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六章
                                
    妈手背上的大块瘀血,是不是早就预示她的凝血机制不够健全?我那时要是能
预见这个信号带来的后果,就不会同意手术了。

    所谓特护,并不是医院里专有一批干这个事情的人,而是护士们的第二职业,
全靠自己挤时间干。白天不能耽误正常工作,晚上还要值特护的班,几乎是三十六
小时连轴转,人是很辛苦的。
    我们这位特护虽然不断冲盹,但都能及时清醒过来,给妈量体温、量脉搏、查
看各方面的体症。尽管查下来的情况都很正常,我还是一点不敢懈怠,眼睛连眨也
不敢眨地注视着妈的动静。
    按理有了特护,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觉得让她服侍妈的大小解总是不妥,
还是由我亲自动手为好。
    按照妈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拒绝他人、包括我在这方面的服务,没想到她什
么异议也没有。大概到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这一夜算平安地过去了。特护交班以前,说是要给妈换上干净的被单,因为被
单上粘了不少妈的血。我问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换,她说妈用不着起来。只见她一
个人把妈翻过来又翻过去的就把被单换好了。真不愧“王牌护士”之称。那个早晨,
是我记忆中一个非常明媚的早晨。九月二十五号换了一个特护,不可能老是“王牌”
一个人盯着,她还有她的本职工作。下午,我发现连接道尿管的口袋里尿量很少,
心里一惊,以为妈的肾功能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是妈把道尿管蹬下来了,漏了一
床的尿。我知道这个特护是外院来进修的护士,怕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好先在床
上铺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垫上厚布垫,不过妈还是等于睡在尿坑里了。
    这个晚上,妈的两双手还是像绕毛线似的在胸前绕来绕去,我们又用绷带把她
的手固定在床栏杆上。迷蒙中妈也曾想把手从绷带里挣出来,但我们总是给她绑了
又绑。
    这一夜,也算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六号,星期四。白天没有给我们安排特护,护士长说抽不出人。完全
由我这个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顶班。白天还好说,大夫护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
怎么办?护士站又只有一个值班护士。我一再请求护士长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特护。
    这天,妈的神智渐渐地恢复过来。我问她头疼不疼?她说不疼。又问她头晕不
晕?她说不晕。又不断伸出手指考问她:“这是几个手指?”妈都能做出正确的回
答。妈就不只是高兴,而是兴奋了。虽然她不说什么,我却看得出来。
    比如手术后本应多睡,就是她自己不想睡,她那经过大手术的身体也会自然调
节她的睡眠。
    可她居然就睁着眼睛。她是舍不得睡呀,那等于是死而复生的体味她一分钟也
不想放过,更何况她做的本是别一番准备。

    晚上,“王牌护士”又来护理妈了。
    幸亏是她来了。
    我立刻告诉她妈睡在尿坑里的事。她马上就找来干燥的褥子和干净的床单,甚
至还有被套、枕套。为了大换卧具,我们把妈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坐在太师椅上。
这时我才看出这次手术对妈的影响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瘫靠在椅背上,颈子软软地
歪着,全身都显出在种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将一切丧失殆尽后的了无生气、颓
唐和烦恼。
    待卧具换完之后,妈才又睡在了一个舒适的床上。
    由于前两夜都平安无事,我想第三夜更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何况还有“王牌”
特护,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把折叠床撑在阳台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我很快就被惊醒了。
    妈不安地折腾起来。
    持护又是给她量血压,又是给她量脉搏。我紧张地查看妈的全身,发现妈的刀
口出血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扎在头上的绷带都湿透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特
护,她赶紧把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来,王大夫打开头上的绷带,我看见妈左半边
刀口对接得很好,缝得很光滑,针脚很小也很匀称。不过两天半的时间,已经长牢
了,果然如妈所说:“我的皮子可合了,很容易长上。”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右半边的刀口不但没有对接好,缝得也很马虎,以致刀口两边的头皮向外翻着。
鲜血正是从这里的每一个针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吓得两腿发软,
趴在床栏上哭了起来。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妈右半边的伤口上补缝了几针。
    如果说妈最后是因为凝血机制的紊乱,引起某个要害部位出血从而造成猝死的
话,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凝血机制的紊乱呢,会不会是由于右边伤口没有缝好、
再次出血的打击造成的?
    也许不能这样说,但也不能不这样说。
    上帝一定知道,可是它却不告诉我。
    我的朋友人民医院的张主任说,这个晚上的刀口出血,无论如何是应该引起注
意的、不祥的信号。

