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打开的书                  


                 营地

  我的朋友丹从很远的电话里大声问,你是怎么带大了你的女儿?这声音竟传了
几千里地,从南到北,很远但依旧充满温暖和深情,又好像是某种提示,我想一个
女人总该有个审视她自己的严肃的时刻。
  我是个主妇吗?
  海水漫上来,无情淹没了岁月,而当岁月成为历史,你便再不愿扭头回视。我
所经历的,该是段失败的岁月,但我对失败的岁月不愧不悔,这段伤心的历史只是
放逐了一人主妇的意愿。当我再度回到父母的家中,还是原先的那个女儿,只是她
已经三十岁了,又带回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大眼睛的小姑娘。
  我是带着我的女儿重返家园的。我从此成了一个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带着孩子
的单身女人,有人说这是一种很美好的家庭模式。我久久置身其中,严格说,我并
不算是一个家庭主妇。这个家的主妇仍是我的母亲,她操持所有的家务,包括掌管
我们所有人的收入,而我只是作为女儿,再度成为了家中的一个成员。不同以往的
是,我从这时起,对家中的另一个成员,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有了一种莫名其妙
的主宰权、统治权。
  她依恋我。那时候,在她不到两岁的记忆里,似乎只有我,只有我这个孤单的
女人。慢慢她长大了,转眼我们让海水漫过来,淹没了五年的岁月,丹打电话过来
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一个七岁的一年级小学生,她仍旧依恋我,依旧睁大黑亮亮
的大眼睛久久看着我,她管我叫妈妈,姐姐一样的母亲,然后她就很有责任感地
(哪怕有时候生病发着烧,有时候那么迫切地想跑出去玩儿)坐在那架盖着红丝绒
的钢琴前,她开始了肖邦,开始了贝多芬,开始了李斯特、莫扎特、克列门蒂,最
后,她以一个七岁女孩儿的深情,牵着我,和她一道走进那个金色头发的克莱德曼
的《水边的阿弟丽娜》中。
  这慢慢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当晚钟般的琴声响起,我总是在那个傍晚陪着她,
有时候读报,有时候织毛衣,这样大约有整整两年。直到我终于觉出了该为她感到
骄傲,不是为她的大眼睛,而是为她不懈的琴声。
  就这样,五年前,我开始了由一个人带她抚养她的漫长旅程。我不想改变这样
的生活境况,就想靠自己咬咬牙把这个小小的小女孩带大。每年每月,每天每日,
每个清晨每个傍晚,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冰雪雷电,早晨我总要按时把她送进托儿
所,幼儿园,黄昏,再把她从那个很远的地方接回来。很长的日子里,几乎没有入
能帮助我代替我,生活中好像只有我自己,那么我流泪吗?抱怨吗?但想想好像又
过了那个哭泣抱怨的年龄,既然是你已经决意承受这一份命定。有时候,在送她的
时候我能听到林中欢快的鸟鸣,而傍晚怀着思念去接她,又总是看见红的落日并觉
出来渐渐变暖的风。于是,一切都释然了,像世界给予我所有,像我是最最富有最
最轻松的那个人。后来,又添进去要带她去上钢琴课,每星期一的晚上,就像我给
我自己又套上了一副新的枷锁。但毕竟这架钢琴是我自愿在一个除夕前的夜晚,从
一个很远的地方为她买来的。那晚把琴拉回家来,在寂静而长的夜晚的大街上,有
人弹响了那琴声,琴声远而长,在大街上飘荡。而她正悄悄躲在一棵枯干而把鹿角
般美丽的枝权伸向天空的小树旁,她已经冻得冰凉,但是她认真地对我说,她喜欢
那琴。其实就是那么一句话,她喜欢,我们的锁链和故事就全有了,不再抱怨和烦
躁。结果有一天,她就发现新大陆般得到了那个“悟”,她说,妈妈我觉得屋子在
