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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牌局

     鹭岛国宾馆位于南湖中央的鹭岛上,省委后门和南湖公园侧门各有一座桥通往
鹭岛。两座桥上二十四小时有卫兵站岗,平时除了接待中央首长和重要外宾从不对
外开放。齐全盛对这座国宾馆并不陌生,当年陈百川任省委书记时,他没少来过。
有一次奉命汇报镜州的城市规划,还陪着陈百川和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在4 号楼住
了三天。

鹭岛的确是个能静心休息的好地方,湖水清澈,空气清新,闹中取静,位于省
城市中心却又没有市中心的嘈杂喧闹。如果镜州没发生那么多烦心事,如果老婆、
女儿没被深深地搅到镜州这场政治地震中去,他会把郑秉义和省委的这种安排理解
为一种特殊关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地震毕竟已经在镜州发生了,班子
里两个常委出了问题,老婆高雅菊竟也涉嫌受贿二百多万,女儿又闹得下落不明,
这种特殊关心就有了另一层意思。因此,这次住进鹭岛4 号楼,齐全盛的感觉和过
去大不一样了,心里很清楚,自己实际上已被省委变相软禁,离双规只有一步之遥
了。

好在来时就有了最坏的思想准备,齐全盛倒也在表面上保持住了一个经济大市
市委书记的尊严和矜持。在省委办公厅两个秘书陪同下吃晚饭时,他破例喝了两杯
红酒,还笑眯眯地为那两个秘书要了一瓶五粮液,要李其昌和司机也陪他们喝一些。
省委办公厅的两位秘书显然承担着某种特殊使命,不敢喝,齐全盛便也没勉强,只
让李其昌喝了两杯,就草草作罢了。

吃过晚饭,给齐全盛准备药物时,李其昌才发现:因为来得有些匆忙,齐全盛
这阵子一直吃着的中草药和熬药的药罐都没带来,提出要和司机一起回镜州拿一下。
齐全盛不悦地数落了李其昌几句,也就同意了,要李其昌快去快回。省委两个秘书
当时就在面前,并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李其昌便叫上司机下楼走了。

李其昌走后没多久,大雨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得窗子啪啪响。齐全盛不免
有些担心,想打个电话给李其昌,嘱咐李其昌和司机路上小心一些。不料,拿起电
话才发现,4 号楼里的电话全没开,连那部红色保密电话都没开,手机又被李其昌
带走了,心里不禁一阵怅然。

这时,省委办公厅两个秘书敲门进来了,赔着笑脸向齐全盛请示:还有什么事
要他们做?

齐全盛觉得好笑,很想出个难题,让他们把电话全开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这怪不得他们,不是老对手刘重天抓住镜州大做文章,他今天不会呆在这里“休息”。
于是,便要他们到服务台找扑克,大家一起打打扑克。两个小伙子很高兴,不但找
来了两副扑克,还叫来了一个女服务员,四人凑成一桌打百分,两个小伙子一家,
齐全盛和女服务员一家。

女服务员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人很机灵,也许常陪首长打牌吧,牌打得挺好。
第一局,两个秘书只打到3 ,他们已打到了A ;第二局,两个秘书连3 都没打过去,
他们又打到了A.齐全盛打趣说:“你们两个小伙子不要老这么谦虚嘛,啊?净让着
我们就没意思了。”

其中一位秘书讨好说:“齐书记,我们这哪是谦虚啊,是您老牌打得好哩!”

齐全盛呵呵笑道:“问题是要认真,干什么都要认真!我看呀,你们现在的心
思不在打牌上嘛!”说着,放出了一手的梅花,“八个梅花,你们手上都没有梅花
了吧?好,通吃!”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夹杂着一阵阵雷鸣电闪。两个秘书小伙子益发不安了,
一边出牌,一边议论着:“雨这么大,高速公路会不会封闭了?”

“是啊,如果高速公路封闭,李秘书他们今夜可能就回不来了。”

“打个电话问问吧,看看高速公路关了没有?”

……

在手机里一问,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并没关闭,两个小伙子才又多少有些安心
了。

齐全盛也只好说破了:“你们呀,只管放心打牌,既是休息嘛,就好好休息。
我们李其昌同志不会一走了之,不论今夜雨多大,时间多晚,他都会赶回来,绝不
会让你们挨克的。”

果然,是夜十二时三十分,在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关闭前半小时,李其昌赶回
来了。齐全盛在楼上窗前注意到:那辆挂着镜州001 号牌照的奥迪打着雪亮的大灯,
在倾盆大雨中冲到4 号楼门前,戛然停下,李其昌提着药罐子和一大包中药从车里
钻了出来,冲进了门厅。

片刻,李其昌出现在楼上,见他们还在打牌,便以齐全盛老秘书的身份责备说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和齐书记打扑克啊?快下楼休息吧!齐书记,我去给你
放水洗澡!”

齐全盛似乎意会到了什么,把手中的牌一扔,伸了个懒腰:“好,好,那就洗
澡睡觉!”

