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四章
                                
    这一生也算碰到过不少难事,但都没有像让妈接受手术、还是不接受手术让我
这么作难,这么下不了决心。
    为此我将身比身地问过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们自己的母亲,这种
情况下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手术?”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同意”。这更增加了我
的犹豫。
    天坛医院的老专家、陈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综合二病房,等做换胯关节的手术。
见我急得团团乱转,既无临阵的经验,又无人可以商量,更没人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很是同情。他看了妈的片子、了解了妈的病情后主动对我说:“实话对你说,医生
既然肯做手术,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手术的。哪个大夫愿意病人
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当然他要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免得病人家
属纠缠不休。我的意见你还是签字吧,再不手术你会后悔的。这是你母亲最后一个
机会了,现在她的身体条件还好,大夫对她的病情也比较熟悉,罗世祺主任是国内
这方面手屈一指的专家。要不是看你这样孝顺母亲、爱母亲,以至让我感动的话,
我作为这个医院的大夫,是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我实在并不孝顺,我只是非常爱妈而已。
    爱和孝顺是两回事。孝顺除了牺牲、奉献,还有很多技术环节上的问题。
    那几天我不断去找陈教授咨询。
    “罗主任说,我母亲的脑子已经软得像豆腐渣了,手术时难免要把脑子托起来。
这一托可能就会把脑子托出两个窟窿。”
    陈教授说:“一般说脑软化,并不是脑子软了,而恰恰是脑子硬化的意思。怎
么能捅出两个窟窿呢?再说额页托起的时候,是用垫了很多棉条的板子往起托,而
不是用两个手指去托。”
    “听说额页托起后会损伤大脑,手术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
    陈教授回答说:“两个额页同时托起也许有这种可能,你母亲的手术只需托起
一侧额页,而且又是右侧的额页,更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要是不手术呢?”
    “不手术最后瘤子会破裂。出血,除了失明还会造成卒中,从而影响生命中枢,
那时再到医院急诊为时已晚。碰上一个对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办了。
她现在的这些病状,实际上就是垂体瘤压迫植物神经造成的后果。”
    而罗主任说就是手术成功,也只能解决失明的问题,对解决妈现有的病状毫无
意义。她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说,手术只会加重脑萎缩的症状。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冒这
个风险?医生们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留的老人大动干戈,如果手术失
败,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声誉。
    难得陈教授如此直言。
    这期间,什么时候听到、想到手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随时就去找陈教授咨询。
在陈教授的启发、开导、帮助下,直到我这个脑子再想不出什么疑问,才对甲大夫
说,我考虑手术。
    事实上,对于命运,人如何能考虑周全?人,更不要说我,要是能考虑周全,
妈就不会没命了。
    决定手术以后,我又开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妈最
后相聚的时日了。妈入院后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厕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难以入睡,
各种各样的烦忧立刻又会在我的脑子里频率极快地跳进跳出,所以体力消耗很大,
有些晚上不得不让小阿姨来顶替我。九月十七号,星期二。
    吃过晚饭,将近七点钟的样子,妈突然对我说:“咱们俩坐一会。”
    和妈相依为命五十多年,不论情况多么险恶,妈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咱们
俩坐一会。”
    我做出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把沙发拉到她坐着的太师椅前,靠着她的
膝前坐下。我握着她的手,先声夺人地想些使她开心的话题。
    “唐棣说她明年结婚,请咱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要给您做一套缎子服,上身
是中式短袄,下身是到脚腕的长裙……
    为了满足妈四世同堂的愿望,本不想结婚的唐棣决定一九九二年为姥姥结婚了。
    虽然我们常常与她的意见相左,但真到决定大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以她高兴
或不高兴为原则,如果她不高兴的事我们勉强做了,总觉得是个缺陷,即使我们得
到快乐和幸福,也觉得不完满。
    这是妈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照过去,妈一定会问长问短、高兴地笑起来。可是
这次妈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兴趣。
    我又接着热热闹闹地说下去。说着、说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跟前没人了,
你要吃得好一点。”
    她不说“谁”跟前没有“谁”了;她也不说“谁死了”她说“跟前没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这样的时刻,不论我怎样做,都不可能让她不
去想那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她想的肯定是她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丢下我一个人怎
么办?
    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甚至也听见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时的钝响。
    很不风雅。“吃”在我们的一生中,几乎是最重的心思和负担。
    过去妈老是为我们怎么才能吃饱而忧心,这几乎就是我们家的苦斗史。
    所以妈要叮咛的,首先还是这件事。
    我和妈也总是为了“吃”而吵架。
    我规定她必须吃的东西,她老是舍不得吃,老想省给我、留给我。就算不是省
给我、留给我,也还是省着、留着,直到留坏了、留烂了,她还是留着。也许是穷
惯了。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自己和妈、和女儿享受一个水平的待遇。唐棣没有出国以
前,这个问题还不突出,反正唐棣是我们共同的重点保护对象。唐棣走后,她就变
成了天字第一号,先生是第二号。
    回想我这辈子跟妈吵的架,基本两大类。一是不听她的话,净跟她不满意的男
人恋爱、结婚;再就是让她吃好,她老舍不得吃。
    其实妈并不想包办,干涉我的婚姻,只是她对我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我
为之受累、受苦、受罪,让我生气、要我无穷无尽地服侍的男人,哪怕他是天字第
一号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
    可是,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服侍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去世后胡容对我说,她十分不满地对胡容说过:“我都不让她生气,可是别
人倒老让她生气……”她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的先生,纵观世上的夫妻,哪儿有不
置气的呢?
