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亥(1)


      夜暗网一般罩下来,牌坊式的吕家门楼差不多全被黑暗遮没,独有门楼上镀了银粉的“明德府"三个字,还能挺清地显现出自己的模样。已是子初时分了,整个明德府都已被寂静所笼,府外的市声早已灭定,丫鬟已打着哈欠三次过来催丹道景去卧室歇息,可他还是赖在他的书房里不动——他并没有看书,他现在没行心绪看书,他只是在小心翼翼珍贵万分地摆弄着他的那些收藏品:各式各样各种质地的女子饰物。
     吕道景虽然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可他的饰物藏品却极是丰富。他收藏的全是女饰,这些女饰有木制的、竹
     制的、骨角制的、象牙制的、玉石制的、银制的、金制的,差不多可以显示女饰物不断演变的历史轨迹。
     吕道景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收藏女饰物多少有点让人不解。他的这个嗜好是在七八岁就开始了的。最初发现他有这嗜好是他的两个姐姐,两个姐姐经常发现自己的饰物被偷,她们怀疑是仆人是窃贼所为,对仆人住屋的突然搜剿和对盗贼的着意防备都没有奏效,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位姐姐发现弟弟道景在一个房间里对镜顾盼,头上、脖子里、手腕、脚腕上戴满了她们丢失的那些饰物。两位姐姐又好笑又生气,便把这发现告诉了父亲,她们的父亲吕敬仁那时还是一个知县。吕知县听罢骂了一声:这个小子太贱!拎起家教的皮鞭就过去在儿子的屁股上揍了一顿。这一顿鞭子打得吕道景哇哇乱哭,却没有打掉他对女饰的喜欢。此后,逐渐长大的吕道景对女饰物的获得便在更加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他主要是用钱买——爹娘给他的零用钱,亲友们给他的压岁钱他都悄悄地用来买了饰物。当然,有时他也偷偷地用家里的贵重物品换。如今藏在两只小箱子里的这些饰物,差不多都是他靠用这两个法子搜集而来。
     此刻,他在烛光下望着那些形状不一质地各异的饰物,一颗心义浸在了一种又甜又酥的感觉之中。全南阳城没有哪个女人会有这么多的饰物,包括那些最富有的女人!?当然,在这些饰物中银饰的种类和数量还不是很多,不过不要紧,如今正是银饰时兴的时候,我早晚会把所有品种的银饰都搜集到手,主要是没有银子,爹和娘给我零化的银子太少,只要有了银子,我就可以去富恒银饰铺打制,我要一类一类一种一种地打制,直到把所有的品种都打齐……
     他的手指和目光在摆弄那银饰收藏品的时候,他觉出一股极熟悉的欲望又从胸中一个神秘的地方钻了出来:戴上这些女子饰物,穿上碧兰的旗袍,在这屋里做一会儿女人!这个欲望在逐渐变强,迫使他拿起一条银项链去往脖子上挂,拿起两个银发卡去往头发上别,他做着这些动作时,一种晕眩似的快乐攫住了他。但也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字倏然闪来眼前:贱!父亲的吼声也同时在耳边炸响:贱种!他脸上的笑容随之开始减少。他的一只手哆嗦着伸进上衣口袋,从里边摸出了一个吸烟打火的火镰,他的两只手抖颤着敲打火镰点着了纸媒,纸媒在他的吹晃下开始变红放出小小的火苗。他慢慢弯下腰,捋起自己左腿上的裤子,当他的小腿露出时,他把正燃着的纸媒朝小腿上按去,立时,一股皮肉被烧的焦味开始在屋里弥漫,他的脸上开始出现汗粒,随着脸上汗粒的增多和腿上疼痛的加剧,他开始觉出原先鼓胀在心里想做女人的那股欲望,慢慢开始变小并最终又缩回了它原来躲藏的一个什么角落。他叹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他又一次打败了那个可怕的要他变做女人的欲望,他常常用这个办法去和那个欲望搏斗,以至于他的两个小腿上满是被纸媒烧伤后留下的疤痕。天啊,你为什么要把我造成这样一个人?
     你究竟还睡不睡了?随着屋门的哐当一响,门缝里挤进了妻子碧兰的一声怒喝。道景一惊,慌忙起身,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和头发上银发卡,迅疾地放进藏有银饰的箱子并合上箱盖,直到把两只铜锁挂上了箱子的锁扣之后,他才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身穿睡裙满脸怒气的碧兰。你还要磨蹭到啥时候,非要等我睡着了你再咚咚地进去把我惊醒不可,你还要人活不活了?
     好,好,我这就去睡。吕道景脸露讨好的笑容,不过待碧兰刚一转身,厌恶便立时把笑容挤走。他厌恶碧兰,
     他从心底里厌恶。他厌恶她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他明白她长得漂亮,这只要一看周围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就
     知道;再说,长得不漂亮的女人怎能来做知府家的儿媳?
