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子(1)

 
    碧兰在床上躺了三天。
    她虽然一直害怕和少恒的事被人发现,不过内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我们的来往很隐秘!没想到还是败露了,而且看见的又恰恰是自己的丈夫。
    她知道眼下这事并没有传播开去的危险,但她感到一直压在她头上的那团耻辱,正在迅速地变大变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那团名叫耻辱的东西,是婚后不久就压来头顶的吧?对于自16岁嫁进明德府以来所过的那些日子,碧兰简直不敢回首。
    当初她坐上花轿被抬进明德府时,曾对婚后生活怀了多少美好的想象,她根本没料到会有差不多九年的守寡生活在等着她。出嫁那天临上花轿时,妈还特意附在她的耳边红了脸交待:今夜里吕家姑爷要是想动你,不管他咋动,也不论他叫你咋动,你可都要顺着他。那一夜,她怀着一点恐惧但更多的是甜蜜的期待,等着他的手仲过来,可直到天亮,他连碰都没碰她一下。她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胆怯、害羞,于是就耐心地等,直直地等了半
    年,竟仍然没有任何一个接触举动。那次她回娘家,邻居一个嫂子开玩笑地附在她耳边问:他一夜上去儿回?她
    被问得而红耳赤,急忙摇头:一次也没有。那位嫂子决不相信地叫道:骗鬼去吧!有你这样漂亮的媳妇,新婚的男人还不要疯了?!她自己也感到了不解:是自己生得太丑惹他厌烦?直到她发现他爱戴首饰甚至把自己的一些饰
    物也偷了去戴时,她才有些吃惊。她借回娘家的机会,红着脸把这些都给妈说了。妈也有些惊奇和意外,妈判断道,他戴首饰兴许是想网你笑闹,他八成是个害羞心特重的男人,你再等等。
    她于是又耐下心来等。又是半年过去了,他仍然规规矩矩地上床,规规矩矩地睡觉,甚至连看也很少朝她看。她觉出自己的耐性在变小。接下来等待夹杂了痛苦,她那成熟起来的身体有了渴求,过去她只是模糊地希望他能伸过手抚摸自己,现在她开始清楚地明白她要求的还不仅是这个。这种等待中的痛苦程度随着时日的延长而不断加大。她开始对自己体内那股欲望的力量之大感到吃惊。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尤其是看见他平静地脱下衣服平静地躺在自己身边,那个男性的身体吸引得她真想伸过手去。她把自己的这种心理视为不知羞耻,她为自己的欲求感到脸红,她拼命地压抑自己。她一向认为这种欲求来自于乳房的饱胀,是这两坨东西在作怪,因为她感觉到了它们每时每刻都希望被触摸,于是她用宽宽的一条布带把它们紧紧缠住,有时紧得呼吸都有此困难。但是不行,乳房的被缠并没有消灭那股渴求。她后来又认为这股渴求是来自于两条大腿,是它们的希望张
    开在捣鬼,于是她悄悄搓了一条线绳,每到晚上躺下之后,她在被子下用那条细绳把两条大腿绑在一起,她想
    用这种难受的办法禁止它们张开。但目的依旧没有达到,那股渴求仍在在一日更甚一日的增加,她没办法了。她跑回娘家向邻居嫂子哭诉了一场,那位嫂子在吃惊之余告诉她:他不朝你动手,你就不会朝他动手?!
    她于是按这位嫂嫂的交待,试探着让自己变得主动。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春天下着细雨的晚上,当她第一次朝他仲过手去时,他仿佛是吃了一惊,他先是往床边躲了一下,随后就气冲冲地斥责道:你干啥?羞不羞?
    屈辱和耻辱感就是由此开始咬啮着她的心。那天晚上她红着脸把手缩了回来。但第二天晚上,她又伸了过去,他又开始责斥,但她不再理会,她变得胆大和顽强起来,她开始不顾一切,她对压在头顶的那团耻辱佯作不见,她使出了许多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过的手段,她坚决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妻子,也坚持要让对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丈夫。那些个夜晚,他们的卧房简直就成了战场。终于有一次,她制服了他,迫使他履行了丈夫的义务,望着自己也可以像无数个新娘那样把处女的血洒向床褥时,她辛酸而痛快地哭了——早在她出嫁前,她就从女伴们和嫂嫂们嘴里知道洒这血的必然、快乐和光荣,可我的血竟是这样洒的!这不是耻辱?!
