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 张欣

十四




  自从尹小穗跟冷公分手以后,她的父母就开始频繁地给她张罗着相亲的事。尹小穗是父母的乖乖女,开始还能勉强应付,见面就见面,事后再找个理由推说不行,但是多了也就烦了。

  父母亲说:“别以为你漂亮就不愁嫁,告诉你,被挑剩的全是漂亮的,嫁不出去的也全是漂亮的,女孩子年龄一大就不值钱了。”

  尹小穗说:“我上学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们说只要学习好什么都不用发愁,那时候我晚回家10分钟你们都要审我,就怕我跟男生接触,现在倒把我往外推了。”

  父母亲说不过她,但是相亲的事还在继续,终于把尹小穗搞烦了,尹小穗向父母亲宣布她有男朋友。

  不过焦阳的情况很是让尹小穗的父母亲失望,他们说,难道你们就靠这样打零工生活吗?尹小穗当即被问得哑口无言。事后便跟焦阳商量:反正我有一个大专文凭也够用了,不如你不要再去大排档打工,利用这点时间上个补习班什么的?

  焦阳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否则极有可能永远被尹小穗的父母拒之门外。回去之后他便与管静竹商量学什么好?是当大厨还是当美发师?管静竹想了想说,要不你就学财会吧,我还能利用休息时间教教你。

  管静竹又找到一家新的公司上班,这个公司的业绩不错,是专门经营各种饲料的。管静竹还是做财务总监。

  焦阳说,我这样的人能做财会吗?管静竹说怎么不能?你不是说这个世界谁说了都不算,就咱们自己说了算吗?

  这话让焦阳颇受鼓舞,于是他就不去大排档打工了,并且报了一个财会班,每天晚上到夜校去上课。只见所有的教室都是满满的,其中还有再就业工程什么的,总之上课下课的途中,挤在老老少少的人群里,他的心情却是暖洋洋的。

  晚上回到家,他就在餐桌上做作业。管静竹也会给他开开小灶,告诉他一些记账对账查账的实践经验。有一次焦阳打算盘打烦了,就说现在都有计算机了,还用学打算盘吗?管静竹说,哪有财会人员不会打算盘的?这是基本功,你还是好好练吧。并且,管静竹还教给焦阳一种双手打算盘的方法。

  这件事让尹小穗松了口气,她觉得对父母也算有交待了,便喜滋滋地告诉父母焦阳不但去了补习班,还是成绩靠前的学生之一。没想到父母的反应相当冷淡,他们说他早干吗去了?现在才想起来学习,等他学出来,天都亮了。而且你这样科班的大专生都找不到事做,补习班的文凭有什么用?

  尹小穗的父母又加快了给她介绍对象的频率,这就激怒了尹小穗,她与父母之间的争吵随之升级。


  有一天晚上,管静竹把公司没做完的账拿回家来做,焦阳则坐在她的对面做作业、打算盘。外面有人敲门,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挂钟一眼,已经是晚上将近12点钟了。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尹小穗。

  尹小穗满脸都是泪痕。

  原来,晚上她跟父母又吵了起来,起因是他们托人给小穗找了一个对象,是在外企上班的,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不错,父母满意得不得了。尹小穗当然还是不动心,这样就吵了起来,结果父母说如果你一定要跟那个上补习班的人好,我们就断绝关系。尹小穗也是在气头上,说断绝关系也不会嫁给这个像女人似的外企白领。

  尹小穗对管静竹说,你不知道这个人的脸有多么珠圆玉润,一根胡子也没有,吃饭的时候用纸巾擦嘴还翘着小指头,我真不知道我爸我妈是怎么看人的。尹小穗还说,她决定今晚就把自己嫁给焦阳了。希望管静竹能理解她,她真的不是随便或者不自爱的女孩。说这话的时候她又哭了。

  虽然焦阳一直没有吭气,但是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显然是很激动。

  管静竹给尹小穗倒了一杯热水,叫她先冷静下来,有事可以慢慢商量。尹小穗说还商量什么?反正我今晚哪儿也不去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逼我跟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不明白。

  管静竹到洗手间给尹小穗拿毛巾,焦阳就跟在她的身后。管静竹说你打算怎么办?焦阳说不知道。管静竹说,这场戏我有点儿演不下去了,我们总不能一块儿骗她吧?