李其昌到卫生间去放水,省委办公厅的那两位秘书和女服务员也告辞走了。

三个不相干的外人一走,李其昌把门一关,激动地道:“齐书记,又出大新闻
了……”

齐全盛“嘘”了一声,指了指卫生间,示意李其昌到卫生间去说。

到了卫生间,齐全盛把水龙头开得很大,这才在“哗哗”水声中问:“怎么个
事?”

李其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齐书记,你……你想得到吗?刘重天经济上出问
题了!”

齐全盛一怔,显然十分意外:“不太可能吧?刘重天怎么会在经济上出问题?
啊?”

李其昌这才从贴身穿着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祁宇宙的举报材料:“齐书记,你
自己看吧!刘重天过去那位秘书祁宇宙从监狱里传出来的举报材料,咱市委办公厅
的同志今天下午放到你办公桌上的,我去办公室拿药时发现了,就给你带来了!”
指点着材料,“你看看这里,祁宇宙在举报材料上明说了,刘重天受贿案发生时,
你亲自过问过,很多情况你最清楚!”

齐全盛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接过举报材料看了起来。

材料丰富翔实,把七年前蓝天股票受贿案描绘得栩栩如生,连许多细节都没有
错讹。真想不到祁宇宙的记忆力会这么好,七年过去了,此人被判刑入狱,身陷囹
圄,竟还没忘记那场不见硝烟的争战。齐全盛记得很清楚,在那场争战中祁宇宙是
坚定地站在刘重天一边的,蓝天公司的行贿者指认时为市长的刘重天收受了四万股
股票,祁宇宙却把责任一把揽了过来,说是自己打着刘重天的旗号索要的。今天,
祁宇宙却翻供了,在他最需要炮弹的时候,把一发足以将刘重天炸个粉身碎骨的重
磅政治炮弹送到他手上来了,他还等什么?难道还不该奋起反击吗?!

恰在这时,李其昌把他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齐书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看是反击的时候了!让刘重天这么一个大贪官查处您,查处我们镜州,简直是天
大的笑话!”

确实是天大的笑话:刘重天当年的秘书祁宇宙突然举报刘重天,而且又是在这
种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这也太离奇,太诡秘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联想到祁宇
宙入狱后搞保外就医被他发现阻止了,益发觉得祁宇宙不可能冒险来帮助他。反击
的念头被本能的政治警觉取代了,齐全盛把举报材料还给了李其昌,一边脱衣服准
备洗澡,一边不动声色地吩咐说:“其昌,你想法了解一下:这个东西是怎么搞出
来的?为什么一定要送给我呢?啊?”

李其昌急切地道:“这还用问啊?人家祁宇宙觉悟了,现在实事求是了!”

齐全盛下到了宽大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不紧不慢地说:“其昌,这
话你不要说,七年前你还在大学读研究生,根本不知道蓝天股票受贿案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祁宇宙是个什么人物!这个祁宇宙本质上不是个好人,四处拉帮结派,在
镜州就没干过几件好事,也只有刘重天容得了他。他会实事求是?还什么觉悟?算
了吧,这种人还是少和他嗦。”

李其昌坐到了浴缸的缸沿上:“老爷子,你又糊涂了吧?祁宇宙本质上好不好
与你有什么关系?——与你有关系的只是这份举报!如果落实了这份举报,刘重天
就得滚出镜州,就得到大牢里去蹲上十年八年!你老爷子真是的,该出手时为什么
不出手?我都替你着急!”

齐全盛笑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那种笑:“其昌,你急什么?啊?真是不急皇
帝急太监了!还该出手时就出手,我都在这里休息了,还出什么手啊?向谁出手啊?
你倒说说看!”

李其昌热烈地道:“老爷子,你要真听我的,我就建议你拿着这份举报材料和
省委郑秉义书记,省纪委李士岩同志好好谈一谈,请教一下他们:刘重天的经济问
题是不是也要查一查呀?反腐败是不是有个因人而异的问题?如果没有因人而异的
问题,就请他们先查刘重天!”

齐全盛摆摆手:“好了,其昌,你不要说了!你这个建议并不高明,太幼稚了
嘛!你不想想:既然我能收到这份举报材料,秉义同志、士岩同志会收不到吗?没
准中纪委、中组部都收到了!所以,我们就不要多操心了,这份心该谁操就请谁去
好好操吧,我倒该省省心喽!”

然而,内心的激烈情绪仍是压抑不住,洗过澡回到房间,齐全盛身着浴衣站在
落地窗前,凝望着窗外风狂雨骤的夜景,禁不住脱口说了句:“刘重天,我倒要看
看你还能挺多久!”

李其昌马上接话道:“老爷子,那你还等什么?出手反击吧!祁宇宙在举报材
料上说了:你对这个案子最清楚,人家就等着你明确表个态呢!你这个态一表,刘
重天非垮不可!”

齐全盛回转身:“这个态我不表,我相信省委,相信秉义同志,当然,也要看
看他们!”

