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 张欣




  她非常非常的瘦。

  她总是把家里搞得亮堂堂的,从不随手关灯,所到之处必留下一片灯光,她可不想看到自己幽灵般地游走。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叫管静竹,36岁,杭州人,生得虽不艳丽却也山清水秀。在一家大公司的资金部当主管,略有一点儿不苟言笑,但总的来说还是礼貌得体的。她的生活循规蹈矩,乏善可陈,香水、丝巾、手提袋永远沿用自己熟悉的品牌,甚至中午公司的商务套餐,除了时令的蔬菜有所变换之外,均是两排叉烧一个咸鸭蛋。

  本来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与丈夫端木林是最传统的相亲方式结识的。端木林也是某公司的文员,戴一副白边眼镜,平头,看上去斯文、整洁。两个人见面之后都对对方表示满意,也愿意往下处一处。随后端木林便主动约会管静竹,两个人也看电影,看画展,听音乐会什么的,处了一年零八个月,便去照婚纱相,就是那种大平光又傻又幸福的所谓艺术照,两张白屁股脸给抹得像无锡大阿福。后来选了一个好日子结婚,一样是摆多少多少围,心中暗算着能收多少多少礼金,总之直到新婚之夜还是如假包换的处男处女。

  结婚以后,他们也是互敬互爱没红过脸。端木林上班的地方离家较近,便负责买菜,洗好后放着,管静竹回来炒菜外加饭后洗碗。端木林擅长做法式红酒鸡,管静竹擅长做五杯排骨,所以假如有人到家里做客,这两个菜是一定要献丑的。

  有一天,管静竹过生日,端木林便当店小二忙前忙后地招待管静竹过去的闺中密友。密友们都说,就是订做的新好男人也不过端木林这样款式的吧?把他送到机器人公司当模板,不知有多少人订货呢。

  一年多眨眼间过去了,他们有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端木歪歪。

  歪歪生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真正是人见人爱,抱到街上生人都忍不住要捏捏他的脸蛋。

  厄运的降临是没有先兆的。歪歪两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也不懂父母对他说什么。到医院经过检查,医生给他诊断是先天性哑傻综合征。管静竹和端木林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论,他们带着孩子去北京,去上海,结果完全一样,而且无药可医。

  夫妻两人彼此默默无言以泪洗面地挨过一段时间,终于在某一天,端木林下班之后没有回家,接下来的两三天音信全无。公司说他不辞而别,做了一半的文件还在他的办公台上,手机开始是关机后来是空号。找到他父母家,他父母得知儿子失踪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他母亲瘫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他父亲则几乎问了十万个为什么。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也只好报警。

  很快,警员来到家中,大致了解了情况,做完笔录,管静竹签名之后,他们便匆匆离去。

  这一晚,管静竹坐在床前望着熟睡的歪歪,发呆发到深夜。她第一次感到分外的无助,感到这个人间烟火腾腾燃烧的世界其实只是一座孤岛,孤岛上只有她和歪歪;而歪歪今生今世都不会跟她交流,都不会知道她对他的痛惜;她所有的付出就是付出,不会有任何回报。同时,她又担心端木林的生死和下落,被人绑架的可能性不大,会不会是轻生呢?因为一时冲动走上绝路的行为虽不多见却也是有的,可是端木林尽管算不上最坚强的那一个,但他毕竟是男人啊。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会有多难?他不会这么不替她着想吧?以往她稍稍多吃了一点儿他都会说当心胆固醇当心发胖,现在天都塌下来了他怎会一死了之?再说就是死也得见到尸体,也得让她大哭一场吧?

  一开始,管静竹与端木家还保持着热线联系,端木的母亲不是大放悲声便是长吁短叹,但是渐渐的,大伙也只有面对现实。


  管静竹愁肠百结。

  小保姆叫葵花,这时的葵花对管静竹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现在想起来葵花真是有先见之明,似乎她那时候就知道端木叔叔选择了逃避现实这条路,她料定端木林是对残酷的现实不能也不愿意一生面对。

  这件事在三年后得到了证实。

  那是春节的前夕,管静竹照例打电话去问候她的公公婆婆。以往打电话过去他们都是唏嘘不止,叫她一定要注意身体,想不到端木林这个死鬼这么指望不上,抛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他们对她的关心都只停留在口头上,这一点管静竹心里也很清楚,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但凡出钱出力的事若是当事人不情愿,别人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何况管静竹是一个那么要脸面的人。所以她也只是报报平安,叫他们多多保重,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次拨通电话,她听见婆婆“喂”了一声后,居然意外地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千真万确是端木林的,他在离电话不远处说:妈,小唐给您买的营养品放在桌上别忘了吃……但他的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大概是他母亲用手势制止了他。

  管静竹像遭雷打了一样言语不得,接着她毫无理由地“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仿佛撞见鬼了一样。她全身冰凉,两手在胸前交握却又止不住地颤抖。

  葵花见她这个样子,便道:“阿姨,你怎么了?”