    妈对王集生大夫在她头上的操作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反倒胡言乱语起来。
    “你们要秉公办事!我就这一个后代……”是横下一条心血战到底的气势。听
这话音,好像是我遭了什么难,妈正不惜牺牲地为我伸张正义。即使在她昏迷状态,
为我牺牲自己也是在所不辞。世上唯有这份真情,才叫做溶化在血液中。
    又说:“你还是我亲生的女儿呐,怎么就把我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大马路上,
让那么多人站在两边看我……”
    “你们这是骗婚……怎么扔给我一个红裤衩……”

    补完这几针,流血才止往了。但是王集生大夫很不放心,他担心血会回流脑膜,
再从刀口进入颅内。嘱咐我明天一早一定去做一次CT检查,看看颅内有无血肿。
    血虽然止住了,快天亮的时候妈的心率开始加快。快到多少,我不清楚,幸亏
特护很有经验,又把内科的值班大夫请来了。值班大夫正好是内科主任。张主任听
了妈的心脏,说没问题。护士们也说,张主任要是说没问题,那就真是没问题。我
想既然护士这样说,说明张主任一定是位医术高明的内科大夫,就没再把心率快的
事放在心上。
    比起妈对我的恩情,我对妈的关心太不够了。当时我为什么没再追问一句:既
然没问题,为什么心率会快呢?这难道不是一个当时最应该问清楚的问题吗?
    如果当时我能追问一句,也许就会引起大夫更多的考虑,没准就能及早发现妈
的问题,也许就不会酿成后来的大错。
    可能就像人民医院张主任所分析的,那一夜就是不幸的开始。

    九月二十七号,星期五。一早就推妈到CT室去做检查。没有帮手,还是得求助
于隔壁那个陪床的小伙子,可我们两个人还是没有力气按照大夫的要求,把妈的头
送到指定的检查仪器的凹槽中去。我伏身抱着妈的头,又要使劲把妈往仪器里挪,
又怕过于使劲把握不住平衡,哪只手不小心碰了妈的伤口,或哪只脚落空一个跟头
摔下去,两手一乍摔了妈。所以要特别注意保持平衡,并且由于这样努着劲而紧张
得浑身发抖。
    我仰起满是汗水的脸, 恳求站在我身旁那个戴眼镜的、  好像是姓w的大夫:
“大夫,谢谢你了,请帮我们抬一抬吧。”
    w大夫一动也不动, 两只手潇洒地插在白大褂的中袋里,眼睛直直地、连回避
也不回避地看着我那满是汗水的脸。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快意,让我不得
不检点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儿伤害过他?而他一直没有得到报仇雪恨的机会,现
在,这个机会终究来了。
    我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说点什么只能是妈更加倒霉。
好比说妈脑子里明明有血肿,就冲我难成那个样子,他能一个手指头都不伸,他就
敢说个没有血肿,等等。
    我只好拼却全力抱着妈的身子,一点一点把妈的头往仪器那个凹槽里挪。我担
心位置不准确影响检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误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动了。当时我
那个心呐,真是苦透了。
    w大夫也就那样马马虎虎地拍了。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妈头内没有血肿。王集生大夫说,幸亏妈出血的部位是在脑
膜切口的另一侧。
    下午,妈清醒了。说她晚上做了很多梦。并且一字不差地把梦中说过的话又重
复了一遍。说她梦见有人把我拉进了一个帐篷之后,又扔给她一个红裤权,她觉得
那种情况很像骗婚,就冲上去和那些人理论,并且上诉到有关部门……
    又梦见我把她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马路上,大夫们在马路两旁站成两排,看
着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马路中央。这可能是手术给她的刺激。
    我说:“做这样的手术都得把衣服脱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需要抢救的情
况,说不定要在什么部位做应急的处理,到那时再给您扒衣服就来不及了。”
    尽管做了这样的解释,妈对把她赤身裸体地放在手术台上还是很不高兴。她不
是不高兴大夫,她是不高兴我。她觉得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竟然让她出那样的丑,
很有些伤心。
    虽然她这是刚刚恢复神智,对进来照看她的大夫和护士,一律都能说声“谢谢”。
    古人云:过兮福所至,福兮过所依。
    妈的手术,和手术后的一切反应都太顺利、太正常了,一般人脑手术后常有的
水肿、血肿、感染、发烧,妈一律全无,最高一次体温不过三十七度五,而且很快
就降下去了。
    我、大夫、包括妈自己都太乐观了,真正是乐极生悲。
    要是妈手术后哪怕发点烧,也就会引起我和大夫的警惕了。

