个。
    “家富,是我!”她轻声说道。
    家富仍然没动。
    是睡着了?宁贞轻步走过去,低头一看,家富的双眼在大大地睁着。
    “病了?”她吃惊地探手去摸他的额头,但手刚伸出去,便被家富一下子抬手
打开了。
    “怎么了,你?”宁贞有些生气,他还从未敢在她面前这样。
    “你来干啥?”家富这时呼一下从沙发上坐起,双眼瞪着宁贞。
    家富眼中的凶气和口中的酒气让宁贞后退了两步。她这才想起,这几天她在厂
区一直没有看见过家富。
    “你喝酒了?”她冷下脸来。
    “我喝没喝酒与你他娘的有啥子关系?”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宁贞惊骇而且着恼了。
    “要我咋样跟你说话?是不是嫌我不文雅?可你他娘的就文雅了?一方面答应
和我结婚,一方面又和别的男人上床乱搞——”
    “你胡说什么?!”宁贞的脸青了,她一下子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胡说?你以为我是个几句话就能骗过去的憨蛋?!那天傍晚我去约你来看
电视机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神色不对,你对我说去会见客户,却急急忙忙地跑向
银溪饭店和尚穹坐在一起喝酒。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一直跟在你的后边,我清清楚
楚地看见你在尚穹面前的那个浪劲,看见你和他眉来眼去地进了308房间,听见你和
他在床上的浪笑,要不是后来听见楼梯上有人来我真想破门冲进去——”
    “家富,你听我说——”宁贞的声音软了下来,她现在知道她面临着一场艰难
的解释,她突然觉得,尽管自己在尚穹那里没有失贞,可还是有点对不起家富。
    “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叫他日过后的感受?”家富恶狠狠地瞪住宁贞,“是
不是特别好受?”
    “刘家富,你是畜生!”宁贞被这恶毒下流的话一下子激怒了。长这么大,还
从来没人把这话送进她的耳朵。
    “我是畜生我还知道只找你一个女人结婚,你不是畜生但你却在答应和一个男
人结婚的同时,让另一个人爬到你的身上日你!”
    “刘、家、富!你——”宁贞的脸已经煞白,双唇哆嗦得厉害,这些话语所造
成的可怕伤害让她一下子失去了解释的愿望。
    “我现在有些怀疑,当初在北京办展销会时你就让他日过!”
    宁贞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刘家富猛地拦到宁贞面前,“有些事我还想弄清楚,告诉我,你
们在北京那阵是不是就搞上了?”
    “是的!”宁贞咬着牙答。
    刘家富被愤怒扭歪的脸也一下子无了血色,他被这个回答冲撞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是不是答应给你很多钱?”
    “是的!”宁贞答得毫不犹豫。
    “多少?他答应给你多少?”刘家富的双眼都被愤怒烧红了。
    “十万!”
    “婊子!”刘家富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掌向宁贞的脸上打去。这一巴掌的巨大力
量使得打者和被打者都一下子扑倒在地。
    宁贞最先站起,她站起后一边抹着嘴角的血丝一边露出一个冷极了的笑意。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在门口,她扶住门框喘息了一阵,
随后便决绝地向门外的黑暗里扑去。
    “婊子!破鞋!烂货!”刘家富爬起身把一连串怒骂朝宁贞的后背上砸去,
“去吧,去吧,去让尚穹日吧!让别的男人日吧!哈哈,刚才还有个匿名的男人来
电话,要给我谈谈和你睡觉时的滋味,你这个谁都可以日的烂东西,滚吧!滚得越
远越好!……”
    整整一夜,宁贞都没有脱衣上床,她就那样默然呆坐在床边,在黑暗中倾听着
刘家富的骂声。婊子!破鞋!烂货!这些骂声在她耳边的每一次回放,都令她的身
子悚然一悸。她从来没想到这些可怕的骂语会落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它们是经由
刘家富的嘴落到自己身上的,这种双重的意外使她格外痛心。天亮前,她把脸埋到
被子里伤心至极地哭了一场,这才早早地起床洗脸会坚持上班。
    她知道自己一夜没睡脸色肯定难看,所以上班后就先坐在办公室里填一张生产
进度表格,直到半晌午时才到各车间去进行例行的巡查。
    她走进丝整理车间时,注意到工人们看她的目光里带有一点审视意味,她一开
始以为这是她脸色不好所致,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待巡查到印染车间,她听见在她
走过时有窃笑声在身后响起,而等她一回头去寻找那笑声的出处,工人们又一个个
都装得一脸正经地在那里忙活,好像从来就没有笑声发出。往日巡查时可从没有这
种现象发生,莫不是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刘家福发生的冲突?为了弄清缘由,她
从那几个工人中喊出一个平日相熟的女工来到车间外边,问刚才她们几个在笑什么。
那女工一开始支吾说没笑什么,后在宁贞的反复追问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今天上
班后,有一个纸条在大伙手上传着。”
    “纸条?什么纸条?”宁贞一愣。
    “纸条上写着——”那女工脸涨红了。
    “纸条上写着什么?”宁贞的心一下子揪紧,她本能地觉着那纸条和自己有关
系。
    “写着你……”女工垂下了头。
    “写着我什么?”宁贞催促的声音已开始打颤了,她已在心里作出了判断:纸
条上写的肯定不是好话。
    “上边只写着一句话:宁贞的左奶子上长的一个暗红胎记很漂亮。”
    宁贞原本就苍白的脸刷地没有了任何血色。不用猜测,宁贞立刻就明白那纸条
出自尚穹的手。哦,你的报复来了,是用的这个法子!只是那个纸条是怎么由北京
送到厂里的?
    “那句话的下边署着:一个抚摸过那胎记的人。”
    宁贞的身子打了个哆嗦:“那个纸条……在哪?”
    “撕了,传到小刘手上后他把它撕了。纸条上的字是打印的。”
    “好了,你去忙吧!”她挥挥手让那个女工回车间。一待那女工进了车间门,
她的身子便软软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尚穹,你这个流氓!你毁坏我的名誉,我要
去告你!可怎么告?你要告他,他会不会对法庭承认他曾看见过那个胎记,他会不
会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如果那样,你就将彻底的名誉扫地!到时候他会怎样替
自己辩解?说他根本就没写过那个纸条——纸条已经撕了;说他只是说出了一件实
事——你的左奶子上的确长了一个暗红胎记;说他只是为了赞美——他用的不是侮
辱之词?!你敢去法庭上打这样的官司?你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的左奶子上长了
一个暗红胎记?你还在这个城市活不活了?那么不告?就吃这一次哑吧亏?可厂里
已有那么多工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以后将怎样看待打量你?!他们会做怎样可怕
肮脏的猜想?你将怎样向人们解释清楚?……
    宁贞先是捂着脸跑进自己的办公室,片刻后,又低头推了自行车匆匆向家里骑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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