    那之后,她对黑夜也渐生了厌恶,因为一到黑夜,那潜藏在体内的欲望之鬼就出来捣乱,就搅得她神魂不安难以安眠,她常常在暗中诅咒那欲望,祈祷上天让她体内的欲望死掉,这样她就不必低声下气去求昌道景。可那欲望似乎偏要看她的笑话,不仅没有死去,反而更旺盛更蓬勃地长了起来。没有法子,她只有向欲望投降,只
    有咬了牙厚了脸皮向吕道景求,求不应就变着法子逼他,把黑夜也变成他受苦的场所。就在那张刷了红漆的楠木婚床上,胜利和失败交替来临,当然是失败的次数多,而且有时竟伴着可怕的伤害。那次她让郑少恒代买
    砒霜,就是这种伤害的一个结果。耻辱感伴着疼痛,使得她那次差一点决定离开这个折磨人的世界。
    那一回死亡的虚惊使她对自己的活法有了新的决定,她决心不再像过去那样可怜的打发日子,她要放胆让自己去亲近富恒银饰铺的小银匠,她要用不贞来回报吕道景对自己的折磨,她要放纵自己的欲望。
    当然,这决定来得也不轻松。她一开始对小银匠根本谈不上感情,她只是觉着他是一个老实人。和这样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并没有多少了解的男人做那种事情,一种负罪感始终坠在她的心上,她也分明觉出原本就罩在她头上的那团耻辱,变大变重了。
    不过随着和小银匠来往时间的增长,她渐渐对他生出了真诚的依恋之意。她从他身上,才慢慢真正体验到了男人的全部可贵和可爱。他那种粗鲁的爱抚,他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搂抱,他那种威猛的对人的压揉,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骨软身酥的迷醉。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原来也可以由做这种事引发出来。
    就是这种快乐多少冲淡了她心中的那种负罪感,让她觉出压在头顶上的那团耻辱有些变轻。可丈夫吕道景对她和少恒私通的发现,使她原本得到的那点欢乐顷刻飞散,耻辱感又如磨盘一样压了过来。
    这件事眼下虽不会传播开来。但只要吕道景知道了,传开的可能性就随时存在。他眼下以为他打制银饰为默许的条件,谁知道以后他还会提出别的什么条件?
    自己的名声和少恒的平安在随时受着威胁,这件事不能再延续下去。
    罢了,少恒,我们就此断了吧……
    碧兰的生活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白天,静静地坐在屋里绣花;黄昏,默默地去院里散步;夜晚,早早地上床躺下。很少出屋门,不再出院门,绝少同人说话。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不再向吕道景要求什么,两个人睡床上
    她也避免任何一点同他的碰触。她想从此做一个无欲无念的女人。
    但这种生活没能维持多久。
    仅仅是十来天之后,对少恒的思念就开始如泥鳅一样在心里先是蠕动继是滚动后是蹿动,弄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了。
    她想把这种思念掐灭。
    她记起“人闲起邪念"这句俗语,认为自己总想少恒是因为自己太闲逸的缘故,于是决定用忙碌、用劳累来把这种思念驱走。她先是到厨房里帮助女仆们择菜、洗碗、和面、擀面条,甚至扫地,但只要一一停下手,那种思念又恢复如初。她后来到后花园里帮助花匠们修剪花枝、搬弄花盆、拔除杂草,但仍然无效,尤其是一看到花园中的那棵白果树和那棵芭蕉树,就会让她更真切地忆起当初和少恒相会的那些细节,反会让思念更为炽烈。她后来又让丫鬟找来一把镢头,硬把院中的一块空地挖了一遍,把土翻起要种白菜。在翻地的过程中,她累得气喘吁吁髻发湿透,腿和胳膊酸得都不想抬动一下,以至于婆婆都来劝她:这是何必?想种菜让仆人们去干嘛!她对婆婆笑笑说:我想活动活动身子。但这种累极了的活动仍然不能把少恒的身影从她心里挤走,有时只需休息一阵,少恒的面孔就又会在她脑子里活灵活现地晃动起来。
    她想到了靳岗教堂里的那些终生不结婚的修女,也许应该去问问她们,应该怎样终止这种可怕的思念?碧兰的奶奶信天主,碧兰本人虽不信,但小时候曾随奶奶去过几次教堂,见过那些外国和中国的修女。于是她以回娘家为由,专门去了趟南阳城西北十五里的靳岗教堂。她不知道天主教堂的规矩,怕触犯什么没敢进教堂,只在教堂大门外转悠,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修女出来,急忙迎了上去。那修女是个中国人,很客气地问她“可是有事?”她便红了脸吭吭哧哧吞吞吐吐地问道:如果一个人总是思念另一个人,你可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掐灭这种思念?那修女沉默了一刹,尔后轻轻地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思念者是你,而且你思念的是一个男人。碧兰急忙红了脸把头点点。那修女说:这种思念很难止息,不过圣母玛丽亚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来祈求她吧!说罢,就拉她进了教堂,跪在了圣母像前。那修女口中念念有词,碧兰只是茫然无措地跪望着圣母。不知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受洗还是因为自己信仰不诚,反正离开教堂回家的当晚,少恒就又笑着走进了她的梦中。她在焦躁和惶急中又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方法——
    每当那种思念起来的时候,她都用一根白色的细毛朝自己的咽喉部位轻轻伸去,鹅毛对咽喉的轻触会引发她干
    呕甚至呕吐,而干呕和呕吐所急剧带来的胸部、腹部和头部的难受,会使她暂时把一切包括对少恒的思念都忘
    记。她所以会想起这个可怕的办法,是因为少年时有一次她吃了过量的蚕豆,妈怕她胀肚用鹅毛来催吐,对那
    次催吐的难受记忆,使她想出了这个掐灭思念的法子。但这个法子生效的时间并不长,它的效力维持在每次呕
    吐和呕吐后半天,一待那种难受消失,少恒的身影仍会鲜明地出现在她心里。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她又一次束手无策了。
    她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向这种思念投降!
    经过连续两个夜晚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眠之后,她在心里叫道:少恒,我一切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为了要你,
    我什么也不怕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她又以打银饰为由,走进了富恒银饰铺,恢复了同少恒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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