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文集                一切如此寂静 

                                       作者:赵玫

    《北京文学》编者按:生活平静如水,一切如此寂静,然而一如平静河面底
下那桀骜不驯左冲右突不断回旋的暗流一样,当你跟随当红女作家赵玫的视角与
笔触进入生活的底层、人性欲望的深处,当你目睹小说中男人与女人一同在欲望
的长河里和金钱的泥潭中明争暗斗相互倾轧却都难以自拔的时候,你会痛切地感
受到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云谲波诡……
       

    一个叫比约克的女孩唱了这样一首歌。很诗意的名字。《一切如此寂静》。
以为女孩也很诗意。但在MTV 上,比约克看上去却仿佛只有十岁。她让人立刻就
想起了林格伦的" 长袜子皮皮".是的比约克就是那歌中的皮皮。她一边唱一边兴
奋地翻着跟斗,一边翻着跟斗又一边疯狂地唱道:啊,一切如此寂静。

    然后又一个女孩说,小说的开头应当这样写:一个男人在路上遇到一个女人,
他觉得他在十六年前见到过她……

    于是,循着两个女孩的指点,小说就真的开始了。

    多么美妙,似曾相识,仿佛在梦中。而现实是,当一个男人对那个女人真的
说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就等于是那个男人对女人说,你看,我真的喜
欢你。这是种关于爱的可能性的暗示。是寓言式的,适应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也是种只需要一点点聪明和狡猾就能够编织出来的骗局。问题是,当乔走进" 午
夜时装有限公司" 的总裁办公室时,他真的觉得见过那个女人。他并且立刻启动
思维,搜寻记忆,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发现那个女人,她是谁?而他们又曾在哪
里相遇过。

    但是女人就好像参透了乔的心,她立刻说这是男人们惯用的技巧,算了吧,
我们还是来谈这份合同,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乔于是觉得这个女人不可思议,因为通常还没有女人肯于揭穿乔的骗局。

    乔是以他对女装的极高品位和他极富想象力的设计来应聘这家公司的首席设
计师的。乔坚信他是最好的,并且坚信他将改变" 午夜" 并在不久的将来成为"
午夜" 的主宰。尽管" 午夜" 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功成名就,但乔就是怀着这样一
种救世主的信念走进总裁办公室的。他推开那扇很沉重的大门,看到的却是一处
四壁空空的房子。那一刻他真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房间,他恍惚犹豫,直到他听见
一个低沉的女人的声音在说,你没有错。进来吧。他才在那间房子的角落里,看
到了那个坐在一把黑椅子上的女人。黑椅子是那个房间中唯一的家具。乔惊异于
总裁办公室空旷的装饰,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午夜" 的总裁竟是一个女人,
而且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女人。她的独特之处恐怕只有那略带沙哑的低沉的嗓音了。
好像还有一点磁性。

    有时候事情就是和你想象得不一样。女人说。 于是乔便也脱口而出,这样
的招聘场面未免太做作了吧。

    女人这才站起来。看着乔。她的目光不躲闪也不回避。她并且一点也不激愤,
而是非常平静地对乔说,这不关你的事。如果你不想来" 午夜" 的话,你完全可
以立即就离开。
    这时候乔才开始细心打量这个女人。这个他早就听说过的、据说非常了不起
的女人。但是他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太平常了。没有任何能吸引他的地方,然后他
就说了他的唯一的印象,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

    女人便也反唇相讥。她说这些话还是留给别的姑娘去说吧。我叫冯戈。我创
造了" 午夜"." 午夜" 现在名扬天下。" 午夜" 要发展,所以我需要更新的理念
和技术。创造性和想象力。前卫的姿态。艺术和力量。也许还要一点男性的色彩。
怎么样,有兴趣吗?让我们来看看你的作品。

    于是,乔就把他用了几天几夜专门为" 午夜" 设计的那些图样拿出来,因为
没有桌子,乔便只能把它们摆满一地。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冯戈在地板上
的各种图样中走来走去。她横看竖看。有时会用脚把那些图样摆正,有时又会将
那些她不感兴趣的不屑地踢到一边。她不愿劳驾弯下腰。这无疑狠狠地激怒了乔。
他认为这是对他最大的轻蔑和侮辱。后来乔终于忍无可忍,他就对着那个依然在
蹂躏着他的劳动的女人大叫了起来,他说,你要是再如此轻慢地对待我,我就…


    但是冯戈根本就不理乔。她继续依然故我地看着那些图样。直到乔的叫声太
歇斯底里,甚至乔真的就要跳过来动武时,她才扭转身面对着乔。她显得很威严。
威严而冷漠。她竟然异常温和地问着乔,记不记得" 午夜" 是要给你五十万年薪
的,而且还并不在乎你自己正在经营的那家广告公司。你如果真的不想在" 午夜
" 做,走好了。" 午夜" 不愁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设计师。

    接下来乔尽管依然在喊叫,但是那叫声的疯狂程度显然减弱了许多。也许是
年薪五十万的诱惑要比一个男人的尊严重要得多吧。后来他干脆对冯戈的羞辱听
之任之了,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远远地看着冯戈是在怎样践踏着他的艺术和
灵魂。他想他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尊贵的,特别是在金钱的面前,一个男人的尊
严又算什么呢?尊严可以当饭吃吗?何况他又想生活得更好。

    这样很久。冯戈显得很认真。当然她也就不再对乔的作品那么随便了。他们
似乎都在调整着他们的态度。之后,冯戈说,收起你的杰作吧。然后退回到她的
那把黑色的椅子上,看着乔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把他的那些图纸收起来。

    再然后,他们对峙着。冯戈看着乔。一直看着。看着他的脸颊、眼睛,和身
体。那充满诱惑的目光。被乔感知着。她这样看了乔很久之后,最后才说,告诉
我,你是不是有同性恋的倾向?

    乔勃然大怒。这样的问话显然是对乔更大的侮辱。他想反击,但却又突然兴
味索然,因为他还从没有听人这样指责过他,他甚至一时找不出能够保护自己的
话。乔只能想去他妈的五十万吧,老子不伺候了。于是他转身就开始朝外走,他
已经抓住那个金属的门把手,冯戈却赫然抢在了他前面,用她的身体挡住了身后
的那扇门。

    她说你如果真的想来这里做,就必须努力适应" 午夜" 的方式。你可能以为
我又是在羞辱你,但是不对。你可能还并不真正了解时装界。你难道听不出来这
是一种恭维吗?想想伊夫。圣罗朗还有范思哲那些大师吧,他们又哪个不是同性
恋,否则他们怎么会对女人的服装感兴趣呢?但是我请你来" 午夜" ,并不是要
你在女装的女性立场上继续向深处走。我希望" 午夜" 的时装风格能够越来越模
糊,越来越没有性别的界限和特征。模糊才是真正的时尚。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时
代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吗?男女角色正在不断地调整和换位。可是你看看你的这些
设计,是不是太追求性感的东西了?这是" 午夜" 所不愿提倡的。看这些象征着
性或是表现着诱惑的黑色吊带,这些能将女人的性器官完全暴露的透明面料,还
有你所特别追求的这些女人的曲线,你以为今天的女性还是在依靠这些来生存吗?
不,太陈旧了。你难道感受不到时代的脉搏吗?

    乔看着冯戈。他对冯戈的指责尽管不以为然,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冯戈是一个
厉害的女人,而" 午夜" 之成为品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好吧,我告辞。乔这样说着。因为他似乎已经预感到" 午夜" 对他来说
是凶多吉少了。

    你请便。冯戈说。但这就是" 午夜" 的风格和宗旨,是不能变的,这也是我
的风格和宗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乔,我问你,你愿意和" 午夜" 签约吗?

    乔问,是开玩笑吗?

    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有人会向你出示所有的文件。最后签不签约当然是你的
自由。但是另外我还要提醒你," 午夜" 的员工大多是女人,我希望你能尊重她
们。也就是尊重" 午夜".

    " 午夜" 不就是你吗?我明白了。好吧,我去签约,决定卖给你。

    那么就欢迎你,因为从此你就是" 午夜" 的主人了。你可以为自己购买股份。

    真的吗?但我没有奢望,我不过是给你打工的。不过我还是要冒昧地问一句,
你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统治欲?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和你和" 午夜" 都没关系。今天就到这儿。希望我们未
来能共事愉快。

    从此,乔便开始以年薪五十万的姿态为" 午夜" 设计下一个季节的女装。当
然乔在开始工作之前,首先思考了冯戈提出的那个关于同性恋的问题。他反复地
问着自己,你是不是真有同性恋倾向?如果没有,当然很好,但可能就不会成为
范思哲那样的大师了;但如果有幸有了那种" 同志" 的倾向,那么他在这一对同
性中,所扮演的又是哪一半角色呢?是的,他为什么总是对女装感兴趣?为什么
一沾设计女装就兴奋?甚至他的衣橱里,还专门存放着几套他认为非常棒的女时
装。这些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说迷恋于设计女装的男人就一定会是同性恋者吗?
太荒唐了。所以让那个冯戈的谬论见鬼去吧。他决不是喜欢摆弄女人衣服的那种
变态狂。他认为那是艺术。他是为艺术而迷恋于设计女装的,这和同性恋毫不相
干。何况他如此健壮高大仪表堂堂,怎么会像个" 女人" 呢?

    " 午夜" 的空气令人窒息。这是乔在踏进" 午夜" 大门的第一刻就强烈感觉
到的。这里的思维古怪,人也是神经兮兮的。他觉得做服装的人有点另类是可以
理解的,但却没有想到这里怪异得是如此地不可思议,乃至于令人毛骨悚然。

    乔当然不用每天来公司上班。这里早就实行了弹性工作制,这倒是很令乔满
意的。但是乔还是要常来,特别是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因为他要把设计出来的
样子拿给冯戈看。他原来以为他要经常见到这个让他讨厌的女人,但是自从上一
次见到她后,乔竟然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这个女人去了哪儿?她好像突然从这
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从此无影无踪。问起来,便总是冯总不在。冯总今天没有
来。冯总现在谁也不见……

    他妈的,那么她要我们来干吗?乔立刻就把他设计的图纸随手朝天花板扔了
出去,让它们如天女散花般洒落得满设计室全是。然后他也不捡。他只是坐在那
里,把两条长腿伸到桌子上,说就这样等着冯总来接见。其实乔愤怒是因为乔的
工作很努力。一个星期以来,他已经画出了近百张草图,等着听冯戈的评语。但
不幸的是,乔竟然是被一个已经年过半百、而且看起来十分萎缩的男人领导着。
据说这个男人是冯戈在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说一不二,是冯戈的全权代言人,
公司里的人都叫他雄哥。

    雄哥是谁?乔不屑地问。

    这时候便有一股很强烈的、当然也是很好牌子的男用香水味道飘了进来,让
整个设计室陷入了一种淫糜的空气中。然后那个雄哥就走了进来。一个过早谢顶
的假装风流倜傥的男人。很瘦。挺拔。西装革履。城府很深的样子。还不苟言笑,
道貌岸然。就是他很谦卑地把乔的图纸一张不落从地上全部捡起来。然后用同样
谦卑的语调对乔说,看过之后,我会把它们尽快交给冯总的。

    你说什么?乔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对着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愤怒也不是,
发火也不行,因为雄太彬彬有礼,宽容大度了。一脸修养很深的表情,好像他并
不在乎乔的傲慢。而他就是这样对乔居高临下的。

    乔愈加气愤,说别动,把我的那些图放在那儿。为什么非要通过你呢?

    然后雄看也不看乔,而是一字一句且是字正腔圆地说,在公司里,谁也不可
能想见冯总就见冯总。

    可是你看得懂我的图纸吗?乔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雄却平静地说,您来之前,一直是我在打理" 午夜" ,也是我为" 午夜" 挣
下了亿万资产。这一点冯总很清楚。

    乔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他不知道冯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男人。

    这种既见不到冯戈,又要被雄管辖的日子让乔苦不堪言。他甚至后悔和" 午
夜" 签了约,他想他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五十万的诱惑力就这么大吗?本来冯
戈就让他很痛苦了,想不到人世间还有雄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坏人。乔是过了很
久之后,才慢慢接受了这种被管理的现实的。他设计的图纸也只能是通过雄传递
到冯戈的手中。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他依然是既见不到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也
听不到她对他设计的意见。直到有一天,他的所有图纸终于全被退回到他的办公
室,并且雄冷酷地告诉他,全是废品。设计中没有一种是被冯总认可的,当然也
就没有可能被送到车间去制做样品了。

    乔勃然大怒。他终于看清" 午夜" 是不需要真正的艺术的。而让他更不能忍
受的是,他在" 午夜" 的这个失败的消息,竟是由雄那个混蛋通知的。雄有什么
资格?而且他在通知他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竟堆满了那种阴险而诡秘的笑。

    乔说,他真的不明白,他妈的" 午夜" 是个什么地方!

