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四十六章

    长安街?长安街是这样窄的吗?天安门?夫安门怎么变低了?民族宫?民族
宫怎么会这样旧?

    ——北京北京,这真是北京?

    肖潇坐10路汽车,从宽宽的长安街上穿过。叔叔的家,在南礼士路的一条胡
同里。大串联时她来过北京,住在一个中学里,五湖四海的红卫兵,铺满一个个
教室。那时北京城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比现在高大雄伟,又漂亮又神气。北京城
里到处是红墙红旗,还有天安门广场上满天金红色的朝阳晚霞。是她长大了还是
它们变了?反正这个北京城,黯淡得可疑。怎么就没了颜色,没了精神,倒象一
座冷却的火山,吐尽了往日的热情,只留下忧郁疲倦的岩浆,凝固成一堆堆灰墙
灰瓦,灰色连着灰色……难道就在这阴沉的灰色中,系着她命运的转机?

    她走进一扇厚重的大铁门,穿过围着生锈的铁栏的长廓,轻轻叩门。一双柔
软的大手搂住她,又在她的脸颊上“喷”地亲了一口。她满脸鲜红,叫一声:
“婶婶。”

    婶婶身材高大丰满,声音洪亮,喜欢耸着肩哈哈大笑。肖潇小时候,有一次
婶婶陪一个什么代表团到杭州来,肖潇说:“我见过你。”“在哪儿见的?”婶
婶大为惊讶。“这儿!”她指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连环画上的苏联妇
女,她觉得婶婶同那人长得一样。婶婶扬着眉毛对妈妈说:“鬼精灵的小东西,
给我做女儿吧!”婶婶送给她许许多多好看的小画片。后来她知道,婶婶真是从
苏联回来的,当然不是苏联人,而是在苏联留学五年。她和叔叔结婚时,已经三
十七岁了,所以没有孩子。

    文革一开始,婶婶就变成了“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叔叔变成了资产阶
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们梦想中的女儿也远走高飞了……

    “维佳,女儿回来了。”她对里屋嚷嚷。‘其维叔跟着拖鞋出来了,摘去了
金丝边眼镜,仔细打量肖滞。他长得恰好同婶婶相反,瘦瘦小小的广东人个头,
既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先换换衣服洗个澡吧。”他说。“衣服、准于、旅行袋,
顶好通通用开水煮一煮……”

    叔叔有洁癖,洗完手决不摸任何东西,用脚开门。干校几年也没改造好?她
在卫生间把自己彻底清理一番,她早已渴望这样热气腾腾的大扫除,只是洗得心
神不定,马马虎虎。他们为什么还不把消息告诉她?

    她洗了澡出来,婶婶正端着一只式样很怪的亮晶晶的银壶,往茶几上的三只
小杯子里倒一种棕红色的东西,还用一只细长脖子的小银匙,往里加着小方块的
白糖。

    “我不喝甜红茶。”她说。

    “这是咖啡。”婶婶说。“你闻闻,多香。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送我的,现在
市场上哪能买到……”

    “你们不上班吗?”她问。呵,竟连咖啡也想不起来了。“
    “还没分配工作呢!”婶婶歪着头撇撇嘴。“干校回来的人都得重新安排工
作。快把人闲死了。

    快喝,趁热喝。“

    肖滞喝了一口那黑糊糊的酱油汤一般的咖啡,喝得愁眉苦脸,还不如说是中
药呢,又苦又涩。

    “你怎么了?”婶婶的眉毛扬起来。

    “我……”她咬咬牙,咽下去一口。总不能说自己根本不会喝咖啡。“我…
…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两个人都围过来。

    对不起,我消化不了这种文明。“我……我老在想,那电报,是欺骗领导…
…一路上,我都不好受。”她低下头,无比沮丧。

    “你看,我说嘛。”叔叔放下杯子,看看婶婶。“我说先不要打那个电报,
你偏要打……结果呢,事也没办成,还作了假……”

