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 张欣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迟,但却非常的冷,而且没有过渡期,两天便是两个季节。其实大自然也有大喜大悲或者悲喜交加,只是人们漠不关心罢了。

  天气也仍然是管静竹心境的晴雨表,这段时间她连续往广西发了好几箱邮件,均是御寒的衣物和食品,自然是不这么做便无法心安。葵花还算懂事,跑了好几十里的山路到邮电所给她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说是东西全部收到,都够用,不要再寄了,还说歪歪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管静竹絮絮叨叨问了葵花好多问题,但电话挂断之后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她伏在写字台上掉了一会儿眼泪,心情才开始好转。晚上到曹虹家吃饭,她对曹虹说道:天气这么冷,我真想过去看看他。

  曹虹不吭气,只是往她碗里夹菜。
  管静竹开始扳手指算假期,又盘算着跟公司怎么说,总得把假话说圆。

  曹虹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道:“要不再忍忍吧……”静竹看了她一眼。

  曹虹索性放下筷子道:“因为你去了就一定会把他接回来。我说得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不一定吧?”“一定。”“那我也不能永远不见他了吧?”“等你有了稳定的对象,找到那种能全盘接受你的人。”“为什么?”“因为人生必须一男一女共同面对。”

  静竹苦笑道:“曹虹,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这么幸运。”她说完这话便埋头吃饭。

  曹虹的老公出差了,可是这个家里仍充满着他的温暖气息,包括鱼香肉丝里的肉丝都是他走前切好的。曹虹启发静竹道:“想一想你过去的同学中,有没有暗恋过你的,或者你暗恋别人的……老熟人也行,因为当初阴错阳差的没在一起……”

  这一次是静竹打断曹虹,白她一眼道:“你电视剧看太多了吧?”

  曹虹仍不死心,又把自己认识的适龄男人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排排队,没有一个能跟静竹沾上边的。

  离开曹虹家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钟了,静竹径自去了地铁站。

  等了几分钟,列车进站。然而就在静竹准备上车的那一刻,双腿突然僵住了,透过车厢的玻璃窗,她分明看见端木林和小唐还有倚云一家三口全都在车上;小唐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倚云则坐在端木林的腿上,抱着一只小毛熊。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和谐幸福。所有的乘客都上了车,空荡荡的站台只剩下静竹一个人。

  地铁列车很快就开走了,玻璃窗里的一家三口像一张活动的全家福照片,由于是瞬间划过,显得更加温馨和余韵无穷。而静竹的心里,却像这个站台一般空荡,像这个冬天一般寒冷。

  现在想起来曹虹真是她人生的指路明灯,人怎么能靠赌气生活呢?赌气的结果就是人家把一半的担子也压在了你的肩头,乘上幸福快车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你真的就那么无怨无悔吗?真的就不想冲到他的家里砸个稀巴烂以解心头之恨吗?真的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孤身走自己的路吗?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吃尽千辛万苦也没有办法改变初衷的人。

  她是乘坐下一趟列车回到家里。把电视打开之后她没有坐下看,先是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到衣柜前,打开,把仅有的几套并不常穿的体面衣服拿在胸前比了又比,又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

  这样一来她就有点儿兴奋了。她坐到梳妆台前,深更半夜给自己化了一个大浓妆,然后穿上公司周年庆典时买的一条长旗袍,这条湖蓝色的旗袍顿时让她的身体曲线凸显出来,她像幽灵一般在镜子前面走来走去,直到她确信自己仍可以成为如同证交所蓄势待发的新股,只要上市便充满潜力时,才心满意足的以天鹅之死的姿势倒在大床上昏然睡去。

  日子稀松缓慢地过去,管静竹并没有交上什么桃花运。

  一天,管静竹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底下是“内详”,字迹相当陌生。她十分好奇地打开信,更令她好奇的是这封信是一个名叫焦阳的人写给她的。他对她说,他就是那个被她救过性命的男青年,但后来他一直也没有挣到钱,也就没有办法还给她诊疗费。现在他因为犯事被关进看守所里,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而他又没有家人给他送棉袄,他冻得实在扛不住了,就想起了她,希望她能给他送一件棉袄去。

  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的确有焦阳这么个人。但是她觉得太好笑了,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居然还敢给她来信,不仅让她去送冬衣,而且还是送到那种地方去。她想都没想就把这封信扔到字纸篓里。

  一下午,静竹都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开会,讨论销售方面的问题。

  下班的时候,静竹回自己的办公室拿大衣和手提包,走廊上的风很硬,一阵穿堂风冷不丁地袭来,让她打了个寒战,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很不好受。

  这时她想起了焦阳。

  转身回到办公室,从字纸篓里找出了那封信。一件棉袄而已。她想。

  被剃了小平头的焦阳关进看守所已经半年有余,强制性的集体生活让他很不习惯,也就更加沉默。这种不习惯并不是陌生感造成的,相反他似乎知道这里是他迟早要来的地方,如果说宾至如归那是言过其实,但是他所面临的一切也并没有超出他的想像。刚进来的时候睡在厕所边上,被臭味熏得头晕眼花,有大量的手工制品要做,今天是圣诞灯明天是塑料花等等,每人定时定量,做不完就做到深夜没有人会理你,此外监仓里的卫生包括打扫厕所也都是他的事……这里的空间十分狭小,每呆一天都是受罪。但最让焦阳不能忍受的是饥饿和寒冷。
  呆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真正关进监狱倒也好了,一切都有了规矩,春夏秋冬发放的东西也齐全。看守所就不同,似乎是一个临时场所,如果不是可以配合对外宣传并且允许拍照的示范单位,那条件就相当有限了。而焦阳所在的看守所每天只吃两顿饭,清汤寡水自不必说,许多犯人便自己掏腰包加菜。所里有一本犯人的大账,犯人家属送来的钱全部入大账,用多少都慢慢扣。

