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理由不疯 /张欣



  第二天上班,她径自去了医院图书馆,查到下午四点钟,终于查出:克-雅氏的全称是克罗伊茨菲尔德-雅可布氏症(CJD),于本世纪20年代被医学界发现,是一种传染性海绵状脑病,其潜伏期可达10至15年,病人在发病后一至两年死亡。
  谷兰在几秒钟之内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公司敢把污染的生长素推向市场,因为迅速发病,直至死亡的病症会砸了该药的牌子,并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若十年之后发病,对公司和公司下属的厂家是毫无影响的。
  公司赚够钱之后,可以转换品牌,用其它的名产顶替笑哈哈,也就不会有人怀疑某一批笑哈哈曾经产生过病源。何况现在各行各业的管理都有程度不同的混乱现象,尤其药品方面,更是一塌糊涂。没有严格的管理,凭商人的良心办事,谁会主动赔钱?!
  同时,谷兰想到,这么大一个药业集团公司,为什么聘一个学理工的大学生当总经理助理?推想在这之前,有过这方面的冲突,所以干脆找一个不懂的坐这个位置,矛盾也随之消失。
  当天晚上,谷兰约见向川,跟他讲了这个意外之中的意外,向川震惊之余也十分愤怒。谷兰对他说道,"你首先要冷静下来,暗中了解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时因为头脑发热,反而容易坏事。"
  一个多星期之后,向川来见谷兰时,面容十分憔悴。他告诉谷兰,他明察暗访了生产线上的专业技术人员,得知这种儿童生长素的生产,必须经过一道消毒处理工序,过程复杂且价格昂贵。可能是因为公司的资金周转问题,这道工序没有在最佳的时间内完成,同时因节省费用,董事会同意消毒处理工序从简的报告,致使整批药剂受到污染。
  公司本来也想报废这批生长素,但正值股票准备上市之际,公司所有的净资产,包括办公大楼、厂房、地,全部加在一起资产总金额也未能达标,但又差得不多,这批生长素的总价值是一千二百万,公司不可能如弃旧履。
  但是公司更怕丑闻爆发,声誉是企业的命脉,何况有此记录,股票永远不可能上市。
  向川垂头丧气道,"老总一个劲地问我,文件碎掉没有?好像后悔没亲自开碎纸机似的。"谷兰盯着向川道,"你害怕了?!"向川道,"谈不上什么害怕,但是这件事揭露出来,我的房子、车,连同职位全部化为乌有。"

  两人长时间的沉默。
  谷兰问道,"我就是不理解,省医药管理部门居然会给你们开通行证?"向川道,"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见小利不忘义的人很多,大利呢?送股份参加公司分红呢?"谷兰心灰意冷道,"我明白了。"
  第二天晚上,谷兰送给向川一份报告,是在医院最新资料研究室找到的。该报告披露,1985年在×国发生过类似的事件,12年后,在近两千名儿童受害者中,已有四十多名发病死亡,十多名已经发病,上百名将会逐渐发病。
  向川想了想,平静道,"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宝贵。"谷兰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热泪盈眶。
  两人把相应的报告都复印了一份,决定若向川说服不了公司改变主意,就将此事见诸报端。
  然而,他们没想到,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比发财致富难得多。
  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总经理权棋玄对叶向川的侃侃而谈并没有过分吃惊,甚至还有几分赞赏,"……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也做过英雄梦,我能理解年轻人准备做出牺牲时的崇高感、满足感。但是向川,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
  他说,乱世的最大特点是没有公平竞争,你要有实力,对,没错,但也要有偏门左道,因为有很多人只拿偏门左道跟你竞争。你像华康制药厂,他们也想股票上市,可是他们无论是设备、管理、药品质量都没法跟我们比,要说污染,他们做中成药的污染情况时有发生,只不过造成的危害没有人去细究。而且他们的药品开发,只求减低症状,根本不研究根治,却能蒙蔽一般的患者,这是什么企业精神?!就因为他们上面有人,是"首长企业",方方面面都给开绿灯。
  社会上的混乱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合资企业的"正乙烷"中毒事件,火灾无法逃生事件,因为缺乏劳动保障,有些乡镇企业的打工妹,两年之后患白血病,而厂里一年半换一次人,最终她们连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就是转型期中的中国没有办法回避的代价。
  "假酒泛滥有潜伏期吗?学校的房屋质量伪劣,倒塌伤人有潜伏期吗?杀人越货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中国一定会变得有序,但不是现在。
  "说到儿童生长素的问题,我们也不是没有消毒,只是因为资金问题简化了程序,这次的污染我们测试过,仅是万分之一。"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川这时说道,"可对于患者来说却是百分之百。"权总无言,向川又道,"如果发病的是你的女儿,你又会怎样?"
  权棋玄恼怒地敲着大班台,"我们现在不是演话剧,个人感情永远不能代替全局意识。如果我们这次竞争不过华康,他们做得越大,对人民健康的危害也越大,我承认生长素事件是一个过失,但我们只要在关键的时刻顶过去,就能走上正轨,走上有序之路,永远杜绝这类事故!"
