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七章

    —天傍黑,泡泡儿气喘吁吁地跑来,双臂捂着肚子,油滋麻花的棉袄前胸鼓起
一个包,奇怪地耸动。进了屋,松开手,从衣襟里竟活活跳出一只半尺长的小白鸡,
鲜红的冠子,弹性十足地跳跳着,蹦在地上,抖抖雪白的翅膀,冲出一泡屎。

    “养到六月,就会生蛋了。”泡泡儿说。

    肖潇吃惊地扬起眉毛,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养鸡。

    “杀掉吃一顿算了。”陈旭搓着手说。

    “有了家为啥不养鸡?”泡泡儿很操心地开导他们。”食堂连个蛋花汤也吃不
着。”“哪里来的呢?”肖潇忽有点不放心,追着问。

    “拾来的。”泡泡几有些不自在地回答。“一只鸡嘛。”一只鸡,换好了毛,
起码快一斤重了,真是拾来的?养到生蛋,孵出一群鸡,咸蛋、酱蛋,月月杀鸡吃
……

    她不再追问。发愁的是不知该把它关在哪里,怎么养活。

    妈妈隔离时,全靠妹妹养四只鸡下蛋,贴补一个月一人八块钱的生活。

    它趾高气扬地踱步,纵身一跳,上了锅台。

    “要把它翅膀剪掉,再在后窗口用树条围个圈圈,它飞不出去,好活动又不会
丢,”陈旭来了劲。

    “树条呢?”肖潇问,等着开了春,隔菜园的篱笆还没着落哩。

    “那就用根绳子拴在门口树上好了。”“又不是只狗,”泡泡儿很气愤,“再
说,我晓得洋鸡蛮怕难为情的。不相信?养鸡场的洋鸡为啥都关在房子里,点电灯
哩!它见生人就不生蛋了……”幸亏扁木陀来了,他说这再便当不过,抢些碎砖头
搭个窝就可以了,砖现成的,夜里到大车队的猪舍去拿些就是。于是第二天肖潇家
的房前,就有了一只鸡窝。

    “记牢,千万不要放出来,当心让人家愉了去。”泡泡儿再三关照。一副热心
肠,却又不知为甚有点鬼头鬼脑的。

    肖潇门前有了一只鸡窝,或多或少也有个家样了,那些日子,阳光下时而还飘
几片薄薄的清雪,落在衣上就留了湿印。寒风虽然刺骨,仍然在旷野嚎叫,却“冻
人不冻地”——融雪的田垄,开化的地表,象是一个个被盐酸腐蚀的溶洞,象树杈
上密麻麻的蜂窝,叫地心的热气熏出斑斑点点的空隙。到了中午,浸透汁水的黑土
地,越发地膨胀起来,实在饱和了,便四溢开去,顺地沟、房檐哗哗流淌,如大地
欢喜的泪……

    家家的炕头,都蹲着一只老母鸡。这儿的人,叫老抱子。

    一日日耐心尽职地抱窝,在蛋壳里变魔术。
    有了家,肖潇第一次知道,春天原来是从老抱子的蛋壳里来的。

    她学着邻居那些老娘儿们的样子,从食堂的猪圈旁抢几片冻白菜帮子,在一块
木板上剁碎了,拌些从食堂打回的苞米渣子,放在一只破碗里,很有礼貌地递进它
的住处去,请它用餐。

    开始几天,它还咕咕地哼哼,把尖嘴伸到门口的亮光里,拨捡食物。又过了几
天,打开门却不见它,里头黑黢黢,只见门边小碗歪在一边,食物冻成冰坨。

    她想它一定冻死了。去喊陈旭。

    “冻死了就吃肉。”陈旭兴奋地朝鸡窝冲去。伸出胳膊去掏,却猛地缩回来,
手背上一点红印。

    他愤愤地将它拖出。那一身雪白的羽毛,变得灰暗苍白,象一个久居黑牢的囚
犯,阴沉孱弱却心怀叵测。她蹲下身抚摸它,它漠然。

    “……养了介多天,轻了还是重了?”陈旭拎起鸡翅膀,抓摇头,咽了口唾沫。

    这一天,凡家里来人,都被领到鸡窝前去鉴别它的重量。

    男生大抵说是重了,女生大多说是轻了。不管轻了重了,这样养下去何年会生
蛋?

