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肖潇带上了那份公开信,坐拖车到镇上换火车去管理局。拖车
路过五分场的时候,她特地下了车,想再去看看邹思竹。邹思竹如果真是今天走,
只要赶上中午去佳木斯的火车,她可以再从佳木斯坐火车去鹤岗。她走进那阴暗
破旧的走廊,听不见一点声音。走廊尽头那间小屋,门敞开着,行李仍如昨日卷
成一堆,靠墙放着。屋子空荡荡——邹思竹不见了。她一阵恐惧。只是少了木箱
上的牙杯牙膏,还有那副扑克牌。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她呆呆
站了一会儿,木然掀开木箱盖。他的那一箱子宝贝书也不带走么?她打了一个寒
噤——她看见一箱子碎纸片,几乎撕成花生米粒大的碎纸片,幽幽地沉在里头,
满满一箱。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提牢他!

    她慌忙合上箱盖,走了出来。

    有声音在她身后捅炉子,大声说:“那疯子送回杭州去了。

    有人护送他去的!“

    她木木地走。她追不上他了。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阴冷的南方,寒冷的北
方,横竖都是一个冷。树叶是碎片,自云是碎片,浪花是碎片,头发丝儿也是碎
片。横竖都是一个碎。我死了他才会死。他死了他才会死,他碎了他才会碎。而
她的心,碎过又拼接。她只有在这寒冷的地方。

    才能把自己象上了大冻的水拼接成冰和雪。

    风又刮起来。

    肖潇到管理局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没有找到余主任。有人说他上午到总局去
了。她把那份材料交给了收发室,在管局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坐早班
汽车去了鹤岗。她得在那儿换乘回半截河的火车,路上还得大半天。她不准备等
余主任回来。她正巴不得他不在。她得赶回农场去,科研班的活儿也该开始忙活
了。

    她在鹤岗老街基下了长途汽车,车站离火车站很近。她无心逛商店,想去乘
中午十一点三刻的那班火车。她没有什么钱,上个月的工资给孩子寄了一半。何
况风又那么大。煤城的风是黑色的,煤城的积雪也是黑色的。他在这里挖煤,永
远挖不到春天。她走进候车室去避风,很快又被呛人的臭气赶了出来。她便到售
票处去买票。这儿倒冷清得多。看来大多数的人都并不买票,大概因为火车总是
晚点。

    离正点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无事可做,无处可坐,便靠一扇窗站着,
闷闷想着心事。

    窗玻璃污浊不堪,外面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不远处另一扇窗下,有个人站着在看报纸。

    她无意溜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当天的《三江日报》。
    她又扫了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方,登着一则醒目的标题:《一条
河堤,两条路线》。

    她的脑子嗡地一热,身子往前倾,凑上去,想看得清楚些。那人转过脸来,
有些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那报纸忽地耷拉下去。

    她抬起头看看那人。

    “是你——”那人低声说。

    “陈旭。”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穿一件破旧的草绿色棉袄,领子上露出些黑糊糊的棉絮,胸前一片油垢。
一项新而脏的狗皮帽夹在腋窝下,露出长而返乱的头发,一直压到耳根。人好象
没有什么变化,既不显瘦也不显胖,只是腮帮子刮得挺干净。看上去比以前还显
得精神些。她平静地打量他,就象打量一个熟人。

    “正在拜读你的大作。”他好象也总算反应过来,露出了她熟悉的那种无所
谓的神情,扬扬手里的报纸说,“你,蛮会写嘛……”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件她最不愿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不愿让他看到这张报纸。
但恰恰他走过了报亭。

    “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她表现出不高兴。

    “哎,不要谦虚嘛,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了。”他清清嗓子。

    你不是从政治文化室开始,就表现出这种才能了嘛。我连你写的文章也看不
出来,白白同你一条炕上住了一年半。“

    “你别无赖好不好?”她有些愠怒。平日想象中如果偶尔与他重逢而勾起的
旧情全都不翼而飞。“你有啥意见,直说好了。”她不知该怎么摆脱他。

    “我晓得你是不喜欢听假话的。”他颇为自信地点点头。“我当然要直说。
你和我今朝在这种地方碰到,简直是个奇迹。今生今世,要想再碰到,恐怕不大
容易。你要上天,我要入地,各奔前程了。所以,我这几句话如果不说,实在对
你不住。”

    他摸出一包烟,点上了,舒舒服服吸了一口。

    “要说,实在也简单不过。一句话——我看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
了!”