    于是雄不温不火地告诉他," 午夜" 是一家年利润近千万的服装公司。产品
行销海内外。是已经打入国际市场的知名品牌。有很高的声誉。如果努力,今后
可能会做得更好。

    乔无可奈何。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说用不着你在这里说这些,我要辞职。我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浪费生命呢?

    自便。雄说。在" 午夜" 来去自由,这是冯总一贯的方针。但是如果您还想
再继续做下去的话,冯总就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她恰好这会儿想见您。

    妈的这个女人。乔骂着。尽管他已经真的想离开这个地方了,他想他还是不
妨见见这个神秘的,而且很可能也是很坏的女人。他要见她。要问个明白。当然
还要让她赔偿他生命和艺术的损失。

    乔是带着满腔怒火和满腹怨恨走进那间办公室的。他无法回忆起冯戈的姿态,
他觉得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女人的模样。他只记得那是个古怪的女人,做作而
且不近人情。他想没有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的,除了雄,因为雄根本就不是一
个男人。

    乔不敢想象他见到的这个漂亮的女人就是冯戈。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上一次
见到她时简直判若两人。而迷住他的,是一套灰绿色的华丽的长裙。领口很低,
露着乳沟,怎样的一番贵妇景象,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他的怒火竟也
不知不觉地悄然熄灭,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乔觉得很沮丧。他甚至不再能破口
大骂。真是他妈的。

    冯戈就是穿着这样的一件长裙站在房间的中央等着乔的。她被墙角的灯光照
射着,使她看上去很像在表演。很美。确实很美。她使乔再一次坚信了服装的魅
力。美的服装甚至能掩盖女人的邪恶。艺术就是有这样的魔法。

    冯戈就站在那里等着乔走进来。等着那扇沉重的、带有很坚实的弹簧的门在
这个男人的身后慢慢关闭。他们就在那里以对角线的方式远远地对峙着。当然他
们谁也不会走向谁。他们知道他们是彼此仇恨的。他们也不想因为一件美丽的裙
子而化解掉他们之间已经形成的那种深刻的矛盾。他们对峙着。后来这成为了他
们之间的一种常态。永没有和解的可能,哪怕有时候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就这样很久之后,冯戈开口。她用很低沉很沙哑甚至很男性化的声音问乔,
听说你要走?是因为工资不够高吗?

    我是不想陪着你们玩儿了。人一生很短,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 午夜" 这
种无聊的地方。

    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不满意吗?因为你的设计一点想法也没有。不伦不类。而
且近乎平庸。平庸多可怕。你是做艺术的你应该知道,这样的东西太多了。就像
巴黎那个平民出身的皮尔。卡丹,他的作品永远也进入不了欧洲那几大著名的时
装发布会。就是因为他太平庸。那不是我的梦想,更不是我的追求。

    那么你的追求是什么呢?就像你身上这套过时的时装?

    它不是我的。是伊夫。圣洛朗的。圣洛朗的设计不会过时。他的服装永远是
最好的。他的观念也将是永恒的。你也许永远也不会了解他。想听圣洛朗的故事
吗?那是十几年前,我有幸看了他在北京美术馆的时装展。多么幸运。那是他的
展览唯一的一次来中国。而我也是非常非常偶然地看到他的。灯光就像这个房间。
就这样在幽暗中照射在那些模特的身上。真正的梦幻。或是一首短诗。我还从没
有那样被感动过。以后我就创建了" 午夜".那是我一生的追求。然后每一次出国,
我都会找到圣洛朗的专卖店,在那里精心地为自己挑选一件他设计的服装。那才
是真正的经典。你能懂吗?无论什么时间都不会过时。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乔。
我的意思是,要么古典,要么就非常非常的现代。我只是觉得你在理念上有些混
乱,或者是还没有彻底想清楚。其实你的很多想法还是不错的,只是它们太零碎
了,然后就造成了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你没有像你保证的那样,让" 午夜" 真
正令人耳目一新,这不能不让我失望,所以,对不起,你只能重来。

    冯戈这样说着,便慢慢走近了乔。她说为什么不能借鉴你身上这件衣服的创
意呢?它们穿在你身上真是棒极了,让你看上去非常性感。这种高高竖起的领子,
还有这种简洁的风格。冯戈说着,便伸出手去摸乔的衣领。乔躲闪着,冯戈不解
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们和衣服的关系,就等于是和恋人。看见好的衣服,就禁
不住想去触摸。想知道面料的质地是怎样的,而设计的意图又是什么。这是很自
然的。是一种职业的习惯。你不是这样吗?好了,不说这些。雄对你说了吗,我
们现在需要秋装。需要那种秋天的色彩。你知道雄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服装永远
是季节的奴隶。他说得真好。有时候他会突然冒出一些火花,说出这样的至理名
言。

    这就是你欣赏他的缘故?

    是的,有时候雄是不可替代的。我信任他。我希望你们能好好配合。成为"
午夜" 的左膀右臂。

    和他吗?大概我是做不到的。

    其实雄是个很有品位的人。你可能还不了解他。人是需要慢慢品的。雄出身
世家,从小见过大世面,所以他不像他这个年龄的那些人那样那么保守。所以我
用他。而且他自己就是名士风流。

    那就是你对男人的品位了,我不敢恭维。

    不说雄了。我们走。

    我们?去哪儿?

    去看看秋天的色彩。有时候大自然会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启示。乔,别走。我
对你充满希望,否则,我怎么会每年拿出五十万来给你。我不是慈善家,更不想
救济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我要你为我创造效益。那才是" 午夜" 所需要的。

    也是你所需要的吧。可是我有那样的能力吗? 那是黄昏。在那片丛生的芦
苇塘前,冯戈突然说她有点冷。然后她就要求乔,她说你过来抱抱我。

    乔远远地站着没有动。他问这也是" 午夜" 的一部分吗?

    " 午夜" 是不能亵渎的。冯戈说你讲话不要太刻薄。

    可是我也有我的尊严,不是被你雇来做工具的。

    秋天应该是暖色调的,温暖中带着一点瑟缩和凋败。还有这种灰暗的金棕色。
不那么明亮的。一切都显得沉着而忧伤。大自然已经给了我们最迷人的色彩,够
了,只是我还想知道,一个男人在五十万面前还有尊严可言吗?

    你真是个卑鄙的女人。

    人有时候就是要卑鄙一点,否则你在商海中一天也不能活。

    其实乔已经知道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该做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
所能够承受的究竟有多少。

    他们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苇塘,也是一望无际的秋色。很浪漫的一种景象,
但乔以为那并不是他们那种人所真正需要的,所以当他们置身其中,就多少显得
有点可笑或是做作。他们是应该做点别的什么事情的。更实际的。远方是落日。
身后则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冯戈的。在荒郊土道上。显得不伦不类。乔若
即若离。他的感觉很奇妙。他觉得他既厌恶身边的这个让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的女人,又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亲近她、征服她的愿望。

    冯戈说我一向做事果断。

    乔说他知道迟早会发生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冯戈又说秋天本身就是一种色彩,你甚至不用改造,直接拿来用就是了。

    乔已经不想听冯戈在说些什么。因为他已经在冯戈的暗示下,慢慢地开始接
近她了。他想这可能是这个傍晚他必须做的,他已经在劫难逃,他只能随风而去。
乔是在靠近冯戈的时候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那淡淡的香的。那是种清香。或是某种
植物的味道。尽管若有似无,但乔还是闻到了。闻到了他便很亢奋。他觉得那是
从那个女人的下部缓缓升腾起来的并萦绕于她的味道。那味道就仿佛毒品,立刻
就吸引了乔,让他陶醉和亢奋。乔听之任之。他认为所有身处如此困境的男人,
都将难逃这宿命一般的厄运。

    然后乔就猛然抱住了冯戈。像这个女人预期的那样。他抱住她就开始疯狂地
亲吻她,他说你要的不就是这些吗?我给你。我可以满足你。

    冯戈便也在亲吻的喘息中反唇相讥,她说也许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你是个真
正的男人。

    然后乔就更猛烈地证明他自己。他把他自己表现得就像是野兽,甚至禽兽不
如。

    当然冯戈就不得不开始挣扎,她说你弄疼我了。我只是要你抱紧我,不是让
你来攻击我。

    不是都一样吗?乔很流氓地说,这不就是你要的节奏吗?和时代同步。你这
样的女人是可以立刻和任何男人甚至陌生的男人上床的。何况你还总是很忙,不
能给这种事太多的时间和感情。你只是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会招徕我这样的男人
为你服务。

    这种务实的态度有什么不好吗?冯戈一边说着一边去解乔的钮扣。她喘息着。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扭动着。她说乔,抱紧我。我要你。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
要抓紧享受所有的瞬间。来吧,快一点,这一刻我是你的了,你不愿意免费享受
女人吗?

    但是乔还是突然间停了下来。他就那样让被他燃烧的冯戈悬在了激情的半空
中。那张扭曲的脸。那渴望的湿漉漉的嘴唇。乔温柔地捧着她的脸轻声对她说,
这一刻你也必须承认,你已经不是我的老板,而是我的猎物。

    我怎么会成为你的奴隶?不,永远不会。冯戈使劲推开了乔。她甚至已经决
定放弃这次秋天的浪漫了。她说你以为在这样的时刻你就能控制我吗?我不会屈
服的。我可以不做爱。你走吧,你这样的男人不会找不到的。

    但是你别动,你现在就在我的臂腕中。无论你怎样挣扎也没用。力量在我这
边,我是个男人。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回答我,这一刻我是不是你的主宰?然
后乔就更紧地抱住了冯戈,他的吻让这个渴望着吻的女人几乎窒息,让她在他的
怀抱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以至于最终顺从地瘫软在乔的身上,任他在她的身上
疯狂地抚摸。接下来乔便开始奋力撕扯着那件价值不菲的圣洛朗。他真的撕破了
那条长裙,并且骂着,去他妈的圣洛朗吧。他不知道冯戈是不是每次欲望到来的
时刻都会损失掉这样一件昂贵的服装。太可惜了。但是乔决不手软,他觉得那是
在帮助他出一口心中的闷气。他不仅要撕破圣洛朗,他还要毁掉这个用圣洛朗标
榜自己的女人。

    冯戈转瞬之间就在乔的面前赤身裸体。她的身上一丝不挂,在那件优雅的长
裙里面,竟然既没有乳罩也没有丝袜,甚至连短裤也没有。乔很惊讶,他不禁脱
口而出,这也是" 午夜" 的风格吗?

    然后乔就强暴了这个女人。他甚至没有像冯戈要求的那样,回到汽车里去做
完余下的那部分。他说他等不到那一刻。他还说谁知道你那个肮脏的座位上有过
多少个男人的精液。乔说他认为就在这土道上很好。他又说你不是喜欢大自然吗?
那看长河落日,与做爱同在,有哪个男人给过你这样的幸福吗?乔长时间地折磨
着冯戈。他不管冯戈的皮肤是不是被碎石弄破,她的那些伤口是不是已经流出了
血。后来,当冯戈光着身子跑向她的车时,乔看见她的身体已经被碎石划得遍体
鳞伤,满是血痕。

    很冷的秋季。

    那是冯戈始料所不及的。

    冯戈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拖着那件同样被损毁的圣洛朗回到了
车上。她依然一丝不挂地坐在方向盘前,嘴角悬挂的是一丝恶狠狠的麻木。她锁
上车门,不论乔怎样歇斯底里地拍击着车窗。她就是不理他。也决不让他上车。

    后来冯戈开始发动她的车。她示意乔躲开。乔不肯。后来他就干脆站在了她
的车前。他大声吼叫着。一边吼一边穿着他的裤子。冯戈在那一刻真想撞死这个
男人。也是在那一刻她开始痛恨她的财产和" 午夜" ,她想她要是没有这些牵挂,
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撞死这个男人的。他强暴了她。他是那么残暴。就在刚才,
他在她的身体上为所欲为,他羞辱她蹂躏她泯灭她,让她从身到心都伤痕累累,
遍布着绝望和悲伤。她觉得被乔在荒郊野地里强奸的滋味并不好。那不是她想要
的,也不是她真正喜欢的。当然她承认一开始是她在引诱乔,是她在渴望着这个
男人强健的身体。但是那个过程太可怕了,那个男人太霸权也太自私,而且整个
过程竟成为了他对她的征服,成为了这个男人在那里独自享受着她为他带来的性
的欢乐。那不是她的初衷。乔不想让她获得哪怕一丝的快感,他甚至在他如鱼得
水地做着那一切时,根本就不管她的身体是不是很疼,被碎石划破的皮肤是不是
很疼,被他强行进入的瞬间是不是很疼,被压在他沉重的身体下的她的脆弱的五
脏六腑是不是很疼,被他不断蹂躏的她的心灵和神经是不是也很疼。是的乔根本
就不管她。他在她身体上表现出来的残酷和狠毒几乎置她于死命。这就是为什么
她很愤怒。后来她的汽车在左躲右闪之后竟然闯过了那个盛怒的男人。她踩足了
油门。疯狂的向前开。直到在汽车的反视镜里再也看不到那个男人的影子。