  焦阳是无人探视的,当然也就不可能吃到加菜,而饥饿直接导致的寒冷更是人所无法忍受的。这里不发棉衣,只发一件橙黄色的背心式的号衣。他没有棉衣,也不会有人给他送棉衣。就是这样一个小问题把他难住了,人生的挫折都是阴沟里翻船,被你想像不到的小事害死。

  他把自己认识的人想了个遍,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做这件事。报纸上曾经报道过有一个单身母亲坐牢之后,她3岁的女儿就在家里饿死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难道王植树的妈妈会来给他送棉衣吗?不可能,那个女人把一分钱看得车轮子那么大,还是省省吧。可是严寒好像没有尽头似的,焦阳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冻死了。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的话,父亲曾经说过:帮助过你的人永远都会帮助你,但是你帮助过的人就不一定。焦阳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父亲,其实他对父亲的印象已相当模糊,他对亲人印象最深的是姐姐焦蕊,因为她的眼睛十分清澈。父亲非常喜欢焦蕊而厌恶他,可是他现在不仅活着,还想起了父亲的话。

  应该说父亲的话是对的,他生前也接济过人,那时常有眼生的亲戚到家里来找父亲帮忙,父亲多多少少都会有所照应,有时为这一类的事父母亲还会争吵不休。可是后来这些人全都不见了。父亲办公室的抽屉里还存放着一些亲朋好友亲笔签名的欠账单,如今更是踪迹全无。

  想到这里,焦阳的脑际间电光一闪,他想起了管静竹。虽然他没有给她寄还诊疗费,但是她是惟一帮助过他的人,所以他看了她的名片,记住了这个人。于是他凭记忆中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

  接连两个探视日,焦阳都以为管教会叫他的名字,他似乎挺坚信这一点的,因为这是父亲在九泉之下惟一能帮助他做的事了。但是事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依旧没有人理会他。他想也许是他记忆中的地址有误,另一种可能是人家不想再惹麻烦。

  然而到了第五个探视日,焦阳见到了管静竹,她给他带来了一件羽绒衣,但老老实实告诉他是她老公当年离家出走时留下的剩余物质,放着也是放着,给他穿就省得买了;另外她给他带来了一盒午餐肉,两盒鱼罐头,说是公司发的,再不吃就要过期了。最后她说,你好好改造吧,我走了。

  本来,管静竹觉得她与焦阳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但其实他们的不解之缘才刚刚开始。多少年后,当管静竹想起所发生的这一切时,她相信都是“植丽素”害了她,否则她是不可能碰上焦阳的。然而爱美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恰恰是所有女人的问题,从这个角度说她又是在劫难逃。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一个上了点年纪的陌生人来找管静竹,自称是看守所的余管教,让管静竹叫他老余。老余说,他是在来访人员登记中得知管静竹的电话和地址,想必她和焦阳之间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来跟她交换一下如何内外联手帮助焦阳的问题。

  不等他说下去,管静竹急忙截住他的话头,把自己怎么认识焦阳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终表示自己没有帮助焦阳走向新生的义务。老余听后当即也连连称奇,但人既然来了,总不能连杯水都不喝就走。在喝水的过程中,老余提起了焦阳的身世,这很让管静竹感到触目惊心。老余又说其实焦阳很聪明,只是对改造很抵触,如果、哪怕是多一个人关心他,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

  老余同志是管教系统的劳模,他对管静竹说,我每看到一个犯人最终悔过自新,就有一种医生送病人出院的喜悦,这一点可能别人都很难理解。

  管静竹说我完全可以理解。

  老余又说,对于一个溺水的人来说,每一块漂过的木板都是他的性命。

  管静竹很难想像怎么这个世界还会有老余这样的人。但是她最终还是同意和焦阳建立一种通信联络,使他不要觉得自己被这个社会完全抛弃了。

  一开始的时候,管静竹和焦阳的通信有点儿无话可说,也就互相报一报流水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有些微妙。

  对于焦阳来说,也许是看守所的日子实在太闷了,每天的安排比复印机复印过的还一成不变,几乎令他发疯。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给他送棉衣的人,可以说是绝处逢生,就权当她是焦蕊的化身吧。现在这个人又跟他通信,是他与这个世界惟一还吊着的一口气,尽管是气若游丝,也还是给了他一点点陌生的异样感觉,被人关心无论如何还是温暖的。不管你觉得自己已经多么坚冷,也一样会被这种东西融化。

  而对于管静竹来说,她对自己的做法也是匪夷所思,譬如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她给焦阳的信却越写越长,其中讲到了对端木林的怨恨和对儿子的牵挂。这些话她原本没办法跟任何人去说,就如同她有一次在火车站被人偷了钱包,她试图找到一块钱打电话寻求帮助,但是每一个路人都不肯听她诉说,并且都认为她是骗子;最后是一个乞丐给了她一块钱,却没要一句解释。所以当她向焦阳诉说自己的不幸时,她觉得那么自然而没有任何障碍。
  说来也许都没有人相信,在管静竹给焦阳的信中,几乎没有一句是劝他接受改造重新做人的,基本上全是她自己的不幸和怨言。而焦阳给管静竹的信里也没有加强改造争取减刑这一类的话,他也是第一次敞开心扉,谈到了自己的家庭灾难和这一灾难带给他的仇视一切的心理。

  不过相比之下,焦阳更感谢管静竹,她让他第一次尝到了被人信任的滋味,而这种感觉又是找不到替代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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