  焦阳无话可说。管静竹叹道:她还真是一个好女孩呢。

  焦阳又沉默了片刻,才说:你叫她先回家,过两天我一定跟她谈。

  管静竹一直等到尹小穗发泄完了,真的平静下来了,才对她说道:小穗,你爸爸妈妈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对不对?我相信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爸爸妈妈也会原谅的。可是焦阳怎么办?焦阳以后还是要面对他们的,可他们只会恨他。如果你爱焦阳,你希望他们恨他吗?尹小穗摇了摇头。管静竹说就是呀,你们好不是随便玩玩的,是要过日子的,血缘关系难道是说断就断的吗?所以你必须给你爸爸妈妈一点时间,让他们能够接受焦阳。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要给焦阳一点时间,以便更了解他。

  管静竹说要不让焦阳送你回家,你爸妈看见焦阳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家,至少会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吧。

  焦阳和尹小穗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好像目前也只能这么做了。

  于是,这个晚上,差不多都凌晨两点了,焦阳把尹小穗送回了家。她的父母当然都没有睡,坐在客厅里准备报警。他们没有把焦阳让进屋,焦阳也只是叫了一声伯父伯母,之后就只好转身回家了。

  这件事以后,尹小穗的父母便不再像以前那么热切地给她介绍对象了。但是对于焦阳,他们还是坚决不同意。尹小穗的母亲还说,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他脸上有一道那么长的疤,简直就是残疾人嘛。尹小穗的父亲说,他那天胆敢不把我的女儿给送回来,我就告他流氓罪。

  尹小穗父亲的话还是把焦阳吓了一跳,不觉又挑起他的那块心病。危机过去之后,原来的问题如约而至,焦阳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星期六的晚上,焦阳没有课,尹小穗也不当班,他们来到一个名叫“忘了”的酒吧。

  点了饮料之后,尹小穗问:“焦阳,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焦阳停顿了片刻,他的确是想谈一下自己的事,而且尹小穗对他的感情越是不留后路,他就越觉得必须告诉她实情。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小穗,要不然我们俩的事就算了吧……”

  尹小穗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你说算了?你害怕了?”

  焦阳忙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尹小穗一下就火了:“那是什么问题?我看是我有问题,我都冲到你家去了……现在你跟我说算了?行啊,那就算了呗。”

  说完拎起自己的包就要走。焦阳一把拉住她:“我是看你家里反对得太紧了。”

  尹小穗道:“他们反对他们的,我这儿还没动摇呢,你怕什么?”

  “可我也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你就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吧。”“当然是真的。”“那就行了,别的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两个人正说着,尹小穗的小灵通突然响了,她妈妈打电话来,说小穗的爸爸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摔了一跤,以为没大碍,结果一拐一拐回到家后,不仅痛得厉害,膝盖还肿得老大,干脆下不了地了。

  于是,焦阳便陪尹小穗回家。这一次焦阳派上了用场,他背着小穗的爸爸上出租车,下出租车,到了医院更是要上楼、下楼、拍片子、骨科、理疗科、中医科再到换药室……这些科室之分散,排列的位置之不科学,简直令病人发怵。八楼办完事必须要再回一楼,然后才能去七楼办……总之焦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毛驴一样驮着小穗的爸爸跑来跑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身处劣势的时候,更容易放大了亲情。比如说外企的白领,想一想都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对待你,你也不会如此这般的去麻烦他。然而生病又是实实在在的事,人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盟友少之又少,大部分的熟人朋友无非都是你健康时期的快乐同盟而已。

  所以打这以后,尹小穗父母对待焦阳的态度便是不反对,但也不鼓励不支持,一切听其自然吧。

  这样的结局虽算不上最好,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紧张的弦有所松劲,于是决定要庆祝一下,去一个名叫黑岩村的古镇,传说中这是一个胜似桃花源的地方。