    术后第五天,九月二十八号晚上,联在妈身上的管子、瓶子都拿掉了。
    临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病床睡得很不舒服,她想睡我的折叠床。我就和她换
了床。
    见她术后这些天一切正常,以为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可是我刚睡着就惊醒了。
    一醒就发现妈在折叠床上坐着,正要从床上站起来。我吓坏了,她要是摔倒问
题就严重了。我庆幸着自己及时地醒来。
    立刻让她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并且把病床两旁的栏杆也安上了。她一副痴呆
的、木愣愣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谵妄”。这是她第一次“闹”,还不
太严重,以后就愈演愈烈了。
    现在回想,她的“谵妄”也和别人的不大相同。一般说来,别人的“谵妄”,
术后当天晚上就开始了,她却发生在术后的第五天。
    不过其它方面的情况很让人感到鼓舞。便结的现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有了
食欲;眼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哑了;也不昏睡……终之,手术前的一切病状似乎
都消失了。
    她一撤销了输液,马上就想吃东西。术后第一次正常吃饭,就吃的是瑞芳送的
广式稀粥。
    那天瑞芳走后我问妈:“您想喝粥吗?”
    她兴意盎然他说:“我早就想喝了。”
    “那您怎么不早说?”妈有了食欲,就是恢复健康的征兆。我们苦尽甘来的时
候到了。
    “人家还在这里坐着,我怎么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来的东西呢?”
    妈,妈,您总是这样顾全脸面,委曲着自己,您还是个病人呢!
    我赶紧从被窝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给她装粥。还好,粥还是温的,正好食用。
在医院里这就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土保温法了。她吃了两碗,差不多把瑞芳送来的粥
全吃光了。

    然后就是手术后第一次下地。我对她说:“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
我两手抱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我的动员没有用,妈还是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两条腿软得像是
煮得很烂的面条,无论如何挺不起来。她贴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奋力地往后仰挺着
身体支撑着她,两只胳膊往上提着她,才勉强的站立。但是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
却很有力。虽然很疼,我也没敢动窝,我怕一挪脚闪了妈,万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这时护士长恰巧走过。她严厉地说,“站起来,站起来。你的腿和手术一点关
系也没有。”
    妈果然“噔”地一下就站直了。
    然后我和小阿姨扶着她到走廊里去,妈不愿意,可是她还不能自由行动,只好
由我们搀扶着她慢慢向外走去。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她虽然站起来了,但走起路来腿
还打晃,每迈出一个脚步膝盖就往前一拐。但她总算能迈步向前走了。
    病房里的人见妈一下地就能走路,对妈以八十高龄战胜疾病的顽强精神表示了
由衷的敬佩。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我为什么非要妈到走廊里去,这对妈的康复是很大
的鼓舞。
    当然还有一些显摆。我和妈出生入死地奋斗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显摆一下
吗?
    下地的第二天,妈就不要我们搀扶,自己就能扶着病床周围的栏杆绕着病床走
来走去,而且走的很利索了。
    很快她就行动自如了。
    下地后的第三天,妈自己就能到处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相当复杂的功
能她恢复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级的功能却恢复得很差,或至丧失?
比如说,自己从躺位上坐起。
    后来我常想,要是妈第一次从躺位坐起的时候,护士长也能在旁边这么呦喝她
一嗓子就好了。
    她一到走廊里去,病房里的人就对她鼓掌,表示他们的祝贺、敬意和鼓励。妈
这时就笑眯眯地向人家挥挥手,说“谢谢,谢谢!”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体还充满了
信心: “我早点恢复还是好, 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还有闲心和我研究:
“你说对面病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搞婚外恋,有两个女的老来看他,可是还不一
起来,而是分别来。他在走廊里碰见我的时候,指着搀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对我说,
“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
从今以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
手术后妈确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
额上的皱纹自然见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
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
眼睛,竟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
不能完全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
多余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
都剪了眼皮、染了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
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
入了社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
我以为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
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这是她唯一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对我老是离开她的不安。过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
表示,不管我去的多远、多久,她都默默地隐忍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可能发
生什么紧急情况的恐惧。过了危险期,在妈的抵抗力相对增强以后,就让小阿姨到
医院来助我一臂之力。她一进病房妈就对她说:“小月,几天没见你了,我真想你。”
也许她表达的是对健康、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可是小阿姨一来就干了一件让我感到晦气的事。她刚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给妈
八十大寿(我们在美国按照过九不过十的风俗,当然也是趁着大家都在一起的机会,
提前给妈过了八十岁的生日)的生日礼物,一个陶瓷口杯打碎了。我洗了那么多次
都没出问题,她怎么一来就打碎了呢?心里别扭极了,可是也没有办法补救了。只
好想,她经常打碎东西,我还曾让她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否神经方面的问题。
这次打碎妈的口杯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我的多虑。
    所以不要说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经过这次大难,我感到凡事可能都有先兆。