    然后她才把车停了下来。她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把车停下来。车停下来后她
就趴在方向盘上,哭了。是的她哭了,但是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她重新冷酷而
麻木。就这样她停在半路上等着那个一步步走来的男人。她知道他一定也很愤怒,
也恨不能杀了她,但是她等他。一种残酷的心情。她对乔既深怀仇恨又深怀爱意。
很莫名其妙的。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她等他,甚至不怕他追上来后对她继续施
暴。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她并不是不能接受乔对她的强暴,在身体的深处,她甚
至渴望着那个男人对她的蹂躏和虐待;她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那就是
在激情的那一刻,她竟然承认了她是他的奴仆,她竟然屈服于他,任他统治支配,
而他,不过是她庞大的服装帝国中一个小小的雇员。

    乔终于走了过来。满脸阴沉地接近着她的车。她不知道乔究竟是一个怎样的
男人。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以他的性格,他是会回到她的车上,还是不理
睬她继续往前走。更不知道这个愤怒的男人在接近了她的时候会对她做什么。

    但是冯戈并不恐惧。她甚至在乔走过来的时候主动为他打开了车门。在发生
了刚才的那一切之后,她对他竟没有丝毫的戒备,这就很难解释了。

    乔竟然毫不迟疑就坐了进来。他竟然显得很平静,大概是刚才他独自走的那
一段路,已经滤去了他的狂躁。乔一上来就去摸冯戈裸露的大腿。但是冯戈闪开
了,她说,别碰我,你这个混蛋。

    然后乔就乖乖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只是在汽车开进市区的时候,提醒冯
戈,在都市的大街上赤身裸体是要触犯刑律的。

    可冯戈根本不管什么都市大街的规矩。她就那么光着身体,并且大胆迎接着
偶然发现她的那些路人异样的目光。

    他们回到" 午夜" 的时候已是深夜。乔下来。问她是不是打算就这样走进她
自己的公司?冯戈无语。然后乔又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欣赏男人,或者只
喜欢那种女性化的男人,比如雄。冯戈依然无语。因为她知道那是乔在故意激怒
她,但是她不想在" 午夜" 的门口和乔吵。最后,乔又说,发生了这种事,你有
权力解雇我。我随时随地等你的通知,我对" 午夜" 已经没有热情了。我这样提
出来纯粹是为你想。我觉得你在你的公司已经无法面对我了。乔说过之后,扬长
而去。

    乔没有接到" 午夜" 解雇他的通知。乔知道这就意味着冯戈仍然还需要他。
被一个女人连续不断地需要感觉好像也不错。果然,雄不停地打来电话,说冯总
在催促乔尽快拿出秋装的设计,因为" 午夜" 的秋装展示会就要举行了。冯戈希
望公司能有一批崭新的视觉冲击力强的新款服饰在展示会闪亮登场,其实冯戈的
真正意图是希望乔能在这次大型展示活动中脱颖而出,被人们所接受,并带给"
午夜" 一个新的形象。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冯戈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只有雄那种老
谋深算的人才能暗暗地体会出来。

    尽管乔不能理解冯戈的真正意图,但是,乔突然开始奋发图强了。连乔自己
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获得了那种灵感,后来那灵感便成为了他工作的动力。总之
他很快就做出了那个叫" 秋的畅想" 的季节主题。所有的秋天的色彩,那些细微
的差别和过渡,以及不那么流畅的线条。总之那种枯叶般的感觉令乔兴奋不已,
而只有兴奋起来,乔才可能设计出最好的时装。乔不愿把这归结为那段苇塘边的
浪漫。他知道那浪漫不足以成为他行动的力量。但是乔从此确实很努力。他夜以
继日。一种必须紧紧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每一个灵感的紧迫感。尽管乔在郊外的那
个傍晚之后再没有见到过冯戈,但是他的设计却不断地得到冯总的认可和肯定;
而任何设计只有被冯戈认可后,才可能被送到车间,由工人们制做成准备参展的
样品。

    乔不知道冯戈是怎样转变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换来了他在" 午夜" 如此稳固
的首席设计师地位。从此,他便也投桃报李地为" 午夜" 努力工作了起来。而他
的设计理念大胆而新异,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且不断有涌动着激情的作品问
世。那时候,乔的几乎每一件作品出来,都会在设计室中引出一阵不小的震动和
争议。" 午夜" 本季度的时装展示会几乎都是乔的作品。乔作品的风格当然和"
午夜" 从前的风格截然不同,以至当那些新款被发布时,媒体甚至不敢相信那就
是" 午夜" 的作品。

    这就是乔之于" 午夜" 的意义。

    是乔给了" 午夜" 新的潮流。

    乔的事业前途无量,媒体说这是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

    为了让那些将要参加展示会的服装在制做中不要走样,那以后的一段时间,
乔几乎每一天都呆在样品车间,在那里盯着缝纫女工的工作,在每一个细节上叮
嘱和监督她们。就是在这样一个紧张而繁忙的过程中,乔认识了秀秀。一个四川
大山里来的女孩子,眉清目秀,后来她几乎改变了乔的生活。

    秀秀是样品车间的主管。因为乔对他设计的服装的做工很严格,很在意,甚
至很吹毛求疵,所以他要不停地和秀秀打交道,要通过她把他的旨意传达给工人。
乔不是在同秀秀经常的交往中喜欢上这个女孩子的,而是非常突然的,闪电式的,
几乎在第一眼看到秀秀时,他就爱上了她。但是乔对秀秀的喜爱中没有邪念。可
能是因为他一天到晚要和冯戈,或是和雄那种人打交道,烦了,所以在见到秀秀
时才觉得特别轻松和简洁。他简直不敢相信" 午夜" 中还有如此清纯的女孩子。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在沉重的压力下,在扭曲变形中,蓦地被一阵清风拂过。
因为秀秀的清纯,乔在与秀秀的交往中,自然也就很严肃。乔是个非常识时务的
男人,他不会破坏那种唯美的东西,但却能在第二次见到冯戈的时候,就超越了
常规地和她做爱。他有他引以为荣的判断力和为人处世的技巧。他是个能把握自
己的男人,能理智地将一切运筹于帷幄。

    乔后来才知道,看上去精明强干的秀秀几乎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像所有山里
的女孩子们一样,秀秀从小就梦想着能走出家乡的那片绵延起伏、没有尽头的大
山。后来秀秀果然就实现了她的愿望,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打工。据说是冯戈
收留了她,所以她一直把冯戈当恩人。一种朴素的报恩思想,使秀秀从此死心塌
地地为冯戈干。秀秀不仅有出色的手工手艺,在缝纫女工们中还有着极好的人缘,
因而不久就被提升为部门的主管,据说是冯戈最放心的部门主管之一。又据说冯
戈之所以放心秀秀,是因为她能和雄密切配合。而" 午夜" 的大部分部门,和雄
的关系都是非常紧张的。所以对雄来说,秀秀也算是他最顺从的下属了。

    在展示会前夕,为了赶制模特的服装,样品车间经常要加班加点。乔和秀秀
自然也要没日没夜地时常盯在现场,大概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吧。加班多了,自然
接触也就多,不久,乔和秀秀有了一种默契。是工作中的。那是因为首先他们的
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希望在他们的努力下," 午夜" 的服装展示会能顺利、成功。
当然在成功的具体含义上,他们的态度还有些微的差别,因为对乔来说," 午夜
" 的成功也就是他的成功,所以他是有一点功名之心包含其中的;而秀秀比起来
就无私得多,她不想在这成功中获得任何好处。如果说她还有一点私心的话,那
也是为了冯戈。她希望冯戈能成功,那全然是出于她对她恩人的无限忠诚。为此
她才会对冯戈认可的那些服装竭尽全力地去制做。她不断和乔切磋探讨,最大限
度地提高工艺水平,把那些衣服做得精益求精。她熟悉乔拿来的每一张图纸,她
对每一套服装的每一颗钮扣都烂熟于心。她对这套" 秋的畅想" 系列服装燃烧着
前所未有的热情,她负责,认真,以至于根本就无需乔为此而费心。这一点当然
也令乔非常满意。他很高兴在他通向事业巅峰的道路上,还能遇到秀秀这样一个
可谓知心的助手。

    乔和秀秀如此呕心沥血,竭尽全力,其实说到底,最终获利的还是" 午夜".
显然冯戈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某个晚上亲自设宴,感谢乔和秀秀为她
所做的这一切。

    那顿晚餐是由雄安排的。雄是冯戈的大内总管,就像是冯戈的家里人,所以
冯戈在举杯答谢的时候,并不提雄,只谢乔和秀秀,说,拜托。

    那是一家很好的饭店。环境幽雅,还有煽情的蜡烛。方桌的四面各守着一个
人,乔的两侧,一面是冯戈,一面是秀秀。对面还有雄。雄的在场,无论如何还
是让乔觉得不舒服。他想如果不是秀秀要来,他是决不会来吃这顿乏味的晚饭的。
他可以找到无数的理由推掉这次无聊的聚会。是因为秀秀说她要来,且希望乔能
陪她,他才最终决定来。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拒绝了雄,但是他却无法拒绝秀秀
请求的目光。

    幽暗的烛光使他们谁都看不清谁的脸。那时候乔和秀秀已经很熟悉了,他们
无论在车间里,还是在工作之余,都已经可以轻松面对,谈笑风生。但是在冯戈
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乔显得拘谨了许多。他很少讲话。沉默寡言。低着头。偶
尔抽烟。无所适从。既不能轻松自如地面对秀秀,也不能风流潇洒地调侃冯戈。
那种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感觉,让乔觉得不舒服。

    那是在郊外的那段风流之后,乔第一次又见到了冯戈。他说不清重见冯戈时
的那种感觉,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这个女人很亲近,还是应和她很疏远。乔不知
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了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照理说,他们在服装展示会上的利
益的一致,冯戈对他的设计的认可和支持,还有他们曾经有过的身体的接触,哪
怕是并不美好的,但是这种种的理由,应该足以使他们不再陌生。但是此刻他们
坐在一起,却那么地冷淡疏远。无话可说。像路人。

    乔觉得很不自在。他想很可能是这样的组合不好。首先是他不喜欢雄,所以
他不愿意和这个男人多说哪怕是一个字。和那两个女人同时在一起也让他觉得不
对劲儿。他想其实无论让他和她们中间的谁单独在一起,他都会觉得随意得多。
而眼下尴尬的原因是,他和她们都有着那种微妙的关系。这关系他是知道的,所
以他在明处。他于是才会尴尬而拘谨。而她们不知道。她们在暗处,被他看着。
结果被蒙在鼓里的女人们反而毫无负担,轻松自然,谈笑风生。左边右边。他坐
在那里。被挤压着。他远观她们,发现这两个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女人竟有着有
如姐妹一般的亲密的关系。秀秀平易质朴,穿的衣服甚至有点土气;而冯戈则珠
光宝气,光彩照人,周身散发着那种令人窒息的香水气息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优雅。
乔对这种人为的悬殊很反感。他觉得那是冯戈存心要秀秀难堪。然而秀秀却对冯
戈的这身装束赞不绝口。她是那么由衷和真诚。她的纯净的魅力甚至是乔所不能
接受的。乔不理解这两个女人为什么能如此融洽。他觉得她们应该是彼此仇恨的。

    晚餐在两个男人的沉闷和两个人女人的快乐中终于结束。兴奋中的冯戈又提
议去跳舞,她说既然出来,就该彻底放松,好好休息。秀秀立刻说,不行,我不
能去了。车间里的活儿太多,我已经安排了他们加班,我必须回去。

    那么你呢?冯戈看着乔。她这样问着乔的时候,就仿佛是在审问他。

    乔很不愉快。他想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说他也要回车间。还说回去是为
了准备冯戈的时装展示会。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

    你们都要回去?冯戈异常扫兴的样子。其实谁都知道,冯戈之所以提出跳舞,
完全是为了乔。冯戈在酒后。她的愿望可想而知。

    秀秀立刻说,你们去吧。今晚车间里不需要你。是另外的一些衣服。秀秀的
神情很真诚。那真诚让乔觉得他简直是个邪恶骗子。

    但冯戈不等乔再说什么或解释什么。她扭转头,冰冷地对雄说,我们走。

    然后冯戈便带着雄离开了饭店。冯戈临走前还很西方礼节地拥抱了秀秀。但
是她却没有理睬乔,也没有和乔告别,就好像乔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后来秀秀抱怨乔,她说你完全可以去,可你为什么不去?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乔说。咱们也走吧。然后便带着秀秀离开了饭店。

    很可惜在结尾的时候,冯戈精心设计的晚宴不欢而散。那显然不是冯戈的初
衷。那不欢而散本来也许是可以避免的。

    在时装发布会前的某一天,冯戈突然召见乔。就在她那间空旷的办公室里。
光很暗。显得压抑而冷酷。乔走进去。扭头才看见冯戈站在门后。见到乔她便举
起手中的那套刚刚做成样品的服装,并且非常温柔地问着乔,你以为模特中有人
能穿得下这套服装吗?

