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丑(2)

 
    吕敬仁每日下衙之后,倘是没有家事处理,总要到书房里读一阵书。他当然也读《史记》,读《资治通鉴》,读李白、杜甫的诗,但更多的是读兵书,这是因为他总觉得,当官从政其实也是打仗,:不过用的不是枪刀剑戟,而是智谋心机罢了。哪个当官的不是常和自己的政敌打仗?不战胜他们企图取而代之的一次次进攻自己不就完了?可要明白他们可能从何处进攻,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进攻,自己采用何种方法迎敌,预备几套打法为宜,不读兵书能行?再说,一个当官的处理问题怎样做才能令上司满意,怎么办才能让百姓们认可,这也能从兵书上找
    到答案。所以他搜集了差不多所有的兵书,反复研读。
    这日傍晚,他正在书房中读房《董公三略》,夫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进门就喊:不好了,咱家里有贼!
    瞧你那剐慌张样子,贼不是还没进这书房嘛!坐下来,慢慢说,哪里有贼?吕敬仁仍坐在原处,手照旧捧着书。
    我床头柜子里,我昨日清清楚楚记得放进去十锭官银,是预备在老家扩买坟地的,今早去拿时,竟少了一锭,这八成是那些仆人们干的,胆大的东西们,竟在家里偷开了,要搜,要立马搜他们的:身子和住处!
    冷静一点,他瞪了一眼妻子。第一,一个贼藏的东两,十个人也难搜着;第二,公开搜仆人的身子,难免不把家中有贼的事泄出去,那我们吕家脸上就好看了?我们的声誉——
    那你说咋办?
    装着不知。钱柜的门原来咋样还让它咋样,里边要再放些银块,你仍如往常一样做事,只是留心观察!贼还会来的,一个贼只要在一处地方得了手,他一般是会再来一次的。
    好吧。
    记住,即使发现了哪个仆人是贼,也不要当场捉他,那样终不免要闹得沸沸扬扬,要悄悄地辞退,明白?
    1 3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吕敬仁在书房正读《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夫人又慌慌地进来,脸色煞白地叫:你知道是谁偷的银子?
    谁?
    碧兰!天啊,不缺她吃不缺她穿,她怎么会干起了这个?!
    没有惊动她吧?没。
    记住,照旧假装不知道被偷,柜子门仍照原样关着,银子还照原样放,我们要弄清楚她偷了银子干啥,是攒体己钱还是接济她的家庭,注意看紧她的行踪。
    谁来看?我?
    难道还要再告诉第三个人?
    好吧。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吕敬仁没有再看成兵书,他坐在书桌前久久地琢磨:碧兰为什么要偷银子?他本能地觉出;她不是因为急等钱用。
    夫人用半月的时间证实了他这个判断。夫人报告他结果是在一个子夜,夫人刚从一个现场回来,夫人气喘吁吁地扯掉他手上的《六韬》说:噢,明白了,她偷了银子给富恒银饰铺的小银匠打首饰,打好的首饰她拿回来假
    惺惺送给道景,用这来糊弄住咱道景的眼睛,她可和小银匠在一起鬼混。今夜里小银匠来了,两个人就在花园
    里的那棵芭蕉树下,你不知道他们两个的那份胆大啊,你不知道不要脸的碧兰那个浪哟,我就站在近处看着他
    们,那个小银匠弄一下还要问她一声美不美,她就哼哼着说像驾云飞,他们这会儿还在那儿哩,还不会完,要不要喊上人去捉?捉奸捉双啊!他们——
    好了。吕敬仁平静地打断夫人的话。你该去睡觉了,天这样黑,你保准眼看花了。
    不,我看得真真切切——
    那就把你看见的烂到肚里,彻底忘掉。我们老了,有些事要学会忘掉。睡吧,天已经不早,我们该睡了!吕敬仁啪一声合上了书……
    明德府的日子仍如往常那样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大约是七八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正在吃饭的吕敬仁忽然想起似的对妻子说:哦,对了,开封的刘知府听说咱南阳的银饰出名,昨日派人送来了点银子,要让银匠给打点首饰。你今日记着差人去富恒银饰铺请个银匠来,让他就在咱府内做,我们也好随时查验一下做得好坏,这毕竟是受人之托,不能马虎。顺便,也给孩子们每人做点饰物。他边说边用筷子指点了下两个儿媳。
    老夫人听罢就急忙点头。
    小儿媳闻言面露喜色,碧兰更是高兴,她知道,去富恒银饰铺请银匠,请来的只会是少恒,这下好了,白天也
    可以时时看得见他。令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公公答应给自己也做首饰,有了首饰,丈夫那边就可以应付,起码近些日子再不用提心吊胆地去弄银子了。
    那天上午,老夫人果然差人把小银匠郑少恒请了来。看见少恒挑着银匠担子进了府门,碧兰高兴得真想扑上前去,但她没敢,只是强装出一副漠然之态,直到少恒在偏房摆好工具开始做活时,她才拉上弟媳,去他身边站了一阵。
    那少恒在吕府干了两天。那两天的中饭和晚饭,少恒都是在吕府吃的。这也是手艺人的规矩,在谁家做活就在谁家吃饭。碧兰注意到,让少恒吃的饭菜与全家人吃的饭菜完全一样,老夫人显然没把少恒与一般的雇工同样看待,亲自下厨指点着仆人们给少恒端什么,有时还亲自盛好喊碧兰和弟媳给少恒端送去。
    头一天的后晌,吕道景忽然把碧兰叫到卧房,郑重其事地交待:这两日你和郑少恒可不要有什么来往,要多多小心,千万别让爹和娘看出什么!碧兰望着吕道景那少有的忧心忡忡的神情,淡淡一笑说:把心放到你肚里吧,我不是傻子。
    吕敬仁对少恒做的饰物很满意,少恒临走的时候,吕敬仁在一番夸赞之后,除了正常的工钱外,还又赏了一些碎银。
    这之后,每隔些日子,明德府总要把少恒请进府里几天,有时是替信阳知府的太太做饰物,有时是替安阳知府的小姐们做饰物,有时是给河南巡抚的女眷们做饰物。少恒也很高兴有这些活做,做这些活的工钱高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它表明,富恒银饰铺的影响在扩大,声望在提高。不过做这些活也格外累人,因为总想精上加精,
    惟恐知府老爷挑出毛病,所以一天下来,累得简直动都不想动。那晚少恒做罢活挑担回去,腿一一软差一点趴倒在街上。当时少恒有些惊奇地咬咬牙站住骂自己:嗬,没想到你一身力气,竟经不住这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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