  星期天的上午,焦阳和尹小穗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的专线车,才算到了黑岩村。

  黑岩村真是少有的宁静,时间好像停顿下来了。这里最有特色的便是岩洞和竹林,待在里面,有一种与世隔绝再也不去想那些发愁事的欣慰。岩洞里很黑,道路崎岖不平,岩壁上照明的灯泡老远才一个,并且昏昏暗暗,所以在岩洞里,尹小穗的手一直在寻找焦阳的手,不愿意有片刻的分离。尹小穗说,出来走走真好,要不我就变成国美电器商城的一只蝙蝠了。焦阳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内心里明白自己有着双重的压抑,也在黑暗中长舒了一口气。

  出了岩洞便见竹林,随便到了谁家,家人都会招呼你喝麦粥,无所谓主无所谓客。麦粥是粟米磨成粉后煮的,不放任何作料,只喝它的香滑甘甜。喝粥的时候,四周环绕的青山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对歌,咿咿呀呀的平铺直叙,犹如诵经,却也有一种原始的古朴和诚挚。歌词听不清楚,偶尔会听清郎啊妹的,自然就是情歌了。

  村民们家家都挂毛主席的像,供奉得很是周到,但是旁边也会挂港台明星的海报,算是一样的深入人心。他们与乡亲聊着闲话,无非是一些长寿良方,或是火龙节,或是贵儿戏,随便一个精干的老人坐下来,便告之已有98岁。尹小穗和焦阳都觉得果然是到了世外桃源。

  等到他们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天已经全黑了,村舍隐没在丛山之中。他们告别了乡亲,赶回桥头镇,专线车的末班车已走掉两个多小时了。

  他们只好去找旅馆,所谓旅馆也是人为设计的茅草房,号称是星级标准,有独立的洗手间。一排八间房之中夹着公共食堂,食堂里灯火通明,门外有一张乒乓球台,有些年轻人围在那里吃饭、下棋。尹小穗和焦阳喝了一肚子麦粥,也就不想再吃什么了。

  他们当然只开一间房,各自洗完了澡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再欢愉不过的。正是因为正常和自然,也就变得十分美好。尤其是尹小穗,她觉得这个晚上发生什么或者不发生什么一样美好。

  焦阳也觉得这个晚上非同一般,即将发生的爱情一定是惊天动地的。

  不过这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问题出在焦阳身上,在此之前焦阳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当尹小穗与他接近到就在他的怀抱之中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身心分裂的剧痛,他甚至听到了体内慢慢撕裂时发出的声响,以往的一切如同海啸一般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并且不由分说地把他卷进黑暗。他已经不记得他曾经跟多少女人有染,不管是饥渴还是变态的女人,总之他从来没有因为爱去做那件事。那时他觉得一切都可以挥霍,一切都可以换饭吃,一切也都是可以雁过无痕的。但是现在看来他必须为此彻底地付出代价。

  他其实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他越是深爱着自己怀抱中的女孩,他的身体就越是毫无动静。他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所以他紧紧地抱住尹小穗,发疯一般地亲吻她,他感觉到他的血脉喷张,也感觉到内心的澎湃激情,只是他的身体依旧是风平浪静的。

  焦阳始知,爱是一种能力,而他的这种能力在他12岁的时候便已“凈身”,他苦心挣扎所能改变的只能是他的行为,他可以变得文明、驯良、有侮辱感,但是他的内心可能永远是坚冷的,这种坚冷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也许尹小穗白天玩得太尽兴了,也许她觉得焦阳是一个有自制力同时又痛惜她的男孩,所以她很快感到了困乏而睡去,她睡得十分安心并且面带笑意。她身边的焦阳一夜未眠。焦阳不时地望着熟睡中的尹小穗,他想,这个女孩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原本是没有关系的,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不管尹小穗今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他的人生都应该是死在别人的乱刀之下,很难看但也很真实。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平淡的故事,一个日本人在大地震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对于这样的人有一个统称叫做幸存者。幸存者是在20年后死去的,他郁郁寡欢地死在他的寓所里,两三个月之后才被人们发现,没有人知道他在有生之年是怎么苦苦挣扎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那是别人根本不可能到达的幽深之处。只是,对于那个幸存者来说,这和他在地震中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焦阳不知道他碰上了管静竹是幸运?还是一种更深刻的绝望?如果反正都是淹死,就真不该让他看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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