    “我看……”陈旭吞吞吐吐嘀咕一声,“还是趁早吃掉算了……”“吃,吃,
你就知道吃!”肖谦突然发火,“鸡窝里太黑了,太冷了,它看不见!”她决心让
它恢复自由,不再顾及泡泡儿的劝告。一日下午她放了它出来晒太阳,它却匍伏在
地,一动不动,不逃也不跳,老抱子似的温和,只是身子比刚来时更小了。恰巧大
车队,队长的老婆串门子路过,看见地上蹲这么个病恹恹的东西,过来帮着出谋划
策。看着看着,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哟,天妈,这不是鸡号的鸡嘛,脑门上饺过一撮毛哩……”,肖潇愣一愣,
张张嘴,又合上,垂下眼睑,脸一阵红又一阵白,“谁家的鸡,撑死喽,谁家的鸭
子,淹死喽……”才不到一年半……

    钻进那黑不透亮的鸡窝里去算了。她冲几步,砰地关上家门,扑在炕上哭了一
场。下午没出工,满心满肺都是对泡泡儿发不出去的气。

    等人散了,她低着头溜出去,只见那只鸡翻着白眼,已在阳光里僵直了脚爪。
她找一把锹,在园前挖个坑把它埋了,覆土前,还在它身上盖了块旧布。安葬完毕,
又在土上加几撮炉灰垃圾什么的,叫人看不出名堂。小学四年级时,为支援灾区,
全班在教室外头养过两只芦花鸡,养到半大,病死了。她领一群女生,在无花果树
下用棍子掘个洞,铺了木板,又把那漂亮的羽毛用无花果树叶一层层地裹了,再盖
上两张从书皮卸下的画报,隆重得象埋藏一件宝贝。最后学着大人的仪式在那土堆
前烧了一堆练习簿的纸,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到校,却见那坑被挖了
个朝天,树叶随风打旋——死鸡不翼而飞,姑娘们吓得远远地发抖,不知那鸡是活
了还是成了精,成了鬼,正惶惶,一只鸡脚爪从天落下,男生们冲将过来,报告说
在传达室门口的集箕甩发现一大堆鸡骨头。她怯怯地踮脚张望,只见看门老头阿友
伯的锅里翘起一只青不青紫不紫的鸡腿,全体义愤填膺……

    趁着陈旭还没下工。他如真要盘问,就说鸡走丢了,否则他不会放过它的。

    她安心了些,为着对它的不幸的一点补偿,也为着自己第一次养鸡的失败。她
不是老娘儿们,她本不该养鸡。她没变成老娘儿们,她才不会把捡来的鸡养大!幸
亏它死了,她宁可它死。

    谁说不养鸡就不是过日子了?

    风一日日暖了,执一根柔软的长鞭,催人下地,催人忙碌。天边有烧荒的火苗,
亲热地舔着敞开了胸腺的黑土地。空气里回荡着发酵的马粪气息。拖拉机的犁铧,
在大道上啃出久别重逢的齿痕。马嘶也嘹亮,牛哞也振奋,车老极的轱辘,也被那
阳光下热烘烘的地气蒸腾得痒痒,从早到晚上了发条似的,从冒一层油花的地头掠
过,嗒嗒飞……

    家属队的大娘大婶,在大道上遇见肖潇,老远儿就笑嘻嘻同她打招呼:

    “肖——夹上障子没有哩?”“肖啊,房前房后先撒上点儿菠菜籽,十来天就
吃上了。”“要晒大酱,上我家取点豆子去。”“栽点儿韭菜,啊肖,一茬茬吃不
了的吃。”她们管她叫肖,也不知是指姓还是指名儿,反正东北大娘不喜欢把两个
字叠起来称呼,而喜欢说一个字,管自家老三叫“三啊”,或者拖长了腔,管陈旭
叫“陈儿——”听起来熟悉亲切得很。

    那只小洋鸡的事,她们早忘记了。

    菜籽总算是有了,障子还是无着落。家家房前房后一大片空地,顺着家家的门
窗,划出一道无形的界牌,假如不夹上芦苇柳条子什么的,邻家的小鸡儿啄了你家
的小白菜,你家的西葫芦蔓爬那边去结瓜,咋整?家家老职工或贫下中农们,早在
去年秋,就把东西足足地预备下了。可他们,一对一无所有的知青夫妇,要啥没啥,
从里到外一个赤贫。于是在窘迫中幡然醒悟:原来那一根柴草、半块碎砖,都是昂
首挺胸做人的基本保证。原来物质与精神,竟是这么样的一回事。