转,琴声在转,我也在转。你还有什么可说、就这样她在转来转去的琴声中天天然
然地长大,而岁月也如此被一排又一排长长的海浪淹没。
  以后,她不再磨着我讲《灰姑娘》、《小红帽》和让人伤心落泪的《海的女儿》,
她已经能够依仗着汉语拼音读她自己喜欢的书,而我要为她做的,只是做衣服、洗
衣服那类日常的琐事。像一个艰辛的人,慢慢松了绑,卸下了十字架,我长吁一口
气后,就无形中学会了像对一个朋友般,讲我心中的隐秘和苦衷。我没有想到她竟
是那么深切地懂得我,无论在怎样的时刻,她都会以一种永恒的依恋响应我,关切
我,甚至解释我。她学会了替我严守秘密,学会了用善良面对世界,这时我才知道,
她才是个我最最忠实、而我也该最最忠实于她的朋友。后来我常常带她到我的一些
朋友们中间,我想她知道朋友的意义,该懂得一个单身的母亲她有时候是多么需要
扶助、关切和友谊。她果真慢慢同我的朋友们也建立起了一种天然而美好的关系,
并同他们一起,创造了很多美丽动人的时刻。
  记起来有一个冬雪的夜晚,我们从一个朋友家出来,那是个很寒冷而寂静的时
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朋友与我们同行。远方是一片湖,一片被厚厚白雪覆盖的
大湖,而湖畔,则有她,有她在我和那个朋友之间踩出小姑娘轻而热情的脚步声。
是踏在没有人踩过的积雪上,她执意不肯坐在自行车上。就这样走,走很长很长的
夜路和雪路,她不停地同那个朋友进行着关于一和零的对话。他们说,人生是一,
而死亡是零,人要得到一,而有时却一定要闯过那道雪线,哪怕是最后成为一个永
恒的零。她不断地问着,那声音天真且无忧无虑在寂静的雪夜里行走。那晚那一路
上,我几乎什么话也没说,我只听着她同那个朋友的对话,心里便觉出了无限的温
暖、宁静和满足。很大的一片雪湖,湖畔是一丛丛一团团也压满了雪的干枯的灌木
和花丛,风摇曳着,雪片仍不断飘落。分手的时候,那朋友吻了她,就结束了那个
宁静的夜晚,她的夜晚,或者也是我的夜晚,也是那个朋友的夜晚。
  记忆中总是有很动人的时刻,她慢慢懂得了这一点。
  我每天的家务劳动是,清晨7点起床,取牛奶,为女儿做早饭,把她送进学校,
然后再为父亲准备早饭,接下来或者上班或者关在屋子里写点什么,家中的两顿正
餐通常都是我母亲做的,因为太复杂,我父亲的要求又太高。而饭后诸如洗碗、收
拾厨房、扫地擦地一类的事情,就全是我的了,还有洗全家人的衣服,冬季搬煤,
卖掉过期的书刊杂志,还有其它,包括有时候做一些自己设计的眼装一类。偶尔会
觉得很累,累到想躺下去再不起来,累到想生病,而时常我这种人又总是不生病的,
即或生,也根本不敢就此躺下。如此,我挨着忙而快乐的时光。
  我现在的家是个幸福的家。尽管家中是老的老,小的小,就我人到中年夹在中
间,这有点像当今美国所谓的“三明治家庭”。我们彼此关切和理解。至今父母仍
在不懈为他们的戏剧艺术而奋斗,他们写电影写话剧,我说他们很像是佐田雅治
《蝉蜕》那首歌,一对老夫妻依偎着在火车站等着最后一班车,而那班车已经开走
了。他们依旧在等,彼此支撑着信念,那是个浓重的黄昏,洒满了温暖的棕黄色的
秋的落叶,而远方是正在沉落的红的太阳,他们的心驾起战车,奔向太阳,同太阳
一道沉落。这有点悲壮的味道,但也是一种境界,我为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幸运,
在他们奋力忙碌的时候,我便自愿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妇。
  我想告诉丹,我们这个家就是这样彼此扶助着向前走的,我们相亲相爱,心照
不宣,坚韧跋涉,大概是要从黄昏走到黄昏的。
  然后,海水又漫了上来,淹没了又一个动人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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