    肖潇把一口咖啡全吐回杯子里。没办成?全完了。

    婶婶却晃晃她的一头黑发,大笑起来:“嘿,这算个什么事儿,算个什么事
儿呢!不成,不成咱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呀,潇潇你说是不是?请假撒个谎,又
算个什么事儿呢?那些人成天欺骗老百姓,鬼话连篇,他们从来不会感到不安…
…”

    “轻点,轻点好不好?”叔叔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低头检查了一下插销。
明明是冬天,封着窗,还是二楼。

    “为什么呢?”肖潇问,眼泪有点要涌上来。

    “谁知道为什么。”婶婶放低了声音,不过依然是很响的。

    “答应得好好的,七四年的新指标,所以急着把你叫出来,可昨天又来了电
报,说一律不招农场的知青。出尔反尔,莫名其妙。”

    她并没有把电报拿给肖潇着。

    叔叔叹了口气,说:“我看,你那位石油部的总工程师老同学,也没有什么
实权……留苏的老九……”他没再说下去。

    婶婶摸着肖潇的小辫刷子,挽着她的肩,笑笑说:“不去炼油厂也好,那地
方可不安全,容易爆炸,不象国外的工厂。

    爆炸可了不得。是不是?我再托人找个好地方,不行就到京郊的养鸡场去,
也比北大荒强。“

    “托人办事要送东西的。”肖潇谅解地说,“我们农场有个人,办户口是用
一车皮煤换的,还有一个人,用一台拖拉机换的……”

    婶婶不屑地耸耸肩,拉开大衣拒,取出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披在肖潇的头上。
合拢手掌,歪着头端详她,连声夸赞:“哟,我的女儿怪漂亮的嘛,象个大公主
了。我看呀,这些日子。你就爽性在北京玩玩。咱们上长城,上颐和园,你哪儿
没去,我们上哪儿……”她似乎很高兴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和炼油厂,归还了她
的女儿梦。

    泡泡儿,皮筒于,批儒评法的书,公开信……

    肖潇动动嘴唇:“我,请的是事假……”

    叔叔说:“事假要扣工资,是吗?”

    婶婶嚷嚷:“咳,这算个什么事儿?我给你发工资。这年头,留着钱干吗?
商店要什么没什么。咱们痛痛快快玩玩,把钱都吃了、喝了……”

    第二天他们全家就去长城,坐火车去。带了午餐肉、凤尾鱼罐头和面包。在
城墙上,他们俩爬了一半就说爬不动了,肖潇只好一个人爬到最高的烽火台。可
惜塞外也是一片灰蒙蒙,城墙上冷冷清清。激发不起什么豪情。大串联时,城墙
上的红卫兵就象驮着一条蜈蚣的蚂蚁王国,何等壮观,何其气魄!

    她觉得失望。城墙上风很大,她呆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叔叔瞪起眼说:“你没在上头留名字吧?那是一种无知的表现,是一种恶习。
红卫……咳,真正的名字要留在史上。”

    她笑笑。她发现叔叔对她(年轻人)有一种不便明说又处处流露的极度不放
心和不信任,而且好象对他们什么都看不惯。“名字?”她大声回答。“我常常
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宇。一到冬天,黄棉袄,大头鞋,人人的装扮都一模一样,
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身后灰色的长城,如一块巨型的恐龙化石,隔绝了一个永远逝去的年代。她
喜欢那个活的长城,它不只会防御守卫,还会出击。这样的长城是没有的。