    乔看着那套衣服。那是一件非常性感的长裙。蝉翼般透明的丝绸面料。给人
一种对女人性器官的暗示和梦想。乔知道他已经无需再说什么。冯戈的话就像是
一把柔软的剑,一直刺进他心里的那个暗处。他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有如此犀利
的洞察力。他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女人的直觉。

    乔走过去拿过了那条长裙。然后他就向外走。是的他心里是明白的。他知道
那套洋溢着性的气息的长裙是他专门为谁设计的。他觉得服装设计有时候就像绘
画一样,是需要心中有个偶像的。偶像会使艺术充满激情,譬如被毕加索爱着的
那些画中变形的女人们。而偏偏冯戈就窥到了这激情。窥到了长裙背后的他的真
正的心意。其实乔并没有想要这套服装去参加" 午夜" 的时装展示会。他只是想
把它们做出来,想看到他的激情所演绎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他所做的这一切,甚至连亲手缝制了这件衣服的秀秀也不知道。他记得那天
开始剪裁的时候,秀秀突然匆忙地来找他。她也非常认真地提出了和冯戈一样的
关于尺寸的问题。秀秀说,公司的模特中没有任何人穿得下这么小尺码的裙子。
她说她熟悉公司所有模特的尺寸,她问乔是不是设计时把尺寸搞错了。乔自信地
说不会错。他并且执意要求秀秀严格按照他的尺寸把衣服做出来。他说这是他所
有设计中最优秀的,哪怕永远都不会有模特去穿它。

    为什么要这样?秀秀不解地看着乔。但是秀秀还是顺从乔的意愿,并且亲手
缝制了那套长裙。然后她又遵照乔的指示,把它悬挂在样品服装中间。那确是一
件非常漂亮的裙子。无论样式和色彩。那么秋天的味道。它就那样在所有将用于
展示会的服装中隐藏着,并且闪烁着夺目的光彩。乔不知道冯戈怎么就发现了它。

    乔这样想着,他甚至感觉不到冯戈已走到他的身边。很近。在很近的地方冯
戈夺过去他的那件心血之作,并再度咄咄逼人地问着他,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按
照哪位模特的体形设计的吗?

    乔无语。他什么也不想说。他甚至不愿看冯戈。其实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潜台
词究竟是什么。

    然后冯戈又走开了。她说她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件杰作。她说我在那些样品
中一眼就看到了它。它太出色了。为什么只有它才会那么出色?这大概是你唯一
没让我审定的作品吧。你对我隐瞒着。为什么要隐瞒?当然它是最好的。看得出
你对它满怀了激情。当然你也可以不通过我就把你的想法搬上舞台。在" 午夜"
你有这个自由。你是" 午夜" 的灵魂。可是你知道吗,它竟然刚好是我的尺码。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想一想仅仅是郊外的那个那么短的瞬间,你就记住了我的
尺寸。你真是天才的时装设计师,也是我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寻找的。我知道你
之于" 午夜" 意味了什么。那将是划时代的。非常重要。还有,这件为我而做的
长裙提醒了我,过去我作为设计师在表演结束后和模特们一道上场时,总是忽略
了自己的服饰。我为什么偏偏不为自己设计一些像样的服装呢?难道我就那么不
重要吗?今天你为我想到了。真好。我要感谢你。那我们现在就来试试,看你的
杰作是不是真的适合我。

    冯戈说着就把自己转瞬之间脱得精光。她总是这样,总是能使乔感到震惊。
她看着乔惊异的眼睛。她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在我们这里,模特的身体不是秘
密。她们就等于是活动着的塑料架子,何况你我之间已经不再陌生……

    冯戈将那件长裙穿在了自己身上。

    那长裙竟然他妈的真的很适合她。竟然使她平添了无限风情。

    乔当时的愤怒和恶心就不用说了。他真的恨不能冲过去,把那件长裙从冯戈
的身上撕扯下来,哪怕把它们撕碎,哪怕毁了它。但是乔终于控制了自己。不知
道他的理智是不是年薪五十万所致。总之他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冯戈。看着这个令
他嫌恶的女人表演。他沉默不语。后来就干脆转过身去看别处。他知道那是冯戈
在故意羞辱他。他觉得这个拥有亿万资产的女人实在是太卑鄙了,她简直就是个
魔鬼。

    而穿着那件乔所珍爱的长裙的冯戈,却在乔的眼前不停地转着。那透明的裙
摆飞扬着。在旋转中飘逸着性的芬芳。她说你看,怎么样?这就是你的杰作,你
看它穿在我身上合适吗?那是你想要的效果吗?女人的性器官是应当以这种方式
若隐若现地暴露给男人的吗?你抬起头看着我呀。我知道这一刻你恨不能杀了我。
但是你知道吗,这一刻我也恨不能杀了你。拿去吧。拿去给你想给的女人去吧。
乔你果然很有眼光。你看不上我公司里任何一个漂亮的模特,却独独欣赏一个乡
下来的姑娘。你是在追求什么样的刺激?秀秀又能给你什么呢?是的秀秀确实很
美丽。那种山青水秀的美。但是你肯定这就是你需要的美吗?当然如果你觉得秀
秀合适,那就按你的意思好了。我决定在" 午夜" 的时装发布会上,秀秀就穿这
条裙子上场。她就是" 午夜" 的精灵,代表了" 午夜" 的全部品质。秀秀在" 午
夜" 做了这么多年,想来T 形台上的" 猫步" 她不会陌生。冯戈说着,就拿起了
对讲电话,她说雄,你去把秀秀找来,我要……

    乔抓过了冯戈手中的话筒。他们相互抢夺着。后来乔不得不紧紧抱住了冯戈,
他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冯戈奋力挣扎着。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什么?

    要秀秀做模特。

    开什么玩笑?那件衣服并不是为展览准备的,再说,秀秀只是个山里来的纯
洁的小姑娘,她怎么能做模特呢?

    你怎么知道她纯洁?她又怎么不能做模特啦?当初公司里很多人还都认为我
不该让秀秀做部门主管呢,包括雄。但事实证明,无论什么,秀秀都能做得很好,
而且是最好的。所以模特也是一样。模特并不需要教养,只要有美丽的身体就足
够了。而模特这个职业本身就是教养,就足以把秀秀这种山里来的你所谓的纯洁
的小姑娘教化成一个优雅而又富有的女人了。多么轻而易举,就像女人无需成本
地出卖色相。我为什么早没有为秀秀想到这个出路呢?看来秀秀应该好好感谢的
是你而不是我了。好了拿去吧,这件最漂亮的裙子," 午夜" 的灵魂……

    冯戈说着,又脱掉了那条长裙。她重新让自己赤身裸体,这一次,她走过去
贴住了乔。她紧紧地贴着。她在乔的躲闪中挣扎着。她去解乔衬衣上的纽扣,她
说,城市里的富有的女人难道就真的让你这么厌恶吗?我们并不陌生对吗?来呀,
乔,就像在郊外,那个黄昏的荒凉……

    这时候冯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秀秀?

    秀秀很惊恐的样子。她显然看到了一丝不挂的冯戈正缠绕在乔的身上。秀秀
呆在那里。她不知道在冯戈的办公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秀秀被吓坏了。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门还没有关上。她想她走还来得及。
于是秀秀想离开,她退着,但是冯戈叫住了她。

    秀秀周身颤抖。她用颤抖的声音怯怯地问,冯总,能让我走吗?

    是的。你不要走。

    秀秀便只能继续留在那里。在那样的一幅景象面前,大概只有真正看到的人
才会觉出是怎样的可怕。秀秀也许并不太在乎女人的裸体,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要
和那些裸体的模特们打交道。但是她不愿意看到裸体的那个女人是冯戈,更不愿
看到冯戈是绕在她那么尊重的乔的身上。而这一切也许还不能引起秀秀的愤怒,
让秀秀不能忍受的是,她熬更打夜精心缝制出来的那条长裙,竟然被粗暴地扔在
地上,并被冯戈和乔任意践踏着。秀秀不知道在冯戈和乔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很害怕。她知道他们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们是决不会拿裙子出气的。

    冯戈离开乔并开始穿她自己的衣服。她慢慢地穿,慢慢地系着钮扣扎着裙带。
直到穿戴整齐,冯戈又恢复了冯总的姿态,她才扭转身对秀秀说,秀,你不要走,
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我知道你很伤心。那是你的心血。当然也是他的,是这个
对女人总是充满了爱的男人的。你知道吗?他想改变你的命运。秀,你的命运难
道还不够好吗?告诉他。让他了解你的一切。不过,还是算了,就让我们按照他
的想法来改变你吧。秀秀,配合一下,穿上这件长裙,看看他为你度身定做的这
套堪称经典的时装,在你的身上会是个什么样子。

    秀秀捡起长裙。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她该怎样做。因为她实在听不懂冯
戈的话。不知道冯总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她觉得她已经无所适从。她就要哭出来
了。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又为什么要被卷入其中。秀秀有点迷茫地看着冯
戈,她又扭过头去求助于满脸阴沉、沉默不语的乔。

    冯戈走过来抚摸着秀秀的脸。她的细长而冰凉的手指轻轻在秀秀的脸上滑过,
让秀秀不禁周身颤抖。冯戈说,秀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们。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这也是乔的意思,对吗?乔?他真的希望你能穿着它走上
T 型台。世界上很多的大模特就是被乔这样的设计师捧红的。从此她们身价百倍。
这不是梦。不要担心你贫困的出身,和你所经历的那些屈辱和苦难,无论你是谁,
乔这样的设计师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冯总,不要这样,真的不要这样。

    干嘛还不动手?来吧,秀秀,让我来帮助你。你每天要为那么多模特试衣服,
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吗?不要管他。他是障碍吗?你不要把他想象成一个男人。即
便是男人又怎样呢?难道我们没有见过男人吗?难道我们不是曾经沧海吗?

    不,冯总,千万别……

    别躲闪,秀,脱掉你这身工作服,让我们来看看,究竟哪个姑娘能穿进那只
水晶鞋。

    冯戈说着就脱掉了秀秀的工作服,也是转瞬之间,秀秀就只穿着宽大的背心
和短裤站在了办公室的中央。她那么孤零零的,那么无助。秀秀抱着她的肩膀,
她已经无地自容。秀秀是被强行扒光的。她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她紧闭双眼。欲
哭无泪。她就那样绝望地站在那间空旷而阴森的房子的中央。乔觉得这个可怜的
女孩子正在被她的老板明目张胆地谋杀。

    你不要折磨她了!乔终于忍无可忍。他大声喊叫着,从秀秀的身边拽走了冯
戈。他说行了,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我怎么能想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呢?我这样做无非是想帮助你实现你的梦
想。

    秀秀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是不会对秀秀说你的爱或者你的梦想的。你没有那样的勇气,不然
就是你还太浪漫。来吧,秀秀,穿上这条裙子。把背心也脱下来,否则这欲望的
企图就不能表现出来。能被一个男人如此梦想着,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幸福吗?转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乳房,如此的若隐若现,没错,这就是他要的效果。走几个
" 猫步" 让我看看,真是太美了。乳房在颤动,又让他们想入非非了,不过这恰
恰是" 午夜" 所需要的,非常好,过去,我们女人为什么不会这样欣赏自己呢?
再扭过去,让我看看后面,那肯定也是男人欲望的地方……

    乔实在难以承受。他觉得他所经历的是地狱一般的感觉。他简直不敢相信世
间还有如此狠毒的女人。当然他也知道他没有能力收拾残局,甚至不能把可怜的
秀秀从这间屋子里带走。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他该怎么做才像个男人。

    后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走近秀秀。他紧搂她。他让秀秀完全依偎在
他的怀中。他要给她温暖,给她坚强。他在秀秀的耳边坚定地说,你不用怕她。
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她说得对,这就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你应当觉得幸福,就
像她说的那样。记得我对你说过吗?这是我所有设计中最好的,也是我最最喜欢
的。就是为了你。仅仅是为了你。你看这件裙子也是你亲手缝制的,你像缝制所
有的裙子一样地认真,投入。你总是那么无私地去做每一件事。可是你想过有一
天这条裙子会穿在你自己的身上吗?想想吧,这是我们共同合作的结果。是最伟
大的艺术。这艺术品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爱,我对你的。她说的没有错。你
值这条长裙。你是那么纯洁善良。你为了什么要这样没日没夜地为她干?你欠了
她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偿还?过来,让我给你系上裙带。你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件
漂亮的裙子呢?而且它本来就是你的。你不要哭了。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无非是
被我们夹在中间,被她甚至被我耍弄了。可是,秀秀你看,看镜子中的你自己。
你真的没有什么可自卑的。你看你穿上这件裙子有多美。来,转过身,让我给你
拉上后背的拉锁。好了,挺起胸来,看着我。请相信我的眼光,你无疑是最美的,
比" 午夜" 所有的模特都美,甚至比这件长裙本身还要美。请相信我的直觉,你
的意义正在开始,但是你也许还并没有感觉到。秀秀你听我说,尝试一种新的职
业有什么不好呢?