  管静竹的眼光是对整个世界的陌生。她怔怔地望着葵花,说道:“你怎么知道端木是离家出走呢?”

  葵花的表情,竟是数学大师对待小学生那样,平静道:“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不见了,那不就是走了嘛!”

  这个晚上,静竹一夜未眠。歪歪5岁了,端木林出走后的这三年,她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除了上班挣钱养家之外,她已经不记得她有片刻的休息,每天跟葵花忙到天黑。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世界已经枯萎,她早已不化妆,一支口红闯天下,她也没有添置过新衣,因为没有心情。这三年里她没有进过电影院、音乐厅,公司里的女孩子们议论的裴勇俊她以为是韩国总统。

  现在想起来,端木家的电话是突然减少的,以后的那些礼节性电话基本上都是她打过去,而他们似乎也不再焦心如火,反过来还安慰她。可她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后面还会有什么隐情。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想到一个着点儿边际的问题:小唐是谁?端木林说的小唐到底是什么人?

  一夜未眠的管静竹脸是青灰色的,她打电话到办公室请了假。她来到省体院的体操馆找到自己的好朋友曹虹。好在上帝保佑她还有个侠肝义胆的朋友。

  曹虹是女子体操队的教练,原也是体操运动员出身,所以身材健美,英气勃勃。

  管静竹见到她时,她正在平衡木旁训练小运动员。管静竹过去抱住她就哭,而且是放声大哭,把曹虹吓了一跳。

  曹虹对旁边瞪着大眼睛一个比一个机灵的小运动员吼道:“看什么看?不用训练了吗?”

  小女孩们一哄而散。

  曹虹把管静竹带到休息室去,给她倒了杯热水。听完静竹的叙述,曹虹的杏眼瞪得滴溜圆,破口骂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这还有王法吗?你告诉我端木这个王八蛋现在在哪儿,我叫我老公去扁他!”

  曹虹的老公是举重运动员出身,随便一出手估计人就废了。她操起手机就要拨号。

  管静竹忙制止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曹虹急道:“别跟我说就这么算了。你这个人就是窝囊,要不然他们家敢这么合起伙来欺负你!我要不替你出头,算你白认识我了。”

  曹虹气得把手指关节按得咔咔响,恨不得即刻冲出门去报仇雪恨。

  管静竹说:“我就想让你帮我出头跟他了结这件事,我是不想再见到他了。”

  曹虹冷冷回道:“怎么了结?”管静竹叹道:“还能怎样?不就是离婚呗。”“那不便宜他了?就不离,拖死他!”管静竹闷着头不做声。

  曹虹接着说道,你就不能想点儿解气的办法吗?我说过了我替你出头,我非把他搞得身败名裂,我还要把这事报给媒体,让全社会的道德法庭审判他!曹虹喋喋不休地念叨,要离也行,拿钱来,精神损失,孩子的用度,一百万少不少?……反正你不能随便离婚,你给我扛住,其他的事我来办……

  这时的管静竹突然号叫了一声,那声音尖利、啼血,如同野兽发出的哀鸣。待曹虹抬起头时,只见管静竹面目狰狞,五官变形地冲着她喊道: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离婚还能有什么办法?我遇到这种人就是中了六合彩,我能怎么样?我能去咬他吗?我就是要离婚,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从小玩到大,曹虹还是第一次看见管静竹失控。在她的印象中,管静竹是属于捡到金子不笑家里着火不惊的那种人。足有三秒钟的沉寂,曹虹心想还是管静竹狠,她上前抱住她,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好好好,我们离婚,我们无条件离婚。
  随后,曹虹派她体操队的小女孩们日夜在端木林父母家的门外守候,终于摸清了端木林的近况:他已经换了一家公司工作;那个叫小唐的人是一个医院的护士,端木林在跟她同居;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端木倚云;小美人聪明伶俐,一岁多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

  在律师楼签离婚协议时,端木林不是没有内疚,也许他没想到管静竹会这样放过他,这让他感到了自己的过分。人其实都是有自省能力的,他问面色铁青的曹虹:静竹她最近……还好吗……

  曹虹不说话,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手边的一杯矿泉水,“哗”的一下泼了过去。她拿起协议书就走,听见律师在她身后安慰端木林:女人都是这样的,女人就是不理性……