  向川道,"一药不药,何以谈千药万药,一件事不敢负责,谈什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权总,我一直是尊重你的,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但我觉得乱世决不是为所欲为的理由,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正规、有序根本无望。"
  棋玄深叹了一口气道,"老实告诉你吧,这件事就是我同意,危林董事也不会同意整批的生长素报废。她是上头某公的妹妹。"
  这倒令向川吃了一惊,来公司这么长时间,向川只见过危林女士两次,直觉她是神秘人物。这个女人黑黑胖胖的,不修边幅,常常是一身运动服,抽烟,爆仗嗓门。第一次见她,是向川跟权总在办公室,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一个女人大声大气地问道,"棋玄呢?!权棋玄在哪儿?!"向川刚想起身,门已推开,一条黑色、高佻、皮毛如缎的无尾狗矫健地窜进来,湿漉漉的鼻子贴着向川嗅了一阵,大概是向川穿着皮夹克,它误把他当作同类了。
  接着危林女士才出现在门口,穿一身洋红色的运动服。"他妈的棋玄",她根本当向川不在,只冲权总骂道,"你们大门口居然不叫我澎澎进,害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无尾狗澎澎在总经理办公室东走西走,四处参观。
  不等向川反应过来,权总已把危林女士连人带狗哄到贵宾室去了。
  后来权总曾跟向川说过,危林女士身体不好,年轻的时候就子宫切除了,性格、脾气什么的,也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也提到她手眼通天,但没说她是谁谁谁的妹妹。
  她每次来都住中国大酒店套房,极少到公司来。
  也有财务人员跟向川透露,危林女士的账单费用惊人,她倒是从不买珠宝首饰、名牌时装或高级护肤品,最有兴趣的就是旅游,一次欧洲行再加上陪同便花去几十万元,美、加、日本、澳洲更是想去就去。权总也只去过一次美国,还跟李工,王技术员一块吃麦当劳,危林女士出去是一定要吃中餐的……
  当然,危林女士为了公司的利益也很尽心尽力,向川知道,公司扩大影响,广告挤入电视黄金档,包括批地、股票上市等等事宜,均是她上窜下跳,搭桥铺路。
  岂能功亏一篑?!
  听说她为这件事也把权总骂得狗血喷头。
  现在向川理解了为什么只有危林女士一个人敢管六十有三的权总叫"小权"。那是第二次见她,权总打电话叫他送文件过去。在中国大酒店,危林女士一口一个小权乱骂,向川断断续续地听到"……生长素是牌子产品,属于高技术、高价格……你省几道工序能省一个亿出来?!真他妈的小家子气!……"
  当时向川匆匆退出房间,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权棋玄对叶向川说道,"你再好好想一想,能让步我还是用你,事后也决不报复。说老实话,越秀山药业也不是家族企业,与我个人的关系不大,只要股票一上市在社会上真正立住了脚,我马上告老还乡,放逐田园。"
  向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那种感觉,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没有人跟你较劲,没有人威胁你,或跟踪暗杀你,企业是共产党的,充其量是大家同归于尽。
  谷兰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推开房门,萧卫东在厅里正襟危坐,雅眉和小红去向不明。
  "她们呢?"谷兰一边换鞋一边问道。卫东声音闷闷地回道,"我叫她们出去吃肯德基了,有事跟你说。"谷兰笑道,"什么事?搞得这么严重?"
  卫东没有笑,一点不客气道,"你最近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谷兰不高兴道,"承蒙夸奖,我还能干什么?倒卖军火?做三陪?!"卫东气道,"你管人家药业公司的事干吗?现在殃及到我了,外经委主任亲自找我谈话,叫你不要管什么生长素事件,公司合并的事立刻解决,以我们家电公司为主,由我当总经理。"
  谷兰没有说话,愣在那里,卫东又道,"拜托了姑奶奶,我等工作等得要发疯!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我都不管,我只要工作。这之前,我去下面乡镇企业摸底,有一种古董吊扇,全木质的,比较适合国外市场,还有电热杯,可以煮鸡蛋,煮少少的饭,外国人称'神奇'的小杯子,总之只要我一上任,就能够大展鸿图。你不要去主持正义,这年头,管好自己比什么都强……"谷兰耐心道,"你不是学药的,你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卫东打断她道,"我根本没有这个好奇心,我只知道外经委主任会很重视危林女士的意见,他没有必要得罪危林女士。"谷兰道,"他们这样做只能证明生长素事件是地地道道的丑闻。我很奇怪,萧卫东,你为什么不义愤?!"
  卫东的嘴角向一侧牵了牵,突然冷漠道,"真正奇怪的是你,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一个极富正义感的人,事实上你很能适应世俗的生活,病人取药要搭买你的褥子;龙吐珠的成分都不知道就说他治疗男性不孕;买股票干吗?就是搞投机嘛,你一点不甘落后;去年为评职称你跟你们主任大吵,还到院长那去告刁状……我不明白你怎么忽然就变成烈女贞妇了?!"谷兰道,"我是一个平庸的人,但我为我没丧失正义感而骄傲。"卫东气道,"可是你影响我了,我会因此而毁掉前程。"
  两个人吵了好长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到雅眉和小红手拉手、高高兴兴地回来,两口子只好暂告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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