    够了。冯戈从乔的怀中拽出了秀秀。秀你别再听他胡说。你走吧。现在就走。
雄在等你。忘掉刚才的一切。也忘掉他说的那些话。他正在企图玷污你的本色。
你当然不会忘记你走过来的路。你也应该知道倘若陷入那样的奢华会是怎样的一
份苦痛。那是绝对不适合你的一种职业。走吧,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去吧。我要你
记住,听着秀秀," 午夜" 需要你。我,需要你。

    秀秀是哭着跑走的。

    像一场恶作剧。

    乔突然觉得累极了。身心疲惫。他想和秀秀一道离开,却被靠在墙角的冯戈
抓住了。冯戈说,别去追,让她走吧。让她安静。然后冯戈递给了乔一支烟。为
他点上。她回到墙角。也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烟雾在那个大房间里缓缓地蔓
延。直到他们俩的那两支烟都被吸完。冯戈打开门。让乔离开。

    他们什么也没再说。在心力交瘁中,结束那场需要付出代价的战争。

    乔深夜来到样品车间。

    那时候车间里只有秀秀一个人。她在赶制时装展示会的最后一套服装。秀秀
一针一针用手缝着。她一边缝一边流着眼泪。她总是扭转头,让泪水落到肩上。
她不愿让眼泪弄脏了她正在缝制的那件白色的晚衣服。

    秀秀并没有听到乔走进来。直到乔走到了她的眼前,她才被吓得跳了起来。
车间很大,也很寂静。秀秀退着,她说不,你怎么会来?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乔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刚才我敲过门了,你没有听见。乔走近秀秀。
看着她。说,白天的事让你很尴尬,我来向你道歉。

    秀秀说没关系。事情很多。时间太紧了。我睡不着,便起来做。

    我看见了。乔说,我一直在楼下。想和你说点什么,直到车间里的灯亮了。

    秀秀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缝制手中的那条裙子。那种投入和忘我。旁若无人
的。

    又是裙子?乔问。

    秀秀没有回答。

    乔又说,关于那条裙子,我确实是为你设计的。我也真心希望你能拥有它。
你穿上那件长裙是那么……

    别再说了,求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冯总的。但是求你别再提了,
行吗?

    乔又问,她每年给你多少钱?

    秀秀说,钱并不重要。

    为什么要那么给她卖命?你觉得值吗?

    她是好人。秀秀说。她的好是只有我才知道的。

    但是她对你并不好。我看到了。

    那不是她有意的。我知道。秀秀停下手里的活儿,睁大眼睛看着乔。

    可是我对你好。乔说。知道吗,我真心喜欢你。 秀秀被乔这突如其来的话
弄得很惊慌。" 午夜" 里还没有男人这样对待过她。秀秀不知道乔是歹意还是真
心。她不知道。所以她只能低下头。不再讲话。她想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
自己。

    过了很久,乔又说,来和我一起住吧。

    你说什么?秀秀更是震惊。甚至恐惧。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她也从来没
见过乔这种直截了当的男人。直到此刻,秀秀觉得她其实并不了解乔,不知道这
个对她来说依然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谁。

    也过了很久,秀秀才又说,我是山里的姑娘。

    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乔说,你不要把我和那些男人一样看待,我还没有那
么坏。

    但是你不知道一个山里姑娘要经历怎样的坎坷和苦难,才能有今天。

    和我走吧,离开" 午夜".

    你是说要我背叛冯总?不,不可能。你怎么能这样要求我?不,你走吧。

    就是说你拒绝了我?乔执著地追问着。

    城市里有那么多好姑娘。秀秀平静下来。她说,我从来不属于这个城市,我
知道的。

    但是我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

    离开" 午夜" 我会无家可归。

    我的家就不能成为你的家吗?

    秀秀说,不能。我并不了解你。就是我了解了现在的你,也不能保证明天,
而我的一切都是冯总给的,我知道冯总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

    你就不能不提她吗?乔大声吼着,并摇晃着秀秀的肩膀。

    秀秀挣扎着。眼泪流下来,周身在颤抖。她说放开我,乔,别这样,你弄疼
我了。

    可是你要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在你的心里,究竟是谁在控制着你?" 午
夜" 是个只有魔鬼才能呆的地方,这里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我问你呢?说呀,
回答我。

    颤栗中的秀秀不知道那棵尖利的缝衣针已经刺破了她的手。她已经感觉不到
那刺伤的痛,她的心里只有紧张和害怕。她不愿意在这样的午夜和乔单独在一起,
她知道在这样的午夜在寂静和空旷中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乔就是最大的危险。
她也不愿意听乔说他的爱,不愿意让乔怂恿她离开她最不愿离开的那个人。所以
秀秀只有沉默。用沉默保护自己。也保护冯戈。她横下一条心,也不管乔的存在,
她只一心一意地低着头做手里的活儿。无论乔怎样在她的身边喊叫,干扰她并且
困惑她,她都将不再讲话。她本来是想以沉默和乔纠缠到底的。她无话可说,唯
有沉默。她甚至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她不再理睬乔,但是,突然,她惊叫了起来。
那叫声凄厉。

    秀秀无望地挣扎着。她在费力摆脱着那件白色的婚纱。她被纠缠得很深。那
白色的缠绕。她绝望地说,乔,你看这是什么?她显得慌乱而茫然,那神情仿佛
她正在遭遇灭顶之灾。

    什么?乔走了过来。是血。谁的血?

    秀秀是看到她正在缝制的那件白色的礼纱裙上正慢慢洇上来点点殷红的血迹
时才惊叫起来的。她说你看这是什么?弄脏了这条裙子?这是很贵的面料,国内
根本就买不到,是冯总专门从英国带回来的。而且马上要开展示会了,怎么办哪?
能洗掉吗?

    这一次秀秀是真的被吓坏了。她手足无措。她哭了。真的哭。她说从来没发
生过这样的事。我怎么和冯总说?啊?乔,我该怎么办?能帮帮我吗?

    乔看着惊恐万状的秀秀。他觉得秀秀真可怜。他说你看这个可怕的女人是怎
样异化了你?他拿起秀秀的手,说你难道真的不觉得疼吗?针扎破了你的手,你
难道都没有感觉?为什么事事处处总是要为她着想?她值得你这样吗?她已经腰
缠万贯,她还会需要你的死心塌地吗?秀秀,想想你自己吧。乔把秀秀的手指放
进他的嘴里。他拼命地吸吮着,但那手指依然在滴着血。咸腥的,那种温暖的气
味。而此刻秀秀就在他的对面,他的眼前,他只要伸出手臂就能把这个可怜的女
人抱在怀中。乔想不好他是不是要伸出手臂去拥抱这个女人。他很矛盾,他必须
努力战胜着自己,才可能伺机做他实在想做的事情。

    终于秀秀开始在这温暖的疼痛中苏醒。而她苏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奋力从
乔的温暖中抽出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属于她自己的。就像是她的血。既然乔不能
帮助她,那么她就只能独自处理这件事。她必须尽快去做。于是她挣脱了乔。然
后就抱着那套衣服去水池清洗。

    还是她!乔愤怒地说,你的心里就只有她吗?

    秀秀不再理乔。是的她的心里就只有冯戈的服装,除此她还能想什么呢?那
就是她的一切,她必须努力做好这一切。所以她用水冲洗着那血污,冰凉的水,
直到把它洗净,然后又用熨斗精心地将它们熨平。秀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专注而又
小心。她专注到旁若无人,专注到这车间的午夜里仿佛只有她一个精灵在舞蹈。
如此,那件白色的婚纱慢慢恢复了它原先的洁净,并重新变得光彩照人。

    而乔始终站在一边。看秀秀惊慌失措地做着这一切。看秀秀脸上那种由恐惧
到欣慰的表情。看她难以抑制的那种失而复得的欢乐。乔很无奈。甚至愤怒。他
知道这个女人已经被很深地毒害了。不可救药了。他已经无法与她对话。所以他
唯有离开。离开秀秀。他向外走。他只是不知道在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和这
个几乎痴迷的女人打个招呼,尽管他坚信这样的女人,你恐怕和她打招呼,她也
不会听到的。

    乔于是离开。他离开的时候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种未完成的感觉。那是
种缺憾。不了了之。可是乔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不了了之。凭什么要不了了之?
凭什么要听凭自然?不!乔说出来" 不" 的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忍无可忍到他竟
然有了种不知道是发自身体哪个部位的剧烈的冲动。事情因此而荡气回肠。他想
是的,就是那些烂衣服。他的全部的怨恨和愤怒都是来自那些烂衣服的。他觉得
他已经恨透了那些衣服。他不能容忍它们。不能容忍它们那么五光十色地照耀着。
他想秀秀身上那些女性的甚至人性的东西,就是被那些毫无意义的华丽物质泯灭
掉的。那么轻易的,它们就异化了秀秀,以至于秀秀对一个男人的爱,竟然已经
毫无感觉。

    这就是他妈的生活吗?

    至少这不是乔想要的生活。

    接下来乔所做的就更是吓坏秀秀了,因为连乔自己也说不清是被谁鼓舞着冲
向了那些将要展出的服装们。他已经不顾一切。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去破坏它
们。他狂吼着,声嘶力竭。转瞬就把那些悬挂在那里、并且傲慢轻佻的服装统统
扔在了地上,并且拼力用脚踩着。他知道他就像个疯子。他知道这就是" 午夜"
的杰作。是" 午夜" 在逼迫他,并把他塑造成这个歇斯底里的狂人。他想他如果
不尽快离开" 午夜" ," 午夜" 的目的可能就真的要达到了。他如此发泄。把他
自己设计的服装当作他自己最大的敌人。他想对敌人就不能手软,他唯有彻底毁
了那一切,毁了他自己,毁了秀秀,也毁了冯戈和她的时装展示会,他才能是快
乐的。他的快乐的代价多么昂贵。毁掉一切。而唯有想到毁灭,乔才能安心,也
才平添了斗志,就仿佛是公牛看见了红色。

    停下来!

    乔。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一回轮到秀秀发疯了。她哀求着。她绝望地抱住了
乔,流着眼泪,求他,说,乔,你不要这样,不要……

    放开我,乔挣脱着,说不可能。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明白了?你当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你不要再毁这些衣服了。

    除非,你把你的心给我。乔这样说着。那一刻。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你到底要我怎样?

    过来亲我。

    不,乔,不是这样的。你并不了解我。没有那么简单。

    不然,我就会把它们全毁掉。乔又开始了他的疯狂。

    你不能这样,马上就要开展示会了。

    我管什么展示会?" 午夜" 不是就喜欢丑闻吗? 好了,你住手。说吧,你
到底要什么?这时的秀秀已经满脸是泪。她突然变得平静。平静以至于冷酷。她
走向乔,她甚至扭动着腰身,那姿态就像是一个娴熟的娼妇。她问着乔,就现在
吗?就在这儿吗?你打算出多少钱?你需要多少时间?

    乔毛骨悚然。那才是他真正恐惧的时刻。他退着。一切颠倒了过来。这一回
又轮到他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了。

    秀秀是那么勇敢。她竟然想都不想就开始一件一件脱她身上的衣服。她竟然
没有羞涩,没有那天在冯戈办公室被羞辱的那种无助的神情。她完全是主动的,
像所有为了钱而交易的荡妇。她的面部麻木,眼中是空虚的无望。这所有的一切
乔都看得很清楚。他不寒而栗。他想逃走。他这才知道什么叫" 叶公好龙".他觉
得自己很草包,并且很脆弱。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被秀秀羞辱了。他不知道一个堂
堂正正的男人,在此刻,是进,还是退。

    秀秀依然在脱着。她的身体就那样被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了出来。她的四肢,
她的乳房,她甚至正在脱掉她的短裤……

    乔头晕目眩。他觉得恶心。是那种生理上的恶心,而不是心理上的。是的他
已经完全不认识秀秀了。他知道他比秀秀软弱了许多。他在惊恐中抓住了秀秀正
在脱掉短裤的那只手。那么消瘦的手臂。他说,秀秀你等等,等等,告诉我你究
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和你现在想要我有什么关系吗?

    告诉我,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面孔?