    什么东西在她头顶猛击一下。她眼冒金星,冷汗四溢。等开了支,你再来拿
好不好……一个黑影在角落窃笑。她口干舌燥。

    “不……”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那次借钱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
想借给你的……

    结果家里突然,突然来了电报……“

    他哈哈笑起来,指间的烟灰飞散开去。笑得她莫名其妙。

    “借钱?你以为我会向你借钱?真是笑话。那是泡泡儿同我打的一个赌,他
一定要说你这个人一生一世是不会编假话的。不过,你编假话,还骗不到我头上。
我这个老骗子,还会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你真骗了我,我也无所谓,不
会象你那样要死要活的。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仰着脸,往污秽的空气中吐
着烟圈。“因为人生来就要骗人,也要被人骗的,互相骗来骗去,一笔公平交易。
我老早就同你说过。怎么样,我去当个预言家蛮合格呢!”

    “我没有骗人。”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不要把你同我混为一谈。”

    “岂敢岂敢。”他嘴角上滑过一片冷冷的嘲讽。“你同我当然是不一样的。
你只要大笔一挥,什么‘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谎话就全场满天飞。你只要闭上
眼睛说什么‘一条河堤两条路线’,乌鸦都变成了喜鹊。你向几千几万个读者不
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
敢说你没有骗人,没有学会说谎?你,你是骗人有功啊!”

    肖潇悚然。他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并监视着她呀,这个魔鬼!如果他知
道,知道了那份公开信上签名的事……她张口结舌。

    “而我——”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又继续踩,踩得稀烂。“我
是骗人有罪,罪该万死——你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样做。我同你今天的处
境恰好相反,可惜我们的结局,恰恰也正好相反。”

    沉默。火车惊天动地吼叫。天花板在颤抖。

    恰好相反?也许。不,她没有骗人。那是她的工作,她的职责,她的理想,
她的……

    他抬手看了看表。

    “我是专门从煤窑出来,来接牤子的。”他的口气乎和了些。“那年他打死
了马,判了两年,刑满了,从汤原监狱出来,打电话给我,不想回家了,想到煤
窑去下井,多挣点钞票……

    火车,晚点了……“她睁大眼睛望着他。牤子?那个破碎的天鹅蛋。什么?
朋友?什么时候对位?他原谅了他,就因为她月子里那袋鲫鱼?

    友谊很简单也很实惠,爱情也很实惠却太复杂。那个天鹅蛋永远本会再有了,
天鹅却会年年飞来。人顶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真理从来只遇到我而我却从不曾
遇见真理……她茫然而疑惑。

    “那么,你就打算一直在煤窑……呆下去?”她问。火车为什么还不来?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棵烟。

    “这么傻?墨汁浇在烟丝上,抽个把月,肺部就会出现阴影。哪一天弄到病
退证明,就好打回老家去。我这点本事,骗骗医生足够了。”

    她打了一个冷战。

    “不要慌。肯说出自己心里的所谓罪恶的人,不会是顶可怕的人。”他直盯
盯看着她,目光阴冷而锋利。“承认自己丑恶的坏蛋,同那些自以为高尚的伪君
子相比哪个真实?每个人心里的私欲,噢,也叫私心杂念吧,不会因为你不承认
它而不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想消灭它,它就灭亡的!”

    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
但我晓得这个是你。

    她不想听他讲演。火车还不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晓得,邹思竹发神
经了……”

    “发神经?”他竟完全无动于衷,撇了撇嘴。“你晓得他真疯假疯?现在装
疯病退的人多的是,我……”

    “你太冷酷了!”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如果说天下有一个人不会装假,
就是邹思竹。”

    他“嘿嘿”地笑起来,狡黠地挤了挤眼。

    “他不会装假?他告诉过你说,他爱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即使爱过,也早已不再爱了,他对她失望……

    他用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气说:“我晓得他是一直想同你好的,只是他不敢想,
也不敢说罢了。