    第二天婶婶带她到莫斯科餐厅去吃俄国大菜。

    她们在中苏友好大厦(现在叫北京展览馆)西边的小路上,没有找到莫斯科
餐厅,那有圆柱的转门上写着:北京餐厅。

    “简直文不对题。”婶婶愤愤说。

    虽然改名为“北京餐厅”,大厅的建筑、陈设依然是俄式的——穹形的天花
板上布满了白雪花的浮雕,几十根浅褐色的圆柱上缀着波浪似的花纹,巨大的落
地长窗(不知为什么没有窗帘),黄褐相间的镶木地板,白色的长餐桌……光线
柔和,整个餐厅有一种安谧舒适的气氛。《安娜·卡列尼娜》还是《战争与和平》
还是《樱桃园》《前夜》……肖潇屏息静气。她从未想到吃饭也会这样庄严。她
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婶婶要了两份火腿沙拉,一份煎肉饼,一份烤大虾,一份黄油面包,最后说:
“再来两个乌克兰红菜汤。”

    那女服务员毫无表情地回答:“只有蕃茄汤。”

    婶婶抬头看看她,想说什么,咽回去了,点点头,默认了。

    服务员走开,肖潇说:“可能蕃茄汤就是红菜汤。”

    “红菜汤怎么可以是蕃茄汤呢?”婶婶的眉毛扬起来,“那需要真正的乌克
兰红菜头,红得就象……”

    “象红萝卜吗?”

    “怎么可以象红萝卜呢?”婶婶露出诧异的神情。“我的意思是,象红玛瑙、
红玫瑰一样……”

    肖潇耳朵热了一热。她身上所有的那些让农场人嘲讽讥笑的所谓小资产阶级
情调,在首都一个改了名儿的半吊子餐厅里被冲散得无影无踪。她只在书上见过
这一切。这一切离她是多么遥远。多么可怜。可她又多么喜欢这儿啊!就为这亮
挣挣的不锈钢餐具和盛着沙拉的方盘子。假如让她在这里当一个端盆子的服务员
呢!她觉得西餐的味道一点不好吃。

    婶婶一边用餐刀切着肉饼,一边教她怎么使用刀叉才不会发出响声,又一边
抱怨这菜做得一点俄国味儿也没有,倒象是广东小吃。她皱着眉头费力地嚼牛肉
饼,忽然问肖潇:“哎,你们那儿,不是离苏联挺近吗?吃不到俄国大菜?”

    肖潇摇摇头。她觉得婶婶的问题问得可笑。农场吃肉都大块大块地炖,炖粉
条,谁知酉餐为何物?

    婶婶放下了刀叉,仰脸观望穹形的夭花板,指着雕花的圆柱,说:“潇潇你
看,壁灯就安在柱子上方的隔层里,在我们的座位上看不见灯泡,光线所以这样
优雅。当年参加这个设计的还有我一个留苏的同学呢。”

    肖潇淡淡说:“灯那么高,多浪费电呀。”

    婶婶看她一眼,耸耸肩,她们没有再谈什么。肖潇不懂得西餐,婶婶也不想
知道农场。吃完面包,她们回家了。

    叔叔靠在躺椅上,捧着一卷厚厚的稿纸在读。见她们进来,忙把稿纸塞到毯
子底下去。肖潇走过去,故意问:“你看什么呀?给我看看。”

    叔叔递给她一本精装的《伊里亚特》,说:“你看这个吧。这个好。”

    肖潇撇撇嘴。“我要看你写的书。我知道那是你写的——”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大惊失色。站起来冲到窗口去检查插销。那会儿
肖潇趁机把稿子抽了出来,抓在手里。翻翻,似乎是一些难懂的文宇,第一页上
有几个字写着:“佛经故事”。

    “你在写佛经故事?”她很吃惊。

    “不是写,是翻译。”叔叔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是我译的,是
……一个教授……让我帮他……看看……”

    “有意思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其它事可做。”

    “都讲些什么呀?讲给我听听。”她来了兴致。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叹了口气。“这种东西,现在是不让出版的……
好吧,你自己挑一篇吧……”

    她随手一翻,翻到题目写着“木师与画师”的那一篇,递给叔叔。他斜她一
眼说:“怎么挑这篇?”“就这篇嘛!”她撒娇。叔叔捋捋头发,咳一声,又欠
起身子看看窗外,然后说:哦,从前,北天竺地方,有一位专门制作木器的师傅,
有很高的技艺,他造的一个木女,就同真的女子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
不会说话。哦,南天竺地方,有一位画匠,会画很好的图画。木师就请了画师来
吃饭,画师来了,看见木女斟酒送菜很可爱的样子,就喜欢上了她。

