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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玫文集 海外传说 作者：赵玫 很辉煌很凝重的落日，从他们的身后照射过来。他们建筑着沙砌的古堡。他们 粘满沙粒的小手。他们撅起的屁股。他们的头聚在一起，他们趴在金黄色的沙滩上。 他们专心致志地拍打那沙的围墙，不知道未来，而黄昏降临。 当大海开始坠入黑暗的时候，他们仰起了脑袋。他们站起身，拍掉了身上的沙。 他们离开了古堡，让它庄严遗落在最后的血红的残阳里。沿着寂静的海岸线。他们 向前走。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他们是三个孩子之外存在着“自在之物”，但认为 它虽是感觉素材的源泉，却，海滩踩出了三行深深浅浅的脚印，然后海浪拍击上岸， 无情淹没了他们的足迹。淹没得轻而易举。走在中间的是个女孩。一个被晒黑了的 美丽的小姑娘。她的满头的乌发被轻柔地高高地束在脑后。她在说着什么，对身边 的那两个男孩。然后其中的一个男孩在海浪的拍击声中，奋力地向回跑。他的脚印 岔开了。向着古堡的方向。其余的两个孩子停住了脚步。他们扭头望着他。 古堡依然仁立。 而那个男孩用他的脚将那古堡踢碎。 古堡是沙砌的，沙便在男孩的脚下飞扬着。 天下起了雨。雨迷迷茫茫。下了一夜又一天。他们的父母在海边宾馆的凉亭里 无所事事地聊天。雨没有停的意思。他们下不了海。孩子们觉得沮丧，他们无奈只 好在离大人们稍远的地方无聊地玩着。他们用来玩的是核桃树肥厚而暗绿的叶子。 他们接叶子中的雨水喝。他们心中充满了失望。他们玩着玩着便厌烦了。他们于是 又去纠缠大人，而大人们又总是蛮横地将他们赶走。于是，他们只好再回到离大人 稍远的地方去玩。 他们重新玩用树叶接住雨水的游戏，直到中午。中午他们随着大人去吃饭。吃 过饭后雨停了，而大人们要午睡。于是，他们又被从安静的房间里赶了出来。他们 很愤怒。因愤怒而决定背叛大人。于是他们没有同大人们商量便手拉着手在雨后的 斜阳里向沙滩跑去。 他们穿过了那片松林。 沙滩很潮湿。 他们想重新修建沙砌的古堡。他们开始精心劳作。曾经将古堡踢毁的那个男孩 不小心碰坏了一个塔楼。他遇到女孩子投过来的埋怨的目光。他突然暴躁起来，伸 手将所有建筑捣毁。他们争吵了起来。然后那个使古堡坍塌的男孩愤然而去。沙滩 上只剩下两个孩子。 女孩子开始哭泣，她满脸是泪。她说她不要那个走了的男孩走。她要他回来。 她要去追他。她说只有三个人玩才有意思。但是她被另一个男孩拉住了。她被拉回 来的时候被那个拉她的男孩紧紧抱住。她触到了那个男孩裸露的胸膛。她第一次听 到了一种胸膛里的声音。她觉得那声音大极了，大得令她恐惧。她想挣脱。她用尽 全力地扭转头——刚刚跑走的那个男孩竟然就站在他们的跟前。 他们全都呆住了。 他们对峙着。 搂抱着女孩的那双稚嫩的手臂慢慢地滑落了下来，紧接着，这个羞愧的男孩飞 快地跑走了。像在逃避灾难。他远去的赤裸的脊背是棕红色的。 跑回来的男孩依然紧盯着女孩。他的目光里除了愤怒又加进去了一重仇恨。他 凝视着女孩。他最后说，今后谁也别想做朋友。然后他再度扬长而去。 空旷的海滩上只剩下女孩。她继续哭着，流着泪，独自一人跑在被摧毁的古堡 前。天依然阴暗。后来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后来女孩突然发现她身下的沙被染 红了。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流出的告别童年的血。她不知道她已经长大，那血鲜红， 把女孩的惊恐的脸映得惨白。 惟有那两个男孩被留在宾馆里。夜很深也很冷，雨依然下着。当发现了女孩失 踪大人们严厉地追问他们。而他们则脸色铁青，每个人都一口咬定他们不知道。他 们拒绝承认在大人们午睡的时候，曾约了女孩到海边去。他们显然是吓坏了。他们 各自躲在房间里。他们即使见面，彼此也不敢抬起眼睛注视对方。他们从此被一种 神秘而恐惧的东西控制着。 在所有来此度假的人们中，只把那个女孩子永远留在了大海边。 她被海浪送上沙滩的时候，身体已经僵硬。她睁大死鱼般苍白的眼睛看着天空， 好像无怨也无恨。她很宁静，她是第二天清晨才被发现的。她已无从知道在前一个 夜晚，有多少人举着火把在海边和松林中寻找。大人们一直沿着海岸线呼唤着女孩 的名字。他们希望在天地间，能得到这个美丽女孩的响应。 后来很多年过去，两个男孩子分别长大。 总是摧毁古堡的那个家伙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热衷于破坏，包括破坏他自己。他 连续在小学、中学、大学做最捣蛋的学生，他除了开赋的聪明所给予他的生路之外， 他几乎没有任何朋友。他总是生性狂暴，动不动就与他人翻脸。他看不上身边的任 何人，包括父母兄妹，直到他长大成人，开始物色配偶。他各方面的条件本来都是 最好的，但是最终却没有任何一个哪怕最差的女人愿意嫁给他，他总觉得有谁对不 起他，于是毫不留情地将他同任何女人建立起来的关系毁于一旦。爱他的女人总是 伤心弃他而去，而他在这样的打击下，日益变得孤家寡人。 另一个曾经拥抱过女孩的男孩，也终因这一念之差而毕生在阴影的笼罩下。他 变得更加羞愧，更加懦弱和无能，他甚至从此再不敢抬起眼睛看人。他可能永远不 忘他们三人分手时的情景。他无穷忏悔，永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算是死于谁手。他 从此拒绝一切可以出头露面、可以成功的机会，他拒绝上重点中学，拒绝参加他本 来稳操胜券的全国数学比赛，他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候，拒绝参加高考，他的父母对 他怪异的个性最终无能为力。最后为了糊口，他只好到一家生产糕点纸盒的街道工 厂当工人。他以深入骨髓的那种自卑主动放弃了一切发展的机会。而当他最终找到 了一个比他更平庸的妻子时，他才意识到，他铸成了生存的大错。因他在第一次拥 抱妻子的时候，那种莫名的恐惧便袭了来。他脸色惨白，周身颤抖，像丢掉碳火般 丢掉了他新婚的妻子。从此他再不敢对妻子有任何热烈的举动。他患上了一种严重 的精神忧郁症，他对女人的肉体深怀绝望，直到，他有一天被他的妻子含泪送进疯 人院。 两个男孩自海边分手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但是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浪费了他们 的生命。 而这个传说中活得最好的惟有那个多年前已葬身大海的女孩子，她的生存不仅 超越了肉体，而且，她的美丽的灵魂始终笼罩在蓝色的大海上，并弥漫进所有看不 见的心灵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