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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

  近十余年来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东部小城。这里,世纪末的喧嚣一点也不少。我在这里度过自己的白昼和夜晚。散散的小城,远远的小城,郊外有荒草的小城,追赶都市的小城。我抚摸它,如同抚摸我的血肉之躯。

  世界太大了,我只能注视这座小城。十年间有多少变化,我一直在目睹一座城市的“蝉蜕”。“风雨十年路,小城可吟诗,”这里的朋友个个爱笑,用笑声送走忧愁。我们去葡萄园,去海边,去一切让人追忆往昔的地方。昨天的林海已萎缩成一条防风林带,热闹的海岸已没有了渔人,代之以泳场和水上乐园;更大的海域则被黄色排污水浸漫。在这儿悼念消亡,同时也企盼新生。

  来自几所大学的毕业生回到小城,兴致勃勃又难免沮丧。我们结成挚友。工作之余去郊外,一口气走上十几华里,天天如此。即便是大雨雪也不例外。有好几次在阴天走出,半路又被突降的暴雨赶回,浑身透湿,风雨掩去了呼叫。那个时刻,灰暗的水雾,起着水泡的田野,打得歪斜的稼禾,还有凄唱的树木,都让人心动。这是何地?呼啸的世界为何如此寂寥?神秘的力量左右了四周,在它面前,世俗退让得无影无踪了……

  一次,四个人一起去郊外。因为出门时天色不好,但料定不会在短时间降雨,所以只象征性地带了一把小雨伞。其中的一个朋友怀中还有一本书,有顺路捎来的几盘音乐带。想不到走出十里左右,大风突起,雷鸣电闪,四野马上飞起了急急躲藏的鸟雀。大家相互看看,说一声“来了”,弓腰寻找避雨之地。其实一片原野只有蜿蜒的土路,连个草铺土屋都没有。大步往回跑,只跑了几步就明白来不及了。雷鸣就在头顶,大风愈加猛烈。雨来了,不是雨鞭,而是成吨倾下,击在身上。我们喊叫着蹲下,四个人挤抱一起,把唯一的小伞扯紧。最中间的人藏好他的宝贝,我们再紧紧围裹。大水在伞上“砰砰”响,“隆隆”响,水流马上成河,从膝下涌过。四个人用大笑回应这突来的、罕见的暴雨……

  漆黑一片的田野,我们倾听叩击大地的脚步。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的夜晚。一起在渠畔树林驻足,遥望远城。无声无息的夜,感受和谛听的夜,如此美好……

  在秋夏农忙季节,我们中的大多数要去郊外农村流汗。一身汗湿的衣服来不及换洗,白色的盐碱干成一圈圈图案。每个人的头发都扑满了灰尘,乱成一团,双目却灼灼发亮。鞋中是土,没法穿袜子。手磨糙了,五指不能持笔。从这个季节出来,人全变了,变得陌生可爱,直爽通达。说到文事,说到城里掌故,让人觉得是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去海岛打鱼。只有海岛才有真正的渔民,近处的海不行了。岛上朋友用酒和鱼招待我们,我们一起干活。坐船,种“水地”、撒网,晕船就呕吐,一口气吐出几十年的淤积。一个月下来,回城时带走了十几盘拉鱼号子录音,还有海上传奇,都是原汁原味。

  据考证,小城历史上出了一个古怪人物,叫“徐巿(福)”。他以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为名,带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关于他的传说遍布城乡,《史记》上也有明确记载。搜集这些资料,考察古人行迹,成了我和朋友的大事,以至于兴味盎然十余年。我们想找一个徐巿出生地,找了个叫“徐家庄”的小村;想找一套完整的徐氏家谱,结果发现一卷又一卷。徐巿传说、研究文论,搞起了几百万字。我们终于领悟,与徐巿相关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秦王统一中国的时代,焚书坑儒的时代,大变迁的时代,各种力量交织一起的时代……徐巿故事可不单纯。我们走近了徐巿,就是从粗枝大叶的历史观中走出。我们真的受益不浅。什么时候接近过如此多的隐秘?什么时候抓起了这么多的“民俗”?什么时候又沉浸于这般深的史海?我们在小城荒郊挖掘、考古、鹦鹉学舌,直到皱纹爬上脸颊。

  后来我们参与盖了一座徐巿祠,塑了一尊高大的徐巿石像。动手的艺术家都是海内一流人物,而且个个敬仰徐巿。

  正史记载的徐巿与道家一脉,称为“方士”。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是徐巿的骗人之方。他是个心气高远的人物,大隐隐于市而已。远渡重洋,远抵日本,建国立城者,岂止于一介“方士”?“平原广泽,止王不来。”我去日本时脑际一直回响着《史记》上的这句话。在狭窄的日本国土上寻找美丽不难,“平原广泽”呢?我看到了徐巿传说最盛、遗迹处处的佐贺,双眼立刻一亮。这就是一片“平原广泽”。

  日本的文化,无论如何与中国文化,与我所置身的小城如出一辙。一切的风俗之中,相似相通何止十之七八。食生鱼、炕上盘腿吃饭、古服饰……更不用说文字与建筑。小城的徐巿,我们就这样相逢于这个世纪末了。

  我的一个朋友从遥遥西部来到小城定居,极善诗文。他写了许多“徐巿诗”。深夜郊外听他吟诗不息,必有激动生出。而且我耳听弦外,听到了另一种鸣响。

  朋友中有个诗人,这在物欲大盛之年当是幸事。多少次不记得了,在风雨之中,在乐观赶走悲观的时刻,我的朋友高声吟哦。我们则一声不吭。大家都知道:他在用大声压抑风雨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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