    木师看出了这个,就对画师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不便,就住下好了,让木
女伺候你睡觉……

    “怎么不讲啦?”肖潇问。

    叔叔有一点难言的样子,含混说:“换一个故事吧,你小孩家家的,没结婚,
不懂什么叫伺寝……”

    肖潇垂下眼皮。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她结婚又离婚还有孩子的事,怕引出无数
的提问。唉,她早不是小孩家家了……

    “讲吧,人家肖潇都二十好几了。”婶婶说。

    叔叔便又往下讲。好象是说,画师和木女进了屋,可木女不过来,画师以为
木女怕羞,用手一牵,才知是木头做的,心里又惭愧又恼火。心想既然木师骗他,
他也得报复一下,于是画师就在墙上画了一幅自己的像,画上的衣服也同自己的
一模一样,又画了一根绳子在颈上套着,好象吊死的样子。还画了苍蝇和鸟,正
在啄画上人的嘴巴。画好之后,画师就关上门,自己躲到床下去。

    “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象现在的人似的。”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
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
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
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
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
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象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
度,异国的种性,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
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
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
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
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喀秋莎》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
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
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
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象要举行什
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
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撕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
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
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撅,无
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是那么鲜绿柔嫩,充满生命的渴望。她精疲
力尽,遍体鳞伤,轻轻舔着自己的伤口……

    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绿色的草地,她在火焰中寻找自己的路,冲上去,又退
下来。路边站着一个红色的恶魔,狞笑着,它的身后有一条路,她用身子滚压着
火苗夺路而走,隔着火海,那一边伸过来许多双手,她却够不着,够不着。有人
远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挣扎着爬过去,支撑着,站起来,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跌倒,又站起来了……

    她的掌心湿透,她抱住自己的肩,吸泣起来。‘敲门声重新响起来。这回,
是真的敲门声。

    命运之神真的来了?三个人都愣住了。

    膨膨——“快,快盖上唱机。”叔叔反应过来,“用,用毯子。”婶婶象救
火一样,把一条毛毯压在留声机上。

    于是命运就躲在毛毯下继续搏斗。

    叔叔拔掉了电源。

    命运便跑到门外去了。

    肖深去开门,她对命运充满了好奇心。

    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抓着一把钞票,笑呵呵说:“收扫地费。”

    婶婶突然大笑起来。

    叔叔说:“您老……不进、进来坐会儿……”

    “不了。”老太太接了钱,就走了。

    命运没有进来,它去扫地了。

    肖滩发现,命运最好还是呆在留声机里。在留声机里搏斗,是很令人神往的。
可在生活中,只要它一出现,即使仅仅是敲门,也让人魂飞魄散。看来,好的命
运太少了,而有自信去战胜厄运的人,也太少了……

    肖潇眯着眼,偷偷望着恢复了平静的叔叔和婶婶。音乐在低低地响着,叔叔
捧着茶杯,轻轻摇着脑袋,怡然自得。婶婶则倚在床栏上,胳膊托着下巴,睁大
了眼睛,好象一个专心听讲的女学生——这模样同几分钟前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
犹如来自两个世界。也许他们只是生活在留声机的世界中。欣赏着命运和人生的
游戏。而肖潇,却要走出这大门,去迎接命运残酷的挑战。

    唱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循环反复,无休无止。而唱针却在悄悄移动,顺着
那细密而神秘的黑纹,走向心的深处。它也在不停地兜着圈子,却从不回到原地,
它那么巧妙地滑过那个重复的道岔,攀登着那座流动的大山的极顶。

