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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这个夜晚廖麦要去两个地方。他先是登上了棘窝镇东坡,一直在父亲的坟前跪了许久。他心中默念:“我就要去南边,去远处了爸,那是儿子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我记住了您的话,记一辈子。”他正默念到这儿赶紧闭了眼睛,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呜呜吹响的风突然逼近了,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盼望这漆黑无人的墓场上会有传说那样的事情发生:阴间亲人的魂灵出来了,他要与儿子相会!真的,他马上觉得自己脸上压了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连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他闭目念着,渐渐发出了声音:“儿子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放心吧,无论我走多么远,都迷不了路,都会做您的好儿子,我忘不了咱的家仇……”奇怪的是他的祈祷一停,风立刻息了。廖麦这才大睁双眼:面前只有坟头穆穆。他站起来。

  棘窝镇今夜不宁,几只狗一直在吠,巷子里总是有人的走动声。廖麦已经在青石小屋的墙外伏了许久,等待着巷里的响动远逝。他刚才甚至听到了火铳拆卸刺刀的咔嚓声,听到背铳人在小声商量什么。只要这声息远一点,廖麦就要扳着院墙往里探望,想看到小窗内的一线灯光。什么都没有,黑黑的,沉寂无声。这样又呆了半个钟点,他狠了狠心,终于跃进了院内。

  小窗上的纸好像被重新糊过了,这让他心上打了个激颤。他轻轻叩响了木棂,小声呼叫:“美蒂!美蒂!”屋内静极了。他稍稍等待一下,正要移向另一个窗子,马上听到了一声响动。他凝在地上,牙齿差点磕打出声音。他紧紧盯住小门,相信它马上就要闪开一道缝隙,马上就会露出她的脸庞!她的那双眼睛会把这儿的夜色全都逼退……门吱一声打开,轻得不能再轻——廖麦身子一摇,像要扑过去;可是定神一看,那儿是一支铳、一双尖尖的鼠眼。他身上一紧,随之两腿一弹就蹿出了十几米,然后不知怎么就越过了院墙。他仿佛看到伏在墙外的一群野物,兔子狐狸黄鼬们,这时也呼啦一声蹿起来。他心中只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身后马上有人嘶哑着嗓子呼号起来:“快些呀,这回咱可瞄见了!瞄见了!快些啊!刚刚有人蹿院过墙了,这回咱亲眼见了,你听大脚丫子吧唧吧唧响!快呀!快呀!”

  那人一喊,紧接着巷子里就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好像四下都有人飞赶过来,几道手电光在天上、地上扫来扫去。廖麦的长腿一纵就是老远,很快把那帮吵吵嚷嚷的家伙甩在了后边。他几乎一口气蹿出了街巷,又开始登上镇东的崖畔。这会儿身后的人已经甩远了,那些人放缓了脚步,只听一个骂咧咧的粗嗓子在训人:“你怎么不开火?你以为还会是好东西?咱打死人不偿命!”

  粗嗓子顺风吹来,廖麦听出是唐童在呼号。这家伙训过了手下的人,又漫无方向胡乱嚷叫:“狗日的物件听着,咱这根弦绷着哩,咱为你张开天罗地网!我睡着了你也别想得计,只要你敢踏上咱的地界,咱抓着了你大卸八块,使钝刀子割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闯进来几趟?咱手里的火铳两年没见荤腥了,你是有种的,快给它解解馋吧……”

  一阵阵风吹在崖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廖麦登上崖顶,远望镇子淡弱稀疏的灯火,双脚难移。哪一点灯火才是你啊?美蒂!或许你这些年里一直呆在黑夜里,那儿是地狱,没有一丝光亮……今夜的呼叫你听得到吗?你会想到他就要远行、他在远行前来找你告别吗?美蒂!美蒂!我这次要去远乡了,那里远极了,要一路乘汽车、火车、轮船,可是我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心,都会想着这个夜晚啊!我这一去也许要几年的时间,我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再告诉你南边的故事,那肯定是最稀奇最古怪的故事……

  启程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廖麦穿上了老妈妈亲手做成的黑面白底布鞋,穿上了手缝蓝布袜子,对襟布扣灰褂,掮了四四方方的行李卷,登上了板扣指派的马车——马车要一口气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

  廖麦生来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先是乘汽车、火车,又乘大轮过江,再乘火车、汽车……

  一直地往南走啊走啊,慢慢看到了大叶子树,看到了更大的太阳。这儿的人一开口就是古怪的声音,男男女女都长了鼓鼓的脑瓜。“俺真是闯了南洋,亲眼见了书上说的人和树,见了鼓鼓脑瓜下边又黑又圆的眼睛——妈妈,美蒂,板扣和乡亲,我看见了,我喜欢他们哩!”

  必为我妻

  “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应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廖麦在镜前用安全刀架剃须时,默念起这样的话。这时候他已经毕业来到一个机关工作,所在城市离棘窝镇大约一天的车程。时间可真快,转眼就过了六年。

  六年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入学第二年是老妈妈病危,由板扣拍去电报,廖麦日夜兼程赶回,这才见了老人最后一面。那是痛不欲生的日子,廖麦看着母亲枕上的白发,突然觉得人生如梦,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妈妈在微弱喘息,眼看就到了最后时刻了,她睁睁眼,竟然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小叠钱。他咬着牙接过,知道这是老人一辈子积下的——包括自己每月从学校寄回的五元钱,那是他从菜金中挤出的一点钱,她都舍不得花。廖麦看着妈妈,突然想到了黄鳞大扁。他去取钓钩和抄网时,板扣阻止道:“没用了,银月。”

  四年里廖麦结识了两个终生难忘的同学、一个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忘记的老师。

  两个同学中的一个是女的,当地人,名字叫修。她那鼓鼓的额头、漆黑的圆眼、娇小的身个,皆深烙南国印记。她一天到晚写诗,有火烫的性情,笑起来酒窝深陷牙齿闪亮,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一种脆而甜的多汁水果。她自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南方,对北方的一切都感兴趣,甚至要借廖麦的手工蓝布袜子穿一穿,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大肥袜子!”她与廖麦辩论书上的问题,常常激动得泪花闪烁,有时会莽撞地夺门而去。当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月光下吟哦时,他会远远看见一条白色的围巾在风中拂动。

  修与廖麦、还有一个叫戚金的乌黑瘦削的男同学最为要好,三个人更多地在一起辩论、读书、野餐和远足。修躺在草地上像个孩子,只有高高的胸部显示了成熟。她可以饮半瓶红酒而毫无醉意,还在偷偷摸摸抽烟。她与他们在一起时出奇地直爽,连被禁的话题也敢于涉及。廖麦发现她性格刚强,除非是为了诗才会流泪。当她在春天的草地上忘情吟哦时,廖麦就想到了北方的槐花:洁白,清香。

  廖麦单独和修在一起时,会发现自己的手是凉的。修也发现了,于是有一次修的两只小手捂了它们很久,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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