    别这样看着我。没有道德良心。我的生活本来很平静,可是你干嘛要跑来破
坏它?放开我,你现在后退和后悔都已经晚了。我会把你所有想要的都给你。说
吧,在哪儿?地板上?还是在那个衣料堆上? 乔真的害怕了。他说不,你们吓
不倒我。别以为你们当了婊子就胜利了。告诉我,干嘛要死心塌地跟着她?她的
事就那么重要吗?以至于你宁愿出卖自己的色相?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冯总是怎样的爱。为了她我愿意做一切。秀秀这样说
着就已经脱掉了她的短裤,她甚至已经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那
么凉。凉而坚硬的欲望。她说,来呀。

    秀秀的英勇令乔震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英勇无畏的女人。面对着妓女
一样的秀秀,乔竟然自惭形秽。他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秀秀。更不敢看那个女
人的一丝不挂的身体。那么纯粹的。一个欲望的载体。男人都想要的。而乔的心
却怦怦地跳,脸色也骤然变得苍白。一种异常恶心的感觉。周身刹那间遍是汗水。
就好像他是个性无能者。他就那样远远地站着。等待着。他要重新熟悉他已不再
熟悉的这一切。在无耻的秀秀面前,他要让自己变得不再是一个陌生人。

    乔很快适应了这一切。

    既然是有个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想他曾经是那么爱秀秀。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难免很伤心。

    让爱随风而去吧。去他妈的。秀秀肯定不是天使。

    接下来他便如野兽般开始强暴秀秀。那种困兽犹斗的激情。很奇怪,他在强
暴秀秀的时候,竟然会觉得他是在复仇。是在向秀秀背后的那个支撑着她的更强
大的残忍的势力在复仇。他把身下的这个光洁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他歇斯底里
地蹂躏着她,为的是摧毁这个女人坚强的意志,和她的始终不渝的忠诚。他揉搓
着她吸吮着她。他亲吻着她抚摸着她。所有男人对女人的巨大的冲力。他摇晃着
秀秀,让她觉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恍若末日。

    再冷漠的女人也抵挡不住乔的袭击。

    乔果然迅速使秀秀坠入了那难逃的欲壑,而,不能自拔。

    然后,乔就觉出了秀秀的身体在一点点地瘫软,一点点地滑落。那已经是一
个欲望中的女人了,她甚至抬起了僵硬的手臂,抱住乔,让她的身体在欲望中一
丝一缕、丝丝缕缕地恢复着温暖和柔软。

    秀秀迎上去。

    " 午夜" 已变得遥远。

    生命中也不再有冯戈。

    那个纯粹的世界。

    是的,我爱,我愿为爱而改变一切……

    乔终于又控制了秀秀。他重新拥有了一个男人的力量。但是他很残酷。他那
么残酷,在秀秀要的时候,想要的时候,特别特别想要的时候,却突然离开了,
扬长而去。他挣脱了秀秀的怀抱。他摆脱了秀秀的温暖。他从秀秀嘴里那张开的
期待中,逃走。他逃走得不动声色,义无反顾。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看,那个
欲望中的女人是怎样被丢在了尴尬中。

    乔这是第一次伤害了一个他本不愿伤害的女人。

    他记得在他们共同抵达激情高潮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你和她,
你们两个女人都是魔鬼。当说过了这句话后,他便立刻兴味索然。恶心的程度也
随之达到了顶峰。在顶峰上,他自然也就立刻成为了那个名副其实的性无能者。

    就在服装展示会的前夜,一个晚上,乔突然接到冯戈的电话。那时候他们已
经很久不联系了。自从那个不欢而散的晚餐之后,冯戈的所有指示就都是由雄传
达给乔了。乔便也听之任之。他对" 午夜" 的事情似乎早就淡然处之了。无可无
不可。他工作无非是在尽着年薪五十万的义务。他当然也没有必要不挣那份钱,
他还没有那样的骨气。

    乔已经睡着。他是被电话铃惊醒的,他抓起听筒,想不到电话中的那个女人
竟然是冯戈。

    乔看表。乔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明晚的展示会。有一些变化。一些细节的改动。

    雄告诉我了。明早我们会解决。还有什么?

    能出来吗?冯戈不容置疑的声音。

    为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就在你楼下。下来吧,我等你。冯戈依然的不容置疑。

    乔根本不想见这个女人。他想不出冯戈深更半夜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他
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忙忙下楼。他一坐进冯戈的车就说," 午夜" 的人全是
他妈的疯子。

    这就是" 午夜" 的风格。记得一开始我就对你说过,你首先必须适应" 午夜
" ,才能控制" 午夜".这是最基本的。

    说吧,什么。

    无非是几套服装的色彩。基调应更暗些。我想那样也许更适合你我以及" 午
夜" 现在的心情。

    哪几套?

    你真的那么在意?我已经改过了。

    乔愤怒。他说你怎么能这样?

    你的设计就不能改吗?你是谁?无非是" 午夜" 帝国中一个普通的职员。

    与其这样任人宰割,我辞职。

    不要轻言辞职。乔,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如果你说出辞职,就要真的做好辞
职的准备。辞职要挟不了谁,反而会砸了自己的饭碗。无非是一点小小的改动,
我们只是增加了一些暗色调的装饰物。依然很和谐,甚至更好。在这些细枝末节
上,你何必这样针尖麦芒呢?

    乔不再讲话。他推开车门。

    等等,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认真研究过了,大家一致认为你的色彩还是太亮
了一点。

    哪个大家?无非是雄。

    是的,雄确实也这么说。

    别提雄。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

    首先" 午夜" 就不是一家艺术的团体," 午夜" 是生意。另外秀秀也认为你
错误地理解了" 午夜" 的精髓。可能是因为当时你设计它们的时候,心中正充满
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灿烂阳光。但太阳总要落山。当你了解了历史,你还能保证你
不会像所有庸俗的男人那样,抛弃自己心爱的女人吗?所以《茶花女》才会是古
今中外所有风尘女子的绝唱。

    乔云里雾里。他一点也听不懂冯戈的话。他问她你究竟什么意思?这和那几
件衣服的色彩有什么关系?

    你听着,秀秀来找我。哭着。说她要走。要离开" 午夜".我劝阻了她。这就
是我要说的,你怎么能那样对待她?就像个嫖客。你说我们是魔鬼,但你的到来,
却使" 午夜" 成为了妓院。你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议。就因为你是个年轻而健壮的
男人?你有着非凡的艺术才华和疯狂的生理欲望?够了,乔,不要像色狼一样地
盯着" 午夜" 的每一个女人。你该有你的尊严。看不到吗?这里的平衡已经被你
搅乱了。无序的状态。" 午夜" 似乎已难以控制。你难道一定要我在雄的面前承
认,我把你请来是错误的吗?

    又是雄?" 午夜" 真正的老板是谁?是你还是他?如果是他,那我一分钟也
不能再干下去了。

    我要说的这些不关雄的事。雄并不知道我来找你,尽管你认为在某种意义上,
我是被他控制着。没有。不是雄。我是想问你,想听秀秀的故事吗?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当然是关于秀秀。

    秀秀怎么了?我对" 午夜" 的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还有什么事吗?我要回
去睡觉了。

    她曾经沧海。不是你真心想要的那种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太无聊了。如果没事,我真的要走了。

    想听她的历史吗?荡气回肠。肯定会让你伤心落泪。你当然可以装作无所谓
的样子,但是我还是要说,因为这关系到" 午夜" 的利益。未来,秀秀是属于你,
还是依旧属于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需要你做出决定。我知道你是希望
听到一些你认识的人的故事的。

    乔无奈。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你说吧。但要快点。我太累了。明天还有好
多事。

    乔留了下来,冯戈却不再说了,而是突然开走了她的车。你要干嘛?乔抓住
冯戈的方向盘,汽车在急速行驶中开始左摇右摆,非常危险。

    冯戈不肯停下来。她挣扎着奋力向前开。她说你不是太累了吗?去找个地方
放松放松。再说要谈秀秀,也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呀。

    算了吧,我可没有工夫陪你们。

    但是你肯定不愿意放弃这个窥视女人隐私的机会,何况秀秀又是你那么看重
的女人。至少你还有好奇心吧。松手。放开我。否则车毁人亡,惊心动魄的故事
也听不成了。你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乡下的姑娘就寻死觅活吧?

    车飞快地行驶。乔被冯戈带着。他又一次突然觉得没有了战斗的欲望。后来,
他干脆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凭冯戈把他带到哪儿。他呼吸。深呼吸。因
为深呼吸他便在冯戈的车里闻到了那种非常熟悉又非常讨厌的味道。雄的。是的
雄非常名牌的男用香水味儿。他于是恶心。再度要下车。他说我不想坐在你这张
行走的床上了,他说你如果不停车,我就跳下去。

    你真有那么崇高吗?别装蒜了。雄的气味至少是品牌,而你呢?来者不拒,
雅俗共赏,以至于我一直很难弄清你的品位究竟是什么。

    车悄然停在一家五星级饭店的门前。有服务生将冯戈的车开到停车场。冯戈
带着不情愿的乔乘电梯到三楼。乔想不到冯戈带他来的这个地方,竟然是饭店里
的一个昼夜开放的健身房。冯戈说,这里是消除疲劳最好的地方。我差不多每天
都来。这已经成为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了。为" 午夜" 我已经付出了很多,应该
休息了。雄可以代表我看着你们。他一直让我很放心,我每天在这里至少要训练
两个小时。这能提高生命的质量。然后在浴缸里再泡上两个小时。我们这一代艰
苦奋斗出来的老板们,眼下差不多都在过着这种饱食终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加
入各种俱乐部,高尔夫球的,网球的,健身的,或者读书的。如此每天享受着这
种最优雅最高档也是最有品位的生活,我们便这样成为了贵族。是金钱孕育培养
了我们,让我们变得越来越娇气,以至于经不得任何的挫折和背叛。

    冯戈让乔在健身房的大厅里等她。她给乔要了一杯很浓的咖啡。然后她走进
了一个看上去很性感的、至少是看上去能给人许多性的遐思的更衣室,一扇非常
非常漂亮的镂花的玻璃门,就遮挡住了那些若隐若现的游动着的女人的身体。

    乔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地方。他等在那里。一种异样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的
午夜。大厅里空空荡荡,乔想,恐怕没有人会像冯戈那样,在这种时候锻炼。他
想着冯戈。他觉得和这个女人的接触得越多,他就越是无法理解她。这个疯子一
样的女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人意料的,因而无法理解。无论乔有着怎样
的想象力,冯戈的所做所为都会令他震惊。乔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总是异想天开
的女人,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是什么。

    乔等在那里。等得气急败坏。过了很久,冯戈才故作青春地从那扇漂亮的玻
璃门里闪出来。俨然运动的装扮。一件黑色的连裤紧身衣,将她身上的所有线条
毫不留情地凸现了出来。包括每一块肌肉。当然在这个锻炼肌肉的地方是不在乎
暴露肌肉的。只是如冯戈这样的女人,紧身衣无疑使她的年龄原形毕露。那正在
开始下垂的乳房,还有腰间、肚皮,乃至于臀部的那些正在滋生出来的脂肪。但
是冯戈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她十分优雅地坐在了乔的身边,并故意做出和乔很亲
密的样子。显然她是在做给什么人看。但是什么人呢?那个负责煮咖啡的服务生
吗?

    冯戈问乔,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乔说他看不出这样的地方对他有什么意义。

    噢,我们忘了主题。你觉得秀秀是个好姑娘吗?

    乔也问她,你说呢?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不愿意做出你自己的判断,那么就由我来说。秀秀
当然曾经是个好姑娘。任何的女孩都曾经是好姑娘,更不要说秀秀这种生活在青
山绿水中的没有被污染的姑娘了。封闭的穷乡僻壤滋养了她。那时候她一定是真
的很清纯,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有一天秀秀走出了她的家乡。因为她长大了,
长大了的她就不甘于她的清纯了。然后不幸就到来了。她实现梦想的方式竟然是
被拐卖。像所有被拐卖的姑娘一样,性的程序必然被提前了。那时候秀秀只有十
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就这样被注定了命运。秀秀不能怪别人,因为是她自
己想要走出家乡的。她当然想不到结束清纯的代价,是要在陌生男人的折磨中每
日以泪洗面。但是秀秀不后悔,因为她觉得走出来总比终生被滞留在清纯的愚昧
中要有意义得多。想要一支烟吗?看上去你显得很沮丧。

    这时候一个满身肌肉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那肌肉一条条一块块地
在那个男人的身体上堆积着,仿佛要挤出他的皮肤。一个真正的健美运动员。他
看到冯戈后便满脸堆笑,他说冯总你怎么才来?很忙,是吧?怎么样,我们现在
开始训练吧。

    然后冯戈便也微笑着随那发达的男人离去。他们走进了一间满是健身器械的
大屋子。冯戈示意乔跟她进来。她说你不愿看看吗?她就让乔看见了,她是怎样
地趴那儿,让那个有着雄浑体魄的男人为她按摩。她说训练前是一定要放松一下
肌肉的。她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解释着。乔有点迟疑。但还是走了进来。他蓦然觉
得很冷。大概是因为墙壁是镜子。还有那些冰冷的器械。训练者要无时不刻地看
着自己。镜中的。无论美好还是丑陋。

