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打开的书                  


                        坟墓雕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关于坟墓的描述。一位远在欧洲的朋
友寄过来很多关于坟墓的照片。那些庄严的肃穆,那些用大理石或是青铜雕塑出来
的诗意和悼亡。还有美丽的束着白色丝带的鲜花。那个朋友说,在欧洲,人们把坟
墓雕刻称做葬礼艺术(FUNERARY),他们是想通过艺术把死亡装饰得比生存更美丽。
  我不知自己心的深处,是不是已怀了那种对死的恐惧。但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
我已越来越多地想到这个问题。我在我的很多作品中提到了死,提到了墓地。我想
接近那个本质,而无论死和墓地,事实上又都是我所从未经历过的。我想可能正因
为如此,我才描述;我想,我可能是想通过描述,去探寻和解释我所从未经历过的
那个人类最终极的归宿。
  因为我们来到了世间。既然你有了生,你便必然要走向死。于是,我们只得翻
越漫漫尘世,倾听无尽的心灵祈祷。然后,我们在弥留的时辰才终于相信:死,其
实是意味着另一种生。这便是为了消除恐惧,宗教所给予我们的慰藉。因为在上帝
那里,有一块叫做天堂的地方;而人的肉体尽管消亡,但他的灵魂却可以不死。由
此,人便可以不再俱怕自然的死亡,因为人类是有来世的。而倘若真的有天堂那样
美丽的地方来承受来世的话,那么来世怎么会比现世更坏更可怕呢?于是,宗教以
欺骗的方式帮助我们完成了垂死者的情绪上的展望。哪怕是欺骗,所有脆弱的人都
不会拒绝,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欣然地以灵魂永生的信仰,去赴那一生只有一
次能够接近的极地,并且不再感伤。 “遗憾的是,我们抵达之后,却再也不能讲
述。
  因为不能讲述,因为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都不可能真正看见那极
地的情景,所以我们充满疑惑。我一直非常感谢欧洲的那个朋友,我知道唯有他深
谙我的心灵,并尽一切可能地把那些FUNERARY的照片拍下来,寄给我。
  结果我看见了在欧洲,很多的坟墓雕刻所呈现的,其实就是那些我们所寄予无
限期望的,又是真正堪称辉煌的天堂景象。我不知那些雕刻家们,是不是真的看到
过天堂,但那雕塑却逼真极了,并且完美。纯洁的天使掀动翩然的翅膀,为的是指
引死者在天堂的花园中再生。那是种宗教般的真正的飞升感,向上的,向着巨大的
苍穹的,而在那遥远的天堂的腹地,又常常刻有游戏的孩子。他们脸上那天真的微
笑,则又给予了我们世人一种无忧无虑的轻松。快乐的孩子暗示了也许唯有死。才
能使生者彻底逃离生存的悲哀与困扰,而在那个宁静的深处,日夜与那些没有自私
与狡诈,也没有丑恶和罪孽的孩子们相伴。
  朋友寄来的另一组照片,则以极现实的手法,描绘了死者与生者的告别。那是
种终结前的残酷:或者丈夫与妻子,或者母亲与儿子……那一定是种世间最绝望的
伤痛与凄凉,当一个亲人,当一个你平日几乎分分秒秒都与之相触的肉体突然消失,
化为乌有,你能够承受那形只影单,没有人可以再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再相伴的绝
世的悲哀吗?于是,艺术家把你的那伤痛的瞬间凝固在了大理石的浮雕上。或者为
了铭记,也或者为了忘却。而我的朋友却说,那才是一种送别。
  还有另外的一些图案,他们把死者雕在坟墓的顶端。他们不喜欢炫耀死者的业
绩,或者,让他们挺立着,仪态万千,而是,把他们塑造成宁静的沉睡。我想,这
些艺术家的意思可能是:假如生是一场梦,那么死就是比这场梦还要长的另一场梦。
如此,把死,结束在一场安然而恬淡的长梦中,那该是种怎样的诗意和浪漫。于是
死便不再那么神秘,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谁都做过梦并且记得那个梦。梦并不可
怕,当清晨到来,我们便可看到天空的太阳。而既然死是长睡,那么,我们就该相
信,迟早会有大梦方醒的那一天。
  所以,这种种的欧洲人的坟墓雕刻已告诉我们:死,确是在通向一个更加美丽
的国度。于是,倘我们的亲人真的死去,我们切不可把伤痛当做人生的末日。长哭
过后当然须满怀热望,坚信那亲人定在天堂与我们同在。而倘若轮到了我们去死,
我们自然也不必惊慌。我们丢下了亲人丢下了儿女,任由他们在苍茫的大地上孤单
挣扎。但另一种观念却告诉我们,相信不久,我们便定会与亲人在另一块云朵中相
会。
  我把这些想法写成信,寄给远在欧洲的那个朋友作为报答。我对他说,他寄来
的那所有FUNERARY的照片,真理般给予了我关于死亡的启示和指引。它们让我慢慢
对死亡有了准备,并越来越清晰地觉出来,来生是可以预期的。因为,我们已相信
死是美丽的,那么我们活着的人,又何以要拒绝美丽、拒绝那个更加迷人的国度呢?
  后来,我的这个朋友对我说,他已经理解了我为什么总要在我的小说中制造死
亡。他说你总是残忍地让他们死去,是因为:你惧怕,你自私,你正在越来越强烈
地渴望知道,在生与死之间,究竟什么是可怕障碍,什么是诗般的深情,什么是永
远的怀念,什么是生命的渴望,什么是死亡的--凄凉。你想由此而得到人类归宿
性的悲壮的艺术,你是个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但,关于死的那本质,你将永远也
无法接近。
  我知道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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