    漫长的冬天里苦盼着严冬过去。春风终于回归,却辞不及防地携来一大堆繁重
琐碎的农事,就这样一古脑儿摊在他们面前。

    她喜欢看陈旭和扁木陀翻地。用一把铁锹挖起一大块黑土倒扣下,打碎了,阳
光下油亮松软。

    咬碎一只小核桃,满嘴喷香,香得细腻酥脆。南方农民却决不这样翻地,要用
铁耙,四个尖爪,扎进草根和瓦砾中去,瘦又薄的泥土,裹着几千年长江沉积的残
渣余孽。不用锹,用锹会卷刃的。而这块地里只是空空的土、肥肥的土、满满的土。
似乎不用播种,就盛满了收获。有时会遇到冻土块,扁木陀便耐心地用铲尖竖着刨,
象个削铅笔的刨子,削下一卷儿一卷儿的冻土质,纯净得一无杂质,只有冰磕子在
阳光下熠熠闪亮,那土地是如此坦白,如此亲善。

    他们便在这土地上,学着别人,埋下土豆栽子、播下向日葵、撒上菠莱籽、种
上早豆角和晚豆角,障子已由两头的邻居代劳,一边一道苇子,将他们的菜园,夹
在了中间。只要把后头那一道做个活门,就万事大吉。陈旭说:“有福不用忙。”
对两边邻居的好心肠,全不领情。十几天过去,该种的,全种上了,除了烟叶。还
留出空地,等着栽黄瓜、西红柿、茄子秧,扁木陀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豌豆,他按杭
州的叫法叫它“含豆”,说秋天要吃含豆儿糖粥……小菜园五花八门的,象个中药
铺。

    肖潇把作种子的豆角,每个品种都留了几粒,整天价在她衣兜里铮铮响。地头
休息时,她把豆角籽掏出来在手心玩赏,一粒粒光滑坚实,发出彩釉般的天然光泽。
这玩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乐趣,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热心人来讲
解:那种个头危大、上头有花点点的叫“马蹄掌”,好看不好吃;那种细长长的头
上有一团黑,叫“喜鹊翻白眼”;那种白底儿上有一片片紫的、黄的花纹,叫“家
雀蛋”,结出又长又宽的油豆角,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啥“八月忙”呀,“老来悄”
呀,海了海了……假如把这豆角串起来作条项链,一粒不重样,定比珍珠还漂亮!

    初三那年见过一次舞会,可借再也不会有了。妈妈结婚照上那串紫色的花冠到
哪儿去了呢?

    一天清晨,陈旭推醒她,晃着手里一把鲜绿的菜秧子,兴奋地拂弄她的脸,大
喊:“有了有了,快起来!”有了什么?“黄瓜秧子、西葫芦秧子,邻居家栽剩下
的,—

    大把,够栽了!”就是那种会开谎花的黄瓜西葫芦?她蓦地清醒了。坐起来。
它到底为什么撒谎?

    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她倒要种出来看看。

    他们快快将园子里的空地修成菜垄。陈旭挖坑,她把那毛茸茸的小苗,依次放
进松喷喷的土里去。

    又匆匆喂上水,替它盖严了被角。几十棵菜秧,一会儿工夫栽完了。

    肖潇蹲在一边,痴痴地望着它们出神。

    “番茄、辣椒,为什么不开谎花?”她冒出一句,回头看陈旭。

    “这还不明白?黄瓜是异花授粉。”“那谎花儿,指的是雌花,还是雄花呢?”
“我想……

    是雌花。”“不对!当然应该是雄花。雄花不结果,开过就掉了,让人白高兴
一场,老百姓才管它叫谎花。”陈旭竟认真了:“噢,雄花?亏你聪明。雄花本来
就没有结果的任务,它开花是专门为了让雌花授粉的,它怎么是谎花?”她不吭气。
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也许真不是雄花。雄花花下本来就没有纽,明明白白的告诉
人它不结果。怎能说它是撒谎?撒谎一定是存心的,而它却无意。它根本没有欺骗
意识。只怪人们想得太好,只想每朵花都有果实。

    “那你说,你说谎花是什么?”她问一句。

    “是雌花中那些开过又落掉,中途夭折的花。它才……”她打断他,叫起来:
“那是因为没授上粉的缘故。能怪它?或是养料供不上,一根蔓上,结不了那么多
瓜的……”“那它作为一朵本应结果的花,让人白抱了希望,总是一个事实。”他
要坚持到底。

    “那也是瓜蔓欺骗了它,不是它的责任。”她几乎要生气了。“这句话还有点
道理。”陈旭笑嘻嘻点点头,收了锄头水桶。准备回屋。“等开了花再讨论吧,别
纸上谈兵了。”她跟上去。

    真应该去问问谁,到底谎花是雄花还是雌花?