    他亲眼看见了我们在农场安家的结局,他晓得自己如果不考上那个大学,不
离开农场,一切都是空想。压抑也是一种装假,装假就要压抑,压抑的人到头来
不发神经才是怪事。说穿了他同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是看破红尘而无所不为,以
毒攻毒。因为你只有比那些坏蛋更加坏,你才能战胜他们。而邹思竹……“

    她的耳膜胀得象要裂开,头皮也要裂开了……

    “而邹思竹这个人明明是陷在烂泥塘里,明明也早早看透了人生,却偏偏还
要装清高。他怎么会不苦恼?”他一口气说下去。“这种书呆子想得太多就想出
些古怪的念头来折磨自己。所以我说他真疯假疯弄不灵清,历史上许多思想家都
是疯子嘛……”

    他再说下去,她也要发疯了。

    “不过实在是犯不着。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老子
这辈子假如还有出头之日,假如让我来——管人,我就要对现在的这套道理来一
个彻底革命。我要让每个人都把心里所谓的那个魔鬼放出来,每天给它们足够的
时间和地方让他们去作死。谁也不会因为看见了对方的魔鬼而吃惊害怕;谁也不
会因为背着自己的魔鬼而感到沉重。况且,那魔鬼也不会因为关押在瓶内太久而
憎恨人类。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会是内耗和内损,精疲力尽就要去休息。休
息的时候,天下或许就太平了。当然天下太平是很无聊的,同死亡差不多少。所
以太平总是暂时的。但毕竟人们再不需要伪装和撒谎,他们内心的私欲都通过溢
洪道排放出去了。你说这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么?”

    “请你不要再说了!”肖潇忽觉胸腔中涌上一股怒气,脖子上青筋绽出。他
多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他为自己的懦弱和失败创造了这样一套魔鬼的理论,
真是厚颜无耻。她决不会被他说服!她也永远不会象他说的那样去做。她要寻找
自己的真实。她会找到的。“再见!”她匆匆说,没有再看他一眼。扭头冲出门
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七分场的。一路上狂风呜咽、天昏地暗。一路上她
只是觉得恶心。

    你向几千几万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
扬、重用、提拔。哼,你是骗人有功啊——翻腾的胃液和血管里,只是翻来覆去
旋转着这几句话。如同烧红的钢针烙刺她,穿透骨髓;又如一把尖利的刮刀,将
她的皮肉一丝丝剔下,剔得体无完肤。

    如果他知道公开信上萝卜头的签名……他实在早已将她看透了。他是惟一能
将她看透的一个人!

    她走着,没有知觉。她似在一片瘫软的沼泽上行走,一只脚陷下去,陷下去。
她挣扎。风撕裂着她,她撕裂着风,田野茫茫。她在一片若有若无的空白中游逛。
她填不了这空白,这空白要吞没她。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空空,脑子空空,如一
片撂荒的土地,如一片从未开垦过的土地。

    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跟着她。她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好象我不是一
个我,好象有两个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她感到极度恐俱。她跪起来。如今
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风,又吐出来。大风如网,
天网恢恢。……人最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这么看来人是有两个自己的,糟糕的
是他们往往谁也不认识谁,她大概就是受了自己的那个自己的骗了!

    她拼命地跑。她要追上风,抢在风的前头。免得让风把那个若隐若现若即若
离死气白赖跟着她的家伙又带上!风是猩红色的,由于穿过她的血管而变成冷冰
的猩红色;由于穿过了太阳而变成火热的猩红色。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那风就
会冷却会变成黑色。黑色是他喜欢的颜色。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但永远
不会喜欢黑色,她穿过这斑斓的世界太短促。她更多的时间将留在黑色中,但愿
她喜欢除了黑色之外的所有颜色;风在盘旋,盘旋成一道七彩的虹、一个七彩的
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七色的风。华丽的风,辉煌的风。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
明天升起来的将是另一个陌生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将不会给她七彩的风,明天的
太阳不会原谅她!她要找到萝卜头!

    在机耕队车库前,她见到管二一拎只桶过来。管二不等她发问,没好气地说:
“萝卜头不在!”