    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欣赏交响乐。她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
也没有记住任何音符。但音乐勾起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全部回顾和沉思。她
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心痛苦的经验,结识了贝多芬。她希望把他从这灰色的城市
里带走。

    肖潇和唱片做了朋友。

    婶婶每天象坐禅似地念她的俄文。

    叔叔不看书的时候,就找邻居下围棋。

    他们去动物园,去天坛。他们爱她,给她买巧克力和羊毛衫。但叔叔爱谈广
东甘蔗,婶婶爱讲列宁格勒的雪,肖潇想说农场的马和沼泽地。他们每天饭后唠
嗑,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只有音乐是三个人共同喜爱的
朋友。

    肖潇听音乐的时候,便觉得世界也是可以旋转的。她决定忘掉什么炼油厂,
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来。

    日子使一天天这么过去,打发得既轻松又艰难。第三个星期的最后一夭,她
对婶婶说,她要回农场去了。

    叔叔说:“我们去托人给你买票。”

    她没有钱买票,可见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车票买回来
的时候,她看见角上印着:北京——杭州。

    反正已经超假了。到杭州住两个星期再回农场。让它去旋转吧。每一条黑纹
里都藏着幸运的契机和无法逃脱的厄运。

    火车开动的时候,婶婶哭了起来。肖潇久久地在车窗上挥手,却没有眼泪。

    再见,北京。沉默的火山,你什么时候再爆发?

    一张又一张桌子,到处都是桌子。

    她费力地将桌子移开,又有新的一批桌子挡了她的去路。

    前面是楼梯。

    楼梯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到不了头。楼梯的拐角有一个大象鼻子滑梯,
她从滑梯上滑下来。

    她捡到一个摇篮,摇篮里有一个洋娃娃,眼睛会动,坐起来就睁开,躺下就
闭上。

    她带着洋娃娃去儿童公园玩儿,洋娃娃要骑小三轮车,骑得好快。洋娃娃格
格地笑,柳荫走过来,问她:这是谁呀?

    她说:是我表姐的孩子。

    柳荫又问:你表姐是谁?

    她说;是一条金鱼。

    柳荫说:那她就是条小金鱼喽?我带她去照x 光,就知道她是不是金鱼了。

    她们走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里面有一架绿莹莹的巨大机器。她把洋娃娃放
在那块银幕似的玻璃上,她清清楚楚看见洋娃娃的圆圆的头部透视出一个尖尖的
鱼脑袋。还有一条完整的鱼脊椎骨。她就把洋娃娃放回到蔚蓝色的海洋里去。洋
娃娃跃进水里后,果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象杭州玉泉池里的蓝色大鱼。它摆摆
尾巴游走之前,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妈妈。

    拖拉机翻起一节节红色的藕。大康跟在拖拉机后头弯腰点籽,口中念念有词:
一埯双株。一棵喂牛,一棵喂猪。

    她从藕节的小孔里朝里张望:一个孔里,郭春萄披头散发地在画一张画皮。
画上的人比郭春莓还要胖。嘴唇还要厚,鼻子还要塌。她说:这个面具这么难看,
你画它做什么?

    另一个孔里,邹思竹正在烧书,烧完一页,就把纸灰吞下去,又舔舔眼镜。
她说:你病了。

    他说:是的。凡是认为自己没有病的人,都是真正有病的,她问:那我呢?
他伸出胳膊搂她:你也有病。她逃走。

    她往最后那个没有人的管状藕孔里逃去。洞里白亮亮。她钻出来的时候,身
上缠满银色的藕丝,象只蚕茧。她看见一棵大樟树下,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背
一支冲锋枪,对着她塔塔地扫射,她急得喊:不要打死我。我是你妈妈。

    小男孩朝她跑过来,歪着头看她,说;你是我妈妈?你有奶吗?

    她撩起衣服,露出鼓鼓的乳房,乳汁象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带
着孩子去坐火车,火车往雪山开,便发出痛苦痛苦的车轮声;开过绿色的稻田,
车轮声就变成了痛快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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