    似乎都可以说是谎花,又都不象是真的谎花。这真是个谜。

    好容易把莱园子象攻克碉堡似地攻下来,人困乏得千着活儿一闭眼就能睡着,
出工总迟到,饭也常吃不上,日月星辰都乱了轨道。等陈旭想起来要看冰排,人说
大江早已解冻多日了。并且,那早十几天播下的白菜籽,竟然就从土里绿茸茸地冒
了头来凑热闹,一冒头就张着嘴要喝水;喝了水就引狼入室,招来一层密密的杂草,
今儿铲了,明儿又来了,大有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架势。就算你满不在乎,
对它们宽容忍让,却有许多眼和嘴,会立即热心地愤怒起来:“肖啊,你家那菜园
子……”菜园于是个地主婆,要人侍候。侍候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丽丽赖在城里不
下乡,嫁给省军区一个连长,生孩子还请保姆。食堂管理员已勒令他们退伙,年轻
轻两口子吃食堂,懒成这样,不怕人笑话?结婚干啥?结婚不就是自个儿做饭,一
条炕上睡觉么?刘老狠批一车麦秆给他们烧火做饭,那麦秆拌着冰碴,做一顿饭就
象熏蚊子,烟火缭缭的,总把肖潇弄得满面泪痕。

    她任凭泪水混和着疲倦与委屈,涌流纵横。在大雨滂沱中哭泣,在游泳池里出
汗。她时常并不躲避那股凶狠的黄烟,而是让它把她的头颈一古脑儿缠绕起来,勒
紧她,勒得眼前一片混沌,一片模糊,勒出了几丝苦涩的水,心里才松快些。

    “你哭了?”陈旭拿起筷子,仔细打量她。

    “不,烟熏的。”她淡淡说。

    先前那许多关于爱和未来的梦想,竟然就在那一天天蓬勃滋生的小白菜里消融
下去。好象让那些青翠娇嫩的绿叶吸去了精华,作了菜园的肥料。每日早晨昏昏醒
来,她总是惊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肖潇瘦了。

    分场竟然又卖起猪羔子来,五毛钱一斤,一只猪羔十来块,便宜。养到秋,二
百斤大肥猪吃肉卖钱随你。成了家的人不买猪羔子养活?全分场的家属不在背后讲
究死你!

    竟然就又分起自留地来。一个人三分,两个人六分。一里地长的垄,端端正正
六根,等着人去刨苞米喳子。种上大豆苞米,到秋天喂猪喂鸡,干啥不好?你不想
种这六分地?全分场的家属不笑话死你!

    不买猪羔不行,不种自留地也不行。

    虽然她有陈旭;陈旭有泡泡儿和扁木陀;他们的自留地里的苗苗,还是不如人
家的出得齐全,他们的小猪羔还是不如人家的长得壮实。尽管陈旭发过誓,要在过
年时让肖潇吃上猪肝和腰花汤,可猪槽空了,他却死活不肯到食堂去捡菜帮子……

    肖潇叹口气,拎上一只土篮,走出去。

    一行南来的大雁欢叫着从她头顶飞过。

    杨树林在暮色中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烟雾,浮荡地弥散飞升。树梢上蹲着那个
忙累了一天的太阳,牵着自己未了的千头万绪,慢慢沉降下去,游尘中飞扬着阳光
的温暖,安静地匍伏下来,归于泥土,空气中有一种新鲜又湿润的青草味,带着泥
土的芬芳,从四面向她围拢。她的心有些慌乱,她看见树林子边上,地头地角那些
枯黄的草根里,探露出一丛丛绿色的生命,眨着好奇的眼,从新生土地中拱出来。

    呵,小草,是春天唤醒你们?还是你们唤醒了春天?

    “踏青去!”妈妈说。苏堤上有猫耳朵,马兰头,荠菜馄饨,鲜死人了。比比
谁先采到荠菜王……

    而这里,把婆婆丁、苣荬菜、灰菜采下扔进篮子,却要填一口生锈的大锅,熬
成一团浆,倒进猪槽,呵,小草。小草……

    篮子沉甸甸,却空荡荡。她发一会儿呆,又蹲下身子。

    大路上的广播喇叭响了,一个清晰的女声在播诵一篇讲用稿,似乎,有个熟悉
的名字,从耳际滑过去。她站起来,用心辨别,那声音在昏昏的暮气里一遍遍重复
着,——是郭春莓,是郭春莓在地区讲用的发言。