    乔远远地看着冯戈。他看是因为他的好奇。所谓的放松,就是让那个身体已
经变形的男人抚摸。那个男人的手竟可以在冯戈身体的任何部位上任意行走。真
是太不可思议了,她的肩膀、腋下、颈窝、后背、腰间、大腿,甚至大腿的内侧
……而冯戈竟然也做出很舒服的样子,毫无廉耻地享受着这一切。

    但这是乔所不能忍受的。他不能看那双粗鄙的手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来回游
走的样子。无疑很刺激。又是冯戈式的刺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他忘了
他曾经在哪儿见过了。他费力地想。想了很久。他突然发现那个男人揉搓冯戈的
景象很有镜头感。然后他就想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了,那种最最
低俗的R 级片。无聊极了。

    秀秀甚至生过一个孩子。冯戈突然抬起头来对乔说,那个买了她的男人。

    乔转身走出了健身房。头也不回。他不再想听,也更不想看。他不是因为听
到秀秀的隐私而愤怒,而是因为不能忍受冯戈在和那个低俗不堪的男人做着令人
恶心的色情表演时,竟还不忘伤害秀秀。尽管秀秀也许是应该被伤害的,但是,
他们不配。他们没有任何资格去诋毁一个可怜无辜、并且要比他们高尚得多的女
孩子。

    冯戈追了出来。

    冯戈追出来的时候依然只穿着那件黑色的紧身衣。

    夜色很深。

    冯戈飞快地跑着。显然她知道她激怒了乔。她因此而很快乐。一种残酷的快
乐。她想她的目的就要达到了,激怒并且损毁这个男人。她喊着,回来,乔。而
乔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那家酒店,并迅速坐上了一辆一直等候在那里的出租车。

    乔就要胜利逃亡。只是司机还没有来得及启动,冯戈就追上来。她气喘吁吁
地打开了车门。她说你不能走,我还没让你走呢。显然那个出租司机也认识冯戈,
因为他不再执行乔让他快走的指令,而是停在那里等着冯戈。直到冯戈追上来。
坐上车。说走吧。随便哪儿。这辆午夜的出租车才风驰电掣般开出了酒店。

    既然这位先生想在这寂寞的午夜兜兜风。

    不知道冯戈是怎样说服了乔。出租车在郊外的旷野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后,便
又把他们送回了酒店。这一次冯戈没把乔再带回那个健身房,而是领着他进了酒
店高层的一个非常豪华的套间。那时候他们混乱的思维可能已经被午夜的风滤净,
因为他们都显得很平静,至少是可以对话了。

    冯戈说看看吧,窗外,是被灯光装饰的街道。整个城市尽收眼底。" 午夜"
常年租用这套房子。这也是" 午夜" 的一种标志。我有时会住在这里。因为我太
喜欢这里了。是这个酒店里最好的一套房子。但这里不是我的私人居所,我只是
有时候需要享受一下这里的环境。安静而优雅的。怎么样?在这里我们可以谈秀
秀了吗?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人的坦诚相见。

    冯戈去换衣服。在乔的不多的记忆中,这个女人仿佛永远是在换衣服。从卫
生间出来的时候,冯戈果然又换了一袭长袍,那是一件丝质的睡衣,柔软而透明
的,于是她的乳房便毫无遮掩地在那层真丝乔其纱后面晃动了起来。随着她如猫
的步履。她煮咖啡。她点燃香烟。然后她斜靠在长沙发上,将她的大腿和胸膛坦
露。她也许是故意那样做的。那是她精心摆放的姿势。性感的,甚至是淫荡的。
她问乔,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优雅而洁净的地方来谈秀秀呢?这个地方就优雅吗?
乔反问道,而且并不洁净,甚至是肮脏的。

    你干嘛总是这么狠毒,难道你就不肮脏吗?我们就是这样一群泡在肮脏的金
钱里的肮脏的人们,并且无耻。这一点我早就认识清楚了。只是连秀秀这样的农
村姑娘也难逃肮脏和丑恶,因为她也无法摆脱金钱对她的诱惑。想想只有金钱才
能够让她摆脱贫困。是她的贫困限制了她,使她不能够用一种看上去更体面一些
的方式去赚钱。像我们这样。但本质其实是一样的。

    可是你我就体面吗?乔觉得和冯戈这种人讨论这种问题本身就是无耻的。我
们甚至更丑陋,更卑鄙。道貌岸然。男盗女娼。而可悲的是,我们竟还要硬撑着
自命清高,附庸风雅。

    冯戈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她说,总之,秀秀逃了出来。为了永远地离开那个
男人,她甚至放弃了她的孩子。从此东躲西藏。然后便来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可
惜她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如果她被拐卖还值得同情的话,那么,她又做了妓女,
就不能不被人鄙夷了。尽管那也是出于无奈。她没有别的可以改变现状的手段,
所以她只能利用她的身体。想听我是怎样第一次见到她的吗?你摇头,但是我知
道你摇头的意思是想听。那是我去见南方的一位面料商。在一家酒吧。我们约好
了在那里见面。有一些商人就是喜欢在那种地方谈生意。就那样,就看见了秀秀。
那时候她刚好就坐在那个满嘴金牙、满头摩丝的男人腿上。印象太深刻了。因为
她是那么年轻,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而那个商人却在理所
当然地摸着她的没有完全发育的乳房,仅仅是因为,他给了她钱。

    乔站了起来。

    冯戈说,坐下。你用不着这样。别装道德良心。当今没有君子。君子在古代
就已经死完了。秀秀的这类事你难道没听说过吗?请别说你没逛过那种地方。秀
秀就是你在那种地方见到过的那种女人。为了能在这个城市中留下来。为了能生
活得更好一点。不是所有的妓女都放荡,特别是秀秀这种迫于生计的女孩子。她
就是被那些男人羞辱蹂躏时,也还是那么美,甚至那么圣洁。一种悲剧的忧伤的
疼痛的美。我就是这样铭记她的。她也笑,也打情卖俏,想得到更多的钱,但就
是她风情的时候,也是那么纯真。后来我去卫生间。秀秀竟也跟了进来。猜她要
做什么?她在等我。她看见我后立刻就跪在了我脚下。我被吓坏了。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要我为她做什么。秀秀流着眼泪,说带我走吧。说她刚才听
到了我有一家工厂,需要制衣女工。她说她从小就会缝衣服。她还说,带我走吧,
求你了。秀秀睁大眼睛祈求着我。那么可怜。那么真诚。让人不能不动心。我叫
她起来,她不肯。她说她从山里来,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她说收下我吧,带我
走。她说她已经受尽了天下的苦,男人的苦,她求我帮她脱离苦海,过一种像样
的人的生活。她的要求多可怜,仅仅是一个像样的人的生活,就让她付出了多么
惨痛的代价。她就跪在那里,求着我。她甚至抱住了我的腿,说她从此愿意为我
做牛做马。乔,你在听吗?冯戈走向乔。看着他。用手去摸乔的脸,问,你哭了?
乔推开冯戈。看着窗外。冯戈却从他的身后抱住他,温柔地亲着他的脖颈。

    她说好了好了,你看你就像一个孩子。要不要一只烟?你的这神情让我想起
少年维特,或是阿芒。总之都是这样的,你们受不了了,矛盾了,思想在激烈斗
争,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你们不能忍受自己所爱的,是早被别人玷污了的,也
是被社会抛弃的,被人群所不齿的。多么悲哀。你们捡起并视为珍宝的,原来是
最最污秽的破烂。这就是悲剧。悲剧的力量。把最美的撕碎给人看。听到过这样
的至理名言吗?把最美的撕碎给人看。我就这样冷酷地撕碎了美,给你看,让你
知道秀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这是你迟早要面对的。我不想让你总是蒙在鼓
里。那样对你不公平。我们是在规则中竞争。我希望你能在真相中做出你的选择。
爱。或者不爱。你或者会想爱秀秀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值得。或者你想战胜自己。
而战胜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战胜了社会,战胜了世俗。可是你有足够
的毅力和勇敢吗?你有将毕生面对那段不光彩历史的准备吗?真的很难。很少有
男人能这样战胜自我。或者他们一直在努力,他们已经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但是
却在最后的那一刻,退却了,逃走了。因为要承受的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太大了,
他们不堪重负。所以你很可能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远离秀秀了。你是懦夫。
很多男人都是懦夫。因为他们总是把他们个人的生活,更多地和社会联系在一起。
于是个人被消解了,个人变成了社会。但是我没有。我因此而应该骄傲。从秀秀
来到" 午夜" 的那一天,我就没有过一丝想要抛弃她的念头,哪怕是一闪念。我
甚至誓言,决不让秀秀离开" 午夜" ,只要有我在。不管她怎样,也不管她好她
坏,她都会和我在一起。永远。知道永远意味了什么吗?因为最初的那一刻印象
太深了。终生难忘。秀秀跪了下来,而就在她跪下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就再也
离不开这个女孩了。我真的被秀秀打动了。多么可怜,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种
人的生活。做了风尘女子不是她的错。我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和整个社会一道
挤兑她。记得当即我就对她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是我那里只能自食其力,不会
像在这里有很高的小费;第二是,她将永远不能再和任何男人有这种交易式的身
体的关系。秀秀答应了我。我知道她不会违约。她的眼睛告诉了我。乔你听了这
些,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好女人?

    乔很茫然。一种被揉搓的感觉。他无法判断冯戈所说的是不是真的。也许冯
戈确实是个好女人,但是他真的不敢相信她。这个女人太不可理喻了。就在此刻,
她的抚摸,正在那么温柔地袭击着乔。她说着,那么悲惨的故事,而她的手却已
经伸进了乔的衬衣。那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就仿佛乔本来就是她的。乔想就
是因为那个黄昏。是黄昏铸成了他终生的难以摆脱。他甚至不能不要那温柔的困
扰。他甚至在那温柔的抚摸中欲望着激情。

    然而冯戈走开。拉开一点温情的距离,她说接下来是更精彩的部分。我们从
卫生间出来。我非常严肃地对那个长期包用秀秀的南方布料商说,我要带走这个
女孩,我的工厂需要她。秀秀在我的身后哆嗦着。她不敢肯定我为她而做的抗争
是否能获得成功。那个男人立刻横眉立目。他请我把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知
道他是有家室的,也知道他非常喜欢秀秀。但是他也有头有脸,我知道他这种有
头有脸在乎名声的人,是决不会因为秀秀而自毁前程的。所以他才愤恨,又不便
对我发火儿。结果他就突然抓住了秀秀,打她,羞辱她,撕扯她的衣服,骂她是
婊子。他大概已经知道再也要不回秀秀了,所以在那一刻他才心狠手毒,恨不能
杀了这个女孩子。我无法阻挡他,只好叫了警察。警察当即拘留了那个商人,也
拘留了遍体鳞伤的秀秀。我是几天后从拘留所把秀秀领出来的。我为她治伤,把
她留在了我家里。我做着这些的时候只凭着一种道义,我并没有想过为一个可谓
是素昧平生的妓女做这一切是不是值得。从此秀秀就成为了" 午夜" 的人。为了
秀秀我损失了几十万块钱。因为那时我已经订购了那个商人的布料,而且已经预
付了所有的款项。但是那以后他没有给我发过来哪怕一寸的布料。就这样不了了
之,我们不再打交道。为了秀秀。我愿意用这一大笔钱换来秀秀的安宁。" 午夜
" 使秀秀脱胎换骨。然后就是你所看到的秀秀了,她值得我这样为她付出。这就
是秀秀的故事。有过这种经历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经历对" 午夜" 没有
什么,但是对你这样的男人就很难说了,对吗?

    乔开始朝外走。

    你回来。我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你就走了?

    乔说我不欠你的。我已经为你做得够多了。

    留下来,让我告诉你在" 午夜" 这样的地方,究竟该怎样和女人们相处。首
先要学会一种制衡术,这样才能让所有的女人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为你干。

    太无聊了。乔挣脱了冯戈。他说你放开我,用不着你来教我该怎样做。我早
就看清了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尽快离开" 午夜".这里太可怕了。就像一个魔窟。
所有的人都是魔鬼,都在折磨他人。天使在这里也会变成魔鬼,否则就只能窒息
而死。

    说得真好。冯戈依然纠缠着乔。她问,又哪儿不是魔窟呢?既然到处是战场
一般的名利场。她把她的手再度伸进了乔的衬衣,在乔的冰凉而光滑的肌肤上游
移着。她说为什么让秀秀插在我们中间?本来你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或者换
一种说法,你为什么要插在我和秀秀中间?几年里,我们已经成为了最好的伙伴,
而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间离我们呢,你不觉得太过分吗?冯戈接下来的说法
就更严酷了,是你准备同时接受两个女人的身体呢?还是让我们接受两种性别的
爱?太复杂了。我们都在两难之间。留下来。享受最好的酒店和窗外最好的夜景,
当然还有最好的女人。让我来帮你解开扣子,为什么你总是做出不情愿的样子呢?
你是真的不情愿吗?