     他厌恶她也不是因为她的脾性不好,他知道她刚来时是如何的羞涩和柔顺,她后来的变凶变恶是因为自己对她
     的态度。他所以厌恶她是因为她是女人,是因为到夜里她常要求他做那事。而他早就不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了,
     更不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做那种游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女人反感的,吕道景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从懂事起,他就愿意和男孩子在一起玩,十五六岁时,他常将他的那群男伙伴领进自己的卧房,把自己搜集到的那些饰物戴在身上让他们看,每当他们边观看边哈哈爆起笑声时,他就感到无比的快活。听说爹娘要给他娶媳妇那天,他曾坚决地表示他不要妻子。爹最后把眼一瞪:混说,男大当婚,哪有不要妻之理?不要妻这吕家的香火怎续?面对爹的威压他不敢不从,于是碧兰便被花轿抬进了明德府门。
     自从碧兰进门后,他开始对夜晚也产生了厌恶,因为到夜晚就要上床和碧兰睡在一起。一看见碧兰那白嫩娇艳的身体,他心里就烦就感到一种压迫一种妒忌,他根本不愿意亲近触摸她更不愿和她做那种事情。他对自已的这种心情也曾感到惊异:男人是应该喜欢女人的呀?再说那么多男人包括那些男仆一看见碧兰就两眼放光,可我为什么这样烦她呢?他曾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厌恶而去和她亲密相处,他和她并不是做不成那事,但做时他需要把她想象成另外一个面目模糊长着胡须的怪人。这种对厌恶的压抑使他感到很痛苦,这种痛苦加深了他对黑夜的厌恶。因此每到晚上他都要躲到自己的书房实际上是收藏室里,直到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再回去悄悄躺下。他曾试着和她分床而睡,但只分睡了两晚娘就过来干涉:你这样做一旦传出去就会让外人以为我们家中不和,就会影响你爹和我们这个家的声誉……
     他对自己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感到迷惑不解,他想查出原因并期望用药来治好。他瞒着父母瞒着碧兰悄悄去过南阳书院,把书院藏书楼上几乎所有的医书翻了一遍,从《黄帝内经》中的房中学论述到华佗的结毒科秘传,从巢元方论阴阳易及梦与鬼交到金礼蒙《医方类聚.房中补益》,从张介宾的《宜麟策》到岳甫嘉的《种子篇》,他都仔细读了,但最后也没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心想做女人。他也曾悄悄去过几家药铺,不敢给大夫说
     明情况,只根据从药书上查来的方子,买些五味子、山茱萸、鹿角胶、人参、杜仲、何首乌、枸杞子、龟板等回来配着熬了喝,可不管怎么喝也小见效,想做女人的愿望终是不灭。他最后绝望的把药锅扔了,把头撞在墙上无可奈何地哭叫:我这是怎么了……
     今晚,他又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硬着头皮向卧室里走去。进门时他看见碧兰又已躺在了床上,而且把他的枕头放到了她的枕边——平日,他们是各睡一头的——立时心中一慌:她又要强迫我去做那事了!因为厌恶和害怕,他身上霎时起了一层鸡蛋疙瘩。他站在床边抗议地说道:我们不是已经做过了?
     离今儿个已经多少日子?碧兰躺在那儿没动,只睁开眼睛带了讪笑问。
     几十天了。他闭眼算了一阵。
     长不长?她把睡裙脱去扔到了一旁的椅上,于是一片雪白晃得他的眼睛不得不眯上。
     他觉出有些理屈,隔的日子是有点多了,但他带了一股气恨咬紧牙答:不长!他此刻对这个女人真是怀了气恨:弄弄弄,没完没了,总不满足,总要逼迫人,天下有这样不知羞的女人?他记起了那个晚上,他被她逼急了,就提出了一个吓人的条件:要我做可以,可我得用银簪子把你的两个脚腕划道血印!他根据自己打退那可怕欲望的经验,也想用疼痛来使碧兰打退她心里的欲望。他原来估计她会被这个条件吓倒,未料她还真的咬牙伸出了两个脚腕,而且在被划伤后忍着疼痛仍要他做。这个女人哪!他如今真有些怀念新婚时的日子了,那时她多么害羞多么温顺,害羞得都不敢在灯下脱衣服,一上床就一动不动,连翻身都是轻轻轻轻的。那些夜晚多好啊,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谁也不朝谁伸手,互不打扰互不接触互不侵犯。可后来这些好日子没了。她渐渐变得胆大了,执拗了。最初的一些夜晚,她只是朝我仲过手来,后来她就偎过了身子,再后来她就执意地要我做一些动作,发展下来,她竟越发胆大,动不动就逼我,有时不做就到了不行的地步,老天啊!
     好,你说不长就不长,给你的枕头,睡下吧你!她像扔砖头那样把他的枕头朝他扔过来。
     他为她的不再坚持感到有些意外,过去,倘是他不愿做,她总要想方设法过来缠磨直到把他缠得无可奈何
     满头是火,今夜她这是咋着了?
     他把枕头在床的另一头放下,疑疑惑惑地去脱衣服,他不过是刚刚脱衣躺下,床那头便传来了她轻缓安恬的鼾声。他不由得又是一怔:过去,若是事情最终没有做成,她会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息、啜泣、生气,久久地
     睡不着,害得他也只好睁眼相陪,今晚她怎会睡得这样香?
     但愿能长久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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