    那声音说,她主动承担了二百头育肥子猪的任务,一天推饲料两吨多,每天打
扫猪圈六遍,拉水车二十趟,每天背草垫圈,还发明了猪舍和饲料之间的洗脚池,
让猪蹄保持卫生;她还设法把大豆炒熟,掺入饲料,使猪每天增重一斤半……

    她埋下头,拼命地挖菜。

    那声者说,她宁离娘一世,不愿离党一秒;那声音说,她要永挑重担,消灭帝
修反;那声者说,她和“活命哲学”斗,斗私斗到死;那声音说,为革命大养其猪,
她要把血流尽。汗流干……

    一阵冷风,肖潇打了个寒噤。

    她也在发展养猪事业,为谁?不过,在水里游泳是多么痛快呀!小鸭说,让水
淹没你的头,往水底一钻,多么痛快呀!她也在发展养猪事业,为谁?

    篮子里的野菜浓郁又苦涩的气息,撩拨起她心上一种难言的惆怅。几丝内疚,
几丝惭愧,几丝怨恨,回荡在苍茫的暮色里,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不求上进了?堕落了?庸俗?

    自私?软弱?……你完了!

    她跌坐在草地上。篮子猛地翻扣过来,野菜撒了一地……



    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

    她拎着一只花篮来采花。篮子是竹子编的,里头放一本书。

    她坐在山坡上看书。书页上的字其大无比,象墙上的大标语。一会儿翻一页,
一会儿就看完了一本,却不知它讲什么。

    书里夹一张书签,是一朵玫瑰花,她闻闻,发现那花没有花芯。陈旭走过来,
把花儿插在泥里,说:这是蚕豆花,种蚕豆吧。

    她的蚕豆长得快极了,象竹笋,在大风里往上蹿。比向日葵还高。结下香蕉似
的大豆荚,里头的蚕豆,象蚕宝宝一样是白的,她问陈旭,陈旭说:这不是蚕豆,
是罗汉豆。

    她把罗汉豆吞下去,她想自已大概马上变成罗汉了。罗汉只吃大白菜土豆,她
低下头,看见自己变得好胖,肚子象罗汉那样鼓起来,陈旭拍拍她的肚子说:一定
是儿子!她有点恶心,哇哇地吐,吐完肚子就瘪下去了。她端着猪食盆去喂猪。

    一只黑花小猪,在砖砌的猪圈里团团转,发出狗一样的叫声。她把苞米粥倒进
破脸盆里,那小猪吭吭几口,就把粥吃得干干净净,它翘着嘴唇沿四壁又拱又舔,
一会儿工夫,把一块砖头吞了下去,真上食!一个包头巾的老大娘说,多给它吃!

    又倒进一盆粥,一会儿又没了,再加一勺,还是没。她掰开它的嘴,发现那里
头黑森森的是个无底洞,任你怎么填也不会满。她不再喂它,让它去吞砖头,它却
掀翻了食盆,把砌墙拱得摇摇晃晃;她用一根树枝去抽它的脊背,它竟然咬住了树
枝,差点跳出墙来,又嗷嗷地叫,脖子耸一耸,大耳朵呼扇呼扇,好凶。

    这是条狗还是猪呀!她想看看清楚。有人说:这猪卖我吧,能看门。

    陈旭在她耳边嘀咕。这猪肚里长朱砂了,不能随便卖,长朱砂的猪才这么怪。

    她想不起来朱砂是什么,忽然听见广播喇叭里说总场文艺宣传队来演节目了,
她刚要往回走,有人叫了她一声。

    大路上走来一个姑娘,飘曳的长辫子,微微扬起的脸,迎着太阳,光彩照人。
她觉得她有点象自己,想了一会几,才明白她是宣传队的独唱演员郁笛。

    她一闪身躲在了猪圈后头。

    郁笛手里拿着一副竹板,系着红绸子,边走边唱:学大寨一定要往远处瞅,别
坐在炕梢看炕头……

    嗳嘿嗳嘿呀……

    她用手掩住耳朵,大叫:你唱啥格越剧?真难听。

    郁笛不理她,还唱,唱了好久,总是一个调:嗳嘿嗳嘿呀——竹板不响了,郁
笛说:这是东北二人转。

    那个人呢?她问。明明是一人转。

    不是,是独脚戏。郁笛把一只脚勾起来,象一只站在水里的鹤。也叫单出头。

    她很想跟郁笛学单出头,就跟着郁笛往大架子上爬。上头有云雀在叫,小提琴
声从云缝里传来……

    郁笛钻进云缝不见了。她爬上一段价梯,大架子猛烈摇晃起来,好象要倾斜倒
塌,她叫了一声,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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