    过去妈是很爱“参政”的。并把她的“参政”叫做“提醒”。从我的写作,到
结交的人等;到往来的应酬;更不要说是恋爱结婚……有些意见我从未认真听过,
有些意见干脆不听,为此我们常常发生摩擦。
    其实好的“参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处事不慎、招灾惹祸、
吃亏上当。说到底,妈的“参政”是对我的守护。她老是不放心,总觉得我头上悬
着一把利剑,那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我的头上。她得时时守护着我,按妈的说
法,也就是“提醒”着我。
    “提醒”一次两次还行,时时“提醒”,我就烦了。一烦,就会和她呛呛起来。
一呛呛,就免不了生气。我老是对她说:“妈,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虽然我们常常争吵,可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不一定就
能采纳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采纳过她的意见。
    我们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发现妈有些不同。怎么不同?我也没去深想,听了胡
容的话才猛然想起,她不大“参政”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她的“提醒”有时真让人火冒三丈。
    为什么她不再“提醒”我了?
    虽然她没有做过解释,我现在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我把她接到美国,让她和日
夜想念,甚至想得大病一场的唐棣团聚了几个月,是恩重如山了,更何况以后我还
要带她再去美国,她欠我的岂不更多、而她又不可能放弃看望唐棣的机会,却又时
刻都在想着如何报答我的这份情义。
    她怎么不明白,她能把我拉扯大,岂止“含辛茹苦”一类的字眼所能容括?我
就是把自己的命舍给她,她也是受之无愧的。我用得着她的报答吗!?
    但是爱女莫如母。虽然我无法对她说清,但她深知我心中的苦楚。她深知再不
能增加我的精神的负担,不然我就要崩溃了。而对我最现实、最好的报答就是别让
我生气,别给我再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一点也不能了。不但不要给我增加精神上的
负担,还要想办法让我高兴一点。这从她写给唐棣的信上可以看出。妈去世后,唐
棣把它们的影印件寄给了我。
    由于视力日衰,后几年她给唐棣的信很少,但每封信里都表达了对我精神状况
的忧虑。
    她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在电话中谈到我去看你,这
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题。你离开我已经两年之久,怎能不想呢?真想马上见到你。
这是我最后的寄托,以后又如何呢?想是感情的促使,但是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难办
的问题。如果我去到你那里倒不十分难,买张机票就走了。我也不用人送,可是一
想你妈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京,她的思想上有那么多痛苦的负担和压力,把她丢下
(尽管是几个月)我也不忍心。她每天都在苦恼中生活,所以我下不了决心……
    希望你劝一劝你妈,她有时想不开。事情已经如此了,就得想开。我真怕她神
经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号的信中写道:“……等你以后有了工作,有了经济基
础,有了住房,我身体又没什么病,看看你妈妈情绪好些,我一定去看你一次。以
上这些问题我都挂念,尤其你妈,我走后她一个人在北京……再一想我已经是快八
十岁的风烛残年了,我还能活几年、感到很矛盾……“你妈五月二十号左右去美国,
你们俩好好呆一个月吧,你劝劝你妈,别那么过于好生气,那样,只有摧残自己…
…你妈现在精神好像有毛病,一件事没完完了地说,脾气特大,我真担心……”
    一九九0年八月六号的信中写这:“你妈回到北京以后,由于心情不怎么愉快,
所以更年期的病又复发,整天出大汗、急躁。人家说这种病怕受刺激,我们都应该
想办法使她得到些安慰。你有时间能给她多写些信,找她愿意听的事情说。姥姥嘴
笨不会说什么,她有时急了说些话不对,这是病态,我们应该原谅她,这不是她的
肺腑之谈。有人说更年期的病有时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 “生活的担子够她呛的,我不能帮她
的忙,反而累着她。我过意不去。我什么忙也不能帮她,她真可怜,精神老不愉快。
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也不用说我给你写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时发脾气。这
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和老孙吃。有时我很难过,
花她的钱大多了……”

    正像她在信中说的,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她甚至放弃了对我的守护。免得她的
“提醒”与我的意见相左,从而使我心情不快或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我们吵
过就算,但她也不那么干了。
    她不“提醒”,不等于她想象中的,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利剑就不存在,它时时
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可是,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让我生气,她就只好咬紧牙关不
吱一声。
    对我和唐棣的爱,简直把她的心撕成了两瓣。
    她并不知道,我虽然不听她的意见,不满意她的“参政”,可是我却需要她的
“参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我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她又没头没脑地冒
出一句:“你也成人了,书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果真没有什么牵挂了吗?其实何曾放心得下。说她没有什么牵挂,实则是要
我别牵挂她:她去得无恨无悔,花开花落自有时地无可遗憾、也无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维持下去。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
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
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
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
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
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
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
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
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
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
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
心。这要使多大的劲儿?我都没有这力气了,妈有,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光了的妈还
有。
    祝大夫曾说:“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我想他也许错了,到了这种节
骨眼上,妈还能拚却全力地护着我,而且如此的绵韧、深阔。
    但是,妈,您错了。时间长也好不了啦,您其实已经把我带走。

    也曾闪念,要不要叫唐棣回来。
    这两年,妈常做安排后事之举,好像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她在给唐棣的信中写道:“……通过电话以后,我的思绪
万千,我真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感激你对姥姥的关心、体贴。为了让姥
姥高兴,不惜辛苦劳动挣钱给我打电话,每次电话费要花很多钱。我真感激你,长
大了,有了学习的好成绩,也没忘记年迈的姥姥,还约我和你妈同去美国,你带我
们去玩玩。难得你有闲的机会。谢谢你——我的好孙孙,明年在你毕业时,你妈一
定去(现在正联系机票呢)参加你的毕业大礼。你妈全权代表我祝贺!”