    “他……到哪去了?我刚从外头回来……”她用恳求的口气说。

    “河堤着火了。”管二伸手向西一指。“堤全成灰了。救火的人都回来了,
我没有见他回……”

    肖潇转身便往河堤上跑。额上淌下来的汗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她跑着。她要
找到萝卜头,对他说实话。说出去她的心里或许会好这些。

    远远的河堤,在夕阳下低低回荡着散乱的紫烟。烟随风化了,飞起一片片黑
色的草灰,如蝶如蝇,旋转扑腾。

    她闻到了一股糊焦味。

    半个多月来,人们用汗水辛苦粘合起来的长堤,如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长蛇,
瘫卧河滩。燃尽的草垡子,软绵绵坍倒下来。灰飞烟灭,露出旧日的土埂,如一
个从朽烂的棺木中暴露出来的尸骨,不堪一击。——河堤未毁于水,却败于火。
她几乎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烟头?野火?没有人告诉她。

    堤下有一个灰白的人影,呆呆坐在一块土讫上,一动不动。

    “萝卜头!”她叫道。他干吗这么难过?坐在这儿的应该是郭春莓。

    他仍是一声不吭。

    “萝卜头,是我。”她站在他身后。“听我同你说句话——”

    他似乎低沉地“嗯”了一声。

    “你还想走么?比如参军……”她小心地问。

    他点了点头。

    “那么上大学呢?郭春莓说……”

    他突然问道;“郭春莓说什么?”

    “郭春莓说……说……”她仍是说不出口。“说假如你在那份扎根公开信上
签名,就让你走。”

    他冷笑了一声。

    “我要走,也用不着她帮忙。”

    她迟疑了一会儿。为了他,也为她自己。“可是,我想……

    我想即使签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站起来,朝她转过了身子。

    “你是说,耍个花招做做样子?”他似乎有些吃惊。停停,断然说,“不,
我不想这样。”

    她避开那双骤然间变得很暴躁的眼睛。她没有勇气直视他。她的眼睛在强光
下酸疼而虚弱。

    她知道她不说出来她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失去自己,失去他的友谊。她紧
紧咬住了嘴唇,忽而大声说:“我已经给你签上名了!”

    “你别寻开心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游疑和自慰,甚至坦然地笑了笑。“别
寻开心了。你是那种人?这一年假如不是你到了七分场来,我还不知道变成个什
么糊涂鬼呢!我不会忘记那个下雨天你在苞米地里同我说的话……”

    “不!”肖潇嘶哑着嗓子打断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呀……”

    他似被电击了,肩膀猛地一颤,木然。许久,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双四周刚刚浮出几丝细纹的年轻的眼睛里,那双曾经是闪耀着
何其真挚的敬意的眼睛里,掠过了一束寒冷的轻蔑和不屑。这目光在那一瞬间使
得世界永远沉没于冰冷黑暗的海洋。在她心头封上一层永难消融的冰壳。她颤栗
了。

    “那份东西现在在哪里?”他说。

    她告诉他已经送到管局去了。她想让他知道木已成舟。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
了解他。他竟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她跑几步,拦在他面前。

    “干什么去?”

    “到管局去,去把我名字划掉,否则,登出来,我怎么向大家……交代?”
他平静地说。她看见那双蔚蓝的大眼睛里,有一行银灰色的大雁飞过。

    第一队南归的大雁么?春来了?

    他拂开她的胳膊。她垂下了双臂。

    风吹起他皮帽上两根带子,平行飘在他身后的空中。顶风,四十里走到镇上
……她伫立着,望着他穿灰白色帆布工作服的背影消失在大风扬起的沙土中。也
许她正是期望他去改正这个错误,为他自己,也为她。夕阳正从他和她背后一点
点沉下去。他没有七彩的风,他的风是白色的。

    苍莽的原野上,斜阳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单薄。

    他走了。他走了。他也走了。她走了。她早晚要走,往高处。

    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这满天满地的黑色粉末。

    世界曾经崩溃过几次?它从碎片中新生么?

    就象这条被风摧毁了的海堤,这条土崩瓦解的河堤。

    那是从此丧失了温柔的没有眼泪的风。

    那是从此不会再驮着七彩的梦幻去旅行的冷酷的风。

    天黑下来,她一个人在原野上走。他走了有多远?她知道自己再不会回到原
来的地方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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