    见妈手术后恢复得很好,我才把不手术的恶果告诉她。妈说:“实际上手术前
几天眼睛基本上就看不见了,”
    不过我不大信。妈常受心理作用的支配。好比我给她买过法国一种叫做“都可
喜”的菜,针对她常受心理作用支配的特点,有意告诉她,那种菜是法国造,每瓶
三十九元,很有效。妈果然说她服菜以后,眼睛清楚多了。其实按照她的病情,吃
什么菜都不行了。

    十月一号,星期二。小阿姨开始替我陪床,我可以回家休整一下了。也不光是
休整,而是想浏览一下饮食市场,看看能不能给妈调配点花样。
    在我陪床住院无法分身回家期间,只能是小阿姨做什么吃什么,妈在营养方面
的需要,主要靠保健食品补充,对促进食欲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也曾在医院附近的
餐馆买过小炒,只要对妈有好处,价格贵贱好说,可是现在的餐馆差不多是徒有虚
名,卫生和菜蔬的新鲜程度很成问题,口味也难让人恭维。只有一次,那个红烧海
参还算差强人意。我虽然也不会做,但总有那份为妈尽力而为的心意。
    我先乘五十四路公共汽车到王府井,打算在王府井给妈买罐“力多精”。我知
道和平里的一家食品店有卖原装的“力多精”。但趁换车之便能在王府井买到最好。
    因为是节日,车上很挤。我只能紧贴车门,站在最下一层踏板上。站在上面一
层踏板的人裙裤上,粘满了灰白色的、可疑的黏液。
    装满空饭盒、空瓶子的口袋挂在我的肩上,我不紧不慢,甚至是逍遥自在地走
在华灯齐放的大街上,走在身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中。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着急,妈的危险已经过去,让我们心惊肉跳的生死之谜已经
揭晓;我不必再为了妈的等待住医院迅跑;也不必为了给妈送菜,或送别的什么赶
往医院;或提心吊胆地等待医生宣告有关母亲的生死存亡……
    无声的细雨滋润着我。我没有打伞,体味着只有经过拼搏才能体味到的,那份
风息浪止后的疲倦的宁静;享受着上帝赐给我们母女的这份恩泽。
    行人熙熙攘攘,周遭的世界繁闹而虚空。我肩负着与这世界毫无干系的沉重,
和与这世界毫无干系的轻松,走着、走着。明白了除了血肉相连的妈,不管你活、
你死、你乐、你哭……你和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其实毫无干系。没有,走遍王府
井的食品商店都没有原装的“力多精”。香港造的口感和原装的口感就是不一样。
没有那么沙口,也没那么容易冲化,看来还得到和平里去。在我办得到的情况下,
我愿尽力给妈提供最好的服务。
    我怕日后脱销,一下买了两大罐,每罐一公斤,够妈吃些日子了。可是妈终于
没有吃完。

    十月二号,星期三。下午给妈擦洗的时候,发现她肛门周围有几小块溃伤。肯
定是昨天没有擦洗干净所致。平时每日给她洗两遍,我一回家休整,晚上那遍免不
了由小阿姨代劳。这样的事外人哪能完全彻底。心想,一点操心不到都不行,以后
再也不敢依赖他人,一点也不能依赖。哪怕时间再晚,也要给她洗完再走。回家时
经过东单,在东单中药店买了一管马应龙痔疮膏。这种药膏对过敏和溃伤也很有效。
本想第二天去医院时再带给妈,因为还在节假期间,公共汽车很不好乘。可是想到
这一夜妈会很不舒服,就又挤上汽车回到医院,给妈洗净患处,又涂上药膏才安心
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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