    “我去你那里,只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玩。我已是年迈的人,这样的机会很
少,也只有一次。所以得周密考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
所以我特别珍惜它,留着这个机会,不用。使我精神永远有寄托、有个盼望。所以
先留着它。
    “如果明年匆匆地去了,时间又不长,仅是一个月,花那么多路费也太浪费了,
所以我决定明年先不去,等你考上研究院,或者工作和结婚,那时我再去。住个一
年半载的回北京。我不能在你那里久住,你刚工作,必须奋斗使自己能站住脚。我
哪能累着你呢。你妈妈工作有了成绩,我只好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在北京度我
的有生之年。可能的话,你两三个月给我打次电话,我就满足了。我估计二年之内
去看你吧。但取得你(这里是否有漏字?——笔者)的同意,我自己就可以去,你
妈认识一个空中小姐,我还不糊涂,最近身体比前些日好多了,你放心吧,活两三
年没问题……”

    妈去世前,我从不知道她给唐棣写过这封信。
    尽管妈非常想念唐棣,但她知道条件尚未成熟,也从未表示过去看唐棣的愿望。
    我们后来安排妈到美国去,完全不是这封信的影响,而是时机使然。一个偶然
的、也是特定情况下的机会,使我能在美国停留一年,这是妈探望唐棣最好的时机。
唐棣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顶门立户的经验。我不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照顾妈的
吗?而且还常常顾此失彼,完全谈不上体贴入微。如果把妈交给她一个人,是有一
定困难的,只有在我的陪同下,妈才有可能去看望她。
    现在,当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果然是在写这封信之后的两年去看望唐棣;
    她果然在美国住了五个月,正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我本来打算让
她在美国多住些日子,从一九八九年八月开始就请先生帮她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
续, 这些手续一办就是半年,到一九九0年二月,妈才如愿以偿。这个速度堪称世
界之最,要不然妈还可以在美国多呆半年,那就真能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
    她果然只看望了唐棣一次,果然成了她“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
了”。她没有等到一九九二年我再带她去看唐棣就走了。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去美国
探望唐棣的时候,只能带着她的一块骨灰了。当我取道法兰克福飞越大西洋,纽约
已遥遥在望的时候,我默默地对她说:“妈,您就要再见到唐棣了。”可是她已然
不能再用她的欢声笑语来回应我的激动;
    她果然在这封信之后又活了两年多,应了她“再活两三年没问题”的话;……
    她也曾两次嘱咐我:“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别叫唐棣回来。”不过那时候
她还没有显出病态。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们从美国回来不久,秋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的
样子。我站在她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前开口的宝蓝色的小毛衣站在电视机前,一
边摆弄着柜子上的什么,一边对我说着这句话。妈常穿那件毛衣,因为合身,不像
别的毛衣穿上去总是显得臃肿。
    就在这封信封里她还写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
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
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所以妈在住进医院之后,从未主动提过唐棣。
    我想,她不提,是怕提起来更加心痛;
    她不提,是为了唐棣的前程;
    她不提,是为了安定我的心。因为她一提就等于“提醒”我,这一回她可能就
活不成,否则为什么叫唐棣回来,那不是要和唐棣诀别又是什么,这一来可不就捅
破了她和我都在极力掩饰的凄惶;
    她不提,是怕我为难,她默默忍受着,这,也许、可不就是、真的,死别。
    可是她不提不等于我不想。我真的为了难!
    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想见唐棣一面。
    我想把唐棣给妈叫回来,可又怕吓看她,那不等于告诉她,形势险恶,凶多吉
少。否则为什么惊动唐棣,这会不会给妈造成压力?而任何思想负担都可能削弱她
闯过这一关的力量和勇气。今天也许还活着,我还能天天看见她。
    我要是不把唐棣叫回来,万一大事不好,我一定会为此而追悔无穷。尽管这是
妈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愿望。
    唉,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之计。……
    当我后来看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妈写给唐棣的这封信的时候,方知妈在
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们如今的悔恨,并早早为我们如今的悔恨开脱了我们的责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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