  曹虹把离婚协议书给管静竹送去,只说了一句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你活活气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离婚之后的管静竹并没有丝毫解脱的轻松感,相反她就是从那时开始急剧消瘦的。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歪歪已经6岁,还是只知道吃和拉,外加流口水:他吃起东西来你不让他停止他便可以一直吃下去,他拉起来也是随时随地不受控制,换句话说他不知道什么叫控制,有时候你刚给他换完裤子,他就又拉了,让人拿他没一点儿办法。

  葵花是广西人,她家里给她定了亲,可是她把婚期一拖再拖,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管静竹的精神支柱,城里人是最不经事的。

  其实管静竹心里也很明白,她应该立刻放葵花回家结婚。你生了傻儿子,凭什么要别人跟着你一块儿受罪?可是她又真的害怕葵花离去,那她的世界和歪歪的世界就真的没有区别了,甚至她比歪歪还要痛苦,因为她清醒。

  曹虹给管静竹出了一个主意。

  曹虹说现在歪歪已经是一个客观存在,而你,管静竹,你还有你的生活,总不能两个人捆在一块儿死吧?管静竹说曹虹你到底想说什么?曹虹咬咬牙说我就当这一回恶人吧,我想叫你把歪歪放到乡下去。静竹不解说可我在乡下并没有亲戚啊。曹虹说我当然知道你在乡下没有亲戚,可你们家不是有一个向日葵吗?管静竹说你总是说向日葵,是葵花。曹虹说对,是葵花,我的意思就是叫葵花带着歪歪回乡下啊。你想,你每个月给葵花寄钱,那她全家人都不用做了,他们一定觉得挺划算。

  曹虹又说:这样也可以不耽误葵花结婚,而她又是个好人。你碰上端木林是中六合彩,难道碰上葵花不是中六合彩吗?只有她这样的人你才能把歪歪托付出去是不是?换个人你想都不敢想是不是?也不放心是不是?

  曹虹还说:歪歪再好,也有端木林的一半血统,你看他那个样子,还用做DNA吗?简直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两个五仁月饼,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跟端木林打官司,非让他赔得倾家荡产不可。现在不扯那么远了,可你也犯不着那么死心眼,你懂我的意思吗?管静竹茫然地看着曹虹,曹虹恨不得踢她一脚,还不明白?你为端木林这样的人吃苦受累,不值。管静竹嘴上没说心中却道:可是歪歪毕竟也是我儿子啊,你没孩子,所以你所有的想法都是理论上的。

  可是人又怎么可能那么理性地生活呢?她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

  回到家中的管静竹,关起卧室的房门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两包烟,她想了三天三夜,没想出任何好办法,而曹虹给她出的主意是惟一能根本解决问题的。

  当她再次看到歪歪时不觉泪如泉涌,她知道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听到这一决定的葵花倒也并不惊奇,她像老人家那样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其实我带歪歪也带出感情来,冷不丁的一走心里也不是滋味。

  听到她这么慈悲为怀的一番话,管静竹只觉得双膝发软,就差没扑通一声跪倒,洒泪托孤了。曹虹说得没错,她碰上葵花真是她天大的福气。

  歪歪和葵花走的那一天,照例是曹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是曹虹不让管静竹去的,她说你会受不了,到时候你歇斯底里大发作,又要把歪歪抱回来,人家以为我们在拍戏呢。

  他们走后,管静竹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心里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难以自制。

  她坚信她已经疯了,如果她正常,她不但应该去火车站,更应该补一张车票把歪歪和葵花一直送到目的地,看一看生活环境,向葵花的家人交待几句……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慌慌张张地赶到车站。火车已经远去,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曹虹还在尽职尽责地冲着远方挥手。当她看到管静竹时,真有点儿哭笑不得———管静竹脚上的两只皮鞋,一只黑色,一只咖啡色。

  曹虹再一次抱住管静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静竹,这是天意……你不仅现在不能去,今后永远都不要去……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听鬼的故事吗?最后逃命的人总会听到一句咒语,千万不要回头,否则会没命的……好了静竹,我们回家,时间会洗刷一切的……生活在继续……

  管静竹深知曹虹是对的,并且尽到了朋友的心。她能有曹虹这样的朋友也是中六合彩啊!一般的人谁管你这些破事儿?她所在的公司的同事,一直都以为她过得很安稳很幸福,甚至还很羡慕她,压根儿不知道她有一个负心的老公和一个哑傻的儿子。她像钟摆一样扮演着双重的角色,这种平衡也来自曹虹的友谊。

    什么叫大恩不言谢?
    可是她依然泪流满面。
    一时间,她变成了孤魂野鬼,出出进进都是一个人,却完全不适应安逸舒适了无牵挂的日子了。
 

下一页  回目录  在线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