    乔说是的,我就是不情愿。我讨厌你,也讨厌" 午夜".你们这里太恶浊了,
我必须走。我不愿呆在这里。

    你不会的。我知道。我是" 午夜" 的老板。我说了算。还有法律。违约的损
失你是赔不起的,我发誓。冯戈抽出了乔的皮带。她说这世间没有人能抗拒五十
万的诱惑。

    这一次乔真的挣脱了冯戈。他把她推倒在床上。他说你以为你有钱就能拥有
一切?你不知道这世间也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我可以腰缠万贯,也可以流浪街
头。再说年薪五十万又算什么呢?别总是拿五十万要挟我。我值这个价钱。我得
到的是我应份的,不是你的施舍。

    乔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要把自己想象得太美好也太崇高了。你也是一个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甚至是萎缩的男人。不过是有一张漂亮的脸和强壮的身体加一
点雕虫小技式的手艺。回来。听到了吗?这一刻你也不是没有欲望。我已经感觉
到了那坚硬。一个男人的坚硬又意味了什么呢?别道貌岸然,也别提上裤子。让
我们亲近。忘掉一切。忘掉秀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忘掉年薪五十万的意味;
忘掉服装展示会;也忘掉" 午夜" ,忘掉你和我。让我们滤掉一切杂质。让我们
真正纯粹起来。让我们就作为发情期的两个动物,即或是我们中间没有爱……

    冯戈就这样慢慢接近了乔。她把嘴唇贴在了乔的嘴唇上,吸吮着乔舌尖上的
欲望。没有人能抵挡这个疯狂的女人,乔这样为自己开脱着。然后他便沉入了进
去。他也变得疯狂。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黎明。

    乔精疲力竭。和太阳一道在大街上行走。很清新的早晨的气味,乔却觉得他
的身体中是永远洗不尽的罪恶。他明明憎恨那个无恶不作的女人,却又被那个毒
蛇一般的身体所吸引。他不能解释自己。他想是环境改变了他。他是被逼良为娼。
他是在走进魔窟之后,才变成魔鬼的。只是当满足了一个魔鬼的欲望,乔反而觉
得很沮丧。

    " 午夜" 的人物关系变得复杂而微妙,但是却奇妙地不能阻挡" 午夜" 大踏
步前进的步伐。灯光闪烁。那是" 午夜" 的T 型台。" 午夜" 所久久期待的。 
主题是:" 秋的畅想".

    台下,客户云集。中国的外国的。服装批销商们因为看好" 午夜" 的品牌,
当然" 午夜" 的品牌是由" 午夜" 的品质奠定的。在他们看来," 午夜" 是时装
界" 另类" 服装最杰出的代表。有广泛的市场,是那些标榜反传统的年轻人所热
衷的。而这一次的展示会无疑将" 午夜" 的这种风格又推向了一种极致。

    在为时一个小时的展示中,冯戈始终躲在台下的那个黑暗的角落中。她很害
怕。她其实已经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场面,但是每一次她还是很紧张。她害怕失败。
怕因此而失去" 午夜".所以每一次她都是远远地站在后面,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专
家、商人,以及所有新闻记者的表情。

    冯戈在那个没有人看得到的角落里显得很孤独。她屏住呼吸,看着每一个模
特的表演,和她们每一个人身上的那件新时装。其实每一件服装都是冯戈非常熟
悉的,但是在这样的表演中看到,她还是觉得很陌生。她全神贯注。等待着结果。
她如此紧张还因为这是乔代表" 午夜" 首次登场,她想知道那些客商和娱乐圈挑
剔的人们是不是能接受他。而乔的能否被接受,自然也关系着" 午夜" 的未来。

    冯戈就那样在台下紧张地观望着。对她来说,这一个小时比整整一天还要长。

    而同样站在黑暗中的还有雄。在离冯戈十米以外的地方,冯戈看着T 型台,
而雄则格外紧张地看着冯戈。那是他的职责。雄当然知道他的女老板在什么样的
时候需要他。他便死心塌地地守候着这个需要的时刻。他克尽职守,带着一种对
这个女人近乎崇敬的心情。雄身怀多重绝技,所以能扮演多重角色。世间就是有
这样的一种人。能人。所以雄看上去就既像冯戈的打手或保镖,又像她的秘书或
顾问。有时候,他还能偶尔客串一下她的或朋友或骑士或情人。雄不论扮演哪一
种角色,他都能扮演得非常成功。因为成功,冯戈就更是离不开他了,甚或依恋
他。

    总之他们的关系很奇特。总之冯戈的身边是需要这样一个人的。而雄就成为
了那个人。他们很默契,以至于为了适应冯戈的果敢,雄甚至让他本来就花花公
子的面孔上,又多了一重女性化的柔弱的色彩。看起来让人非常不舒服。

    雄忠于职守地在十米以外的地方观望着冯戈。他随时准备跑过去执行冯总的
任何指示。这样的时刻终于被雄等到了。在" 枯叶" 的系列之后,整个表演就要
结束了。当那种深秋的衰败的色调一在舞台上出现,当观众席上一发出那情不自
禁的惊叹的呼声,冯戈就知道,她成功了," 午夜" 成功了,当然乔也成功了。

    于是冯戈向黑暗中伸出了她的手。没有人知道那是雄的方向,但是冯戈知道。
雄于是立刻跑过来拉住了冯戈的手。他们确信," 秋的畅想" 已大获全胜,接下
来,就该是冯戈在那些模特们的簇拥下,走上舞台谢幕了。

    雄立刻陪伴着冯戈走向后台。

    那永远是冯戈梦寐以求的时刻。

    后台一片有序的忙乱。监督着舞台的是乔,而负责模特更换服装的,是秀秀。
这是秀秀的老本行。" 午夜" 空前的团结。暂别是非恩怨。秀秀满头大汗,在更
衣室出出进进,配合着乔的每一个指令。他们显然很默契。冯戈看到了。在他们
相互交换的眼神中,是那种无须语言就能沟通的心思。当然他们用心灵的窗所传
递的,不是爱,而是表演的程序。

    冯戈走进更衣室,对秀秀说,带来那套衣服了吗?

    秀秀把拿件长裙从衣架上拿下来,问冯戈,你真有把握他们会喜欢你这样吗?

    无论如何这件长裙是最好的。是他精心设计的。代表了他的风格,也代表了
" 午夜" 的。和这个夜晚很协调。我决定了,就穿它。

    那么好吧,快一点,我来帮你。一会儿你就该上场了。

    秀秀说着,就让冯戈像所有模特那样,把自己脱得精光。紧接着又像所有的
模特那样,让秀秀为她穿衣服。帮她系好所有的纽扣扎好所有的丝带。 冯戈站
在镜子前。问秀秀,你说行吗?

    秀秀说,非常美。真的。看着你,和这件裙子,是一种享受。

    是吗?冯戈突然转身,紧紧拥抱了秀秀。她用手抹去了秀秀脸上的汗,说,
所以,别离开我。别接近他。别相信他。别被他控制,也别把你的心给他。听我
的,行吗?

    然后,冯戈就光彩照人地走出了更衣室。她不仅照亮了秀秀和雄,而且,让
站在舞台口上的乔也头晕目眩,目瞪口呆。

    冯戈走向乔。问他干嘛把眼睛睁得那么大,这不是你的作品吗?不记得了?
秀秀说,我应当穿着它上台。它穿在我身上才是最美的。难道你不觉得? 乔无
言以对。他打量着冯戈。他不得不承认这件枯叶一般的纱裙穿在冯戈的身上确实
是最美的,但是他也不得不提醒她,是不是太透了一点,连乳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干什么?要知道你不是模特,而是老板。乔的提醒是由衷的。在那样的时候,
人们是顾不上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或者你死我活的。

    冯戈向乔伸出了她的手。她说既然是最好的,为什么不让人们看到呢?我不
想强奸你的意愿,只是我们都觉得,它将会把你推向高潮。来吧,该我们上场了。
今天是我们的夜晚。在这个夜晚你将成为明星。那夜空中的一道艺术的闪电。是
" 午夜" 铸造了你。是我,我铸造了你。过来拉住我的手,哪怕你是不情愿的,
但为了" 午夜" ,来吧。

    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走上了台。

    在一阵一阵的掌声、口哨声、和欢呼声中。

    他们拥抱。由衷地拥抱。为了" 午夜".为了成功。

    服装界还没有哪一位女老板敢于像冯戈那样,穿着那么暴露的裙子出现在观
众面前。冯戈是第一个。她永远要做第一个。在那蝉翼一般透明的面料后面,是
冯戈近乎裸露的身体。她甚至连短裤也没有穿,真是太令人震惊了。但那的确是
最美的,也是最性感的。冯戈说,这就是未来的潮流。人彻底回归了自然。而人
类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冯戈的裸体表演果然把展示会推向了高潮。面对无数的闪光灯,她毫无惧色,
直到她的身体满足了所有新闻记者的好奇心。然后,她退到一边,把乔推到了前
面,让闪光灯对准这个表情冷漠的男人,她说,他才是" 午夜" 的英雄。虽然,
这已经不是一个英雄崇拜的年代,但是,我崇拜他。

    然后,冯戈就开始了她的致词。很简短的致词。她说,你们都看到我这件裙
子了?显然你们已经被吸引,也希望你们的女人也能在午夜穿上它。而这就是他
的杰作。而他,则是我的杰作。乔。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喜欢
他?是的,我喜欢。因为他才真正懂得" 午夜" 的含义和品质。那充满刺激的含
蓄的温暖。那才是" 午夜" 的灵魂。他用他的设计诠释了这一切。而且诠释得异
常准确而又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这就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来吧,
乔,和那些赞美你的人们说点什么,这是你的夜晚。

    乔于是被推向恐慌。他确实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站在这个几
乎赤裸的邪恶女人身边,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恨不能杀了她。她说的那些话让他疯
狂。他无以回报,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女人紧紧搂在怀中,当众吻她,然后
说,谢谢你给我的一切。很浪漫。

    接下来是盛大的酒会。

    那是例行的仪式。

    很多生意就是在这种酒会上做成的,所以这样的酒会很重要。

    冯戈春风得意,举着酒杯到处走。在记者、商人、漂亮的模特和窥视者之间
随意穿行着,以一种近乎淫荡的微笑勾引着那些对她想入非非的客商。她尽职尽
责。那是她不得不服的苦役。那时候冯戈早已经换下了那件透明的裙子。她脱下
那条裙子时对秀秀说,这种垃圾只配用作表演。然后,她换上了那件真正圣。洛
朗的晚礼服。那种梦幻一般的优雅的紫棕色。那悬垂着的华丽的皱褶。那种高贵
与圣洁。那叹为观止的大家风范。冯戈说,对于我,这才是真正的身份的象征。

    冯戈在整个酒会中始终带着乔。她挽着乔的臂膀,很亲昵的样子,好像他们
是很和谐的搭档。所有的微笑。各种各样的恭维。她看似柔顺,事实上她却一直
在暗暗操纵着乔。她带乔去见的,都是对她有用的人。乔尽管无奈地陪她应酬着,
但却始终心不在焉。

    然后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瞬间,乔就失踪了。

    冯戈继续在人群中走着,尽管依然谈笑风生,但却已经气急败坏。因为她已
经有很长时间看不见乔了。她不知道这个任性的被她娇惯坏了的男人去了哪儿。
她很焦虑。可是她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很焦虑。

    然后雄就适时地出现在了冯戈的身边。其实雄始终在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冯戈,
只是他跟随得不露声色罢了,像个隐身人,一般人看不到。大概也只有雄能察觉
到冯戈的焦虑,于是他及时地赶了过来,并像所有的跟班那样,在冯戈的耳边小
声说,他在后台,和秀秀在一起。他知道冯戈想要听的是什么。

    他怎么能这样?冯戈勃然大怒。

    你别这样。雄低声说,而又充满了力量的。这不是你吵的时候。是他重要,
还是你重要?别毁了你自己。酒会本来就要结束了,你怎么就不能再坚持一会儿
呢?

    我要辞了他。把秀秀也赶走。这是我的" 午夜".不能让别人在这里无法无天。
去把他给我叫来。太过分了。要么做我的人,要么就鱼死网破。叫他来,我要当
众宣布解雇他。

    你真要那么做?雄问着冯戈。那样,他就会立刻被别人挖走,那你的心血不
就付之东流了吗?别傻了。你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到后台去抓住他们。也就是抓
住了你对他们永远的控制权。

    好吧就按你说的。你留在这里。我就离开两分钟。两分钟足够了。然后我就
回来宣布酒会结束。

    冯戈说过之后就真的来到了后台。她的心怦怦跳。她真的害怕看见什么。她
还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为这种事。她不知道她的命究竟握在了谁的手中。

    后台很寂静。

    灯光熄灭了。只剩下远处的一盏照明的灯。很暗。

    " 午夜" 的工作人员在装车。没有乔和秀秀。

    问了。没有人看见他们。

    寂静的午夜,他们去了哪儿?

    提示:幕间休息。接下来会是一个长长的故事。最后才归于" 一切如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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