李其昌这才悟出了什么:“齐书记,那你的意思是——”

齐全盛一字一顿道:“我要看看中国共产党的一级省委对反腐倡廉的决心到底
有多大!”

话刚落音,一连串惊雷炸响了,窗外变得一片通亮,恍若白昼。

李其昌禁不住想起了从欧洲招商回国那个雷雨之夜,笑道:“齐书记,今夜雨
真大,还雷鸣电闪,真像我们回国那夜,——你老爷子说,是不是太有意思了?!”

齐全盛意味深长:“有什么意思呀?啊?再这么风狂雨骤,可要洪水滔天了!”

李其昌这才想了起来:“哦,对了,齐书记,还有个事忘给你说了:刘重天手
下那帮废物现在总算搞清楚了,——杨宏志是被债主绑架,专案组昨天通过省公安
厅对王六顺讨债公司的王六顺发出了2001第十八号通缉令,现在恐怕正在省城四处
找王六顺呢……”

齐全盛没等李其昌说完便笑了:“嗬,可真够热闹的呀,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
重要证人杨宏志!也许抓到王六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杨宏志了!好,好,这办案思
路很好嘛!啊?”

李其昌会意地大笑起来……

葛经理总的来说还是讲道理的,那天喝着二锅头,和杨宏志说了心里话:“…
…杨老板,你基本上是个死老虎了,我这单生意是亏定了。可我不能怪你呀,要你
写的信你都写了嘛,也没再耍什么花招,应该说是尽到心了。我呢,该走的程序没
少走,也尽责了嘛!所以,杨老板,这一百一十八万咱就先放在一边吧,从今往后
咱就当好朋友处,有事你只管招呼!”杨宏志马上招呼,提出了一个关乎阳光的问
题:“葛经理,我这一天到晚蹲在地下室里,晒不到太阳,对身体影响很大哩!你
看能不能像监狱放风那样,每天让我上去晒晒太阳?”

葛经理搂着杨宏志直笑:“老弟,又不够朋友了吧?上去一见阳光,你还不蒸
发了?你虽说是死老虎,总还是只老虎嘛,再不济我们王六顺讨债公司也得落张虎
皮嘛!关于你身体健康的问题,我倒有个考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生命在于运动
嘛,你能不能多运动运动?”

杨宏志虚心求教:“葛经理,在这三间地下室里,你看我该怎么运动啊?”

葛经理教诲道:“运动有多种形式,比如说,给我们讨债公司的同志们擦擦皮
鞋,洗洗衣服,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嘛!既锻炼了你自己的身体,又帮助了我们的
同志,还增加了朋友之间的感情,不比上去晒太阳好得多?当然喽,这只是我个人
的一个小小建议,既不是命令,也不代表组织。我再重申一下:我们王六顺讨债公
司,是个信誉卓著的集团公司,文明讨债是一个必须坚持的基本原则,如果你因为
这件事投诉我,我是绝不认账的,这话事先得说清楚。”

杨宏志忙道:“葛经理,你看看你,这回是你不够朋友了吧?我哪能为这点小
事去投诉你呢?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够多的了,让你们
操了这么多心!”

葛经理似乎动了感情:“你老弟知道就好!我还从没为哪个业务对象操过这么
多心哩!你也知道,目前我们市场经济还在初级阶段,法律手段和制裁措施都很不
完善,于是就出现了许多像你这样赖账的杨白劳,我们身上的担子也就比较重了,
既要讨债,又要对你们进行法制教育。杨老板啊,你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
的日子也过了好久了,不是外人了,你凭良心说,看着我和同志们这么为你忙活,
惭愧不惭愧呀?啊?就没想过替讨债公司的同志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为我分点忧?
就光想着晒太阳?比太阳更温暖的可是同志之间的感情啊!”

杨宏志被说服了,从此以后成了葛经理讨债公司的编外成员,虽说不参与公司
的主营业务,辅助业务全包了,洗衣服,擦皮鞋,扫地,揩桌子,忙得不亦乐乎。
身体也在这忙碌之中有了点健康的意思,脸上竟生出了些许红润的光泽来。朋友之
间的感情更是大为增加,葛经理和同志们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每当穿着锃亮的皮
鞋出门讨债时,总忘不了表扬杨宏志几句。

然而,对阳光的怀念仍是那么强烈,杨宏志做梦都梦着阳光下的自由,——尽
管这奢侈的梦想有点对不起葛经理。为了重获这份阳光下的自由,杨宏志不要任何
人催促,仍天天写信,开头第一句话总是“华玲我爱”,弄得葛经理和同志们一看
他写信就先把这话说了出来,让他挺不好意思的。这期间,也留了点心,暗地里干
起了很不够朋友的侦探工作:擦皮鞋时,杨宏志会根据皮鞋上尘土的多少,污染程
度,判断皮鞋的主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逼命讨债;洗衣服时,杨宏志会翻遍衣服
上的口袋,寻找衣主们可能留下的犯罪证据。

这时,杨宏志对自己的遭遇已不无怀疑了:种种迹象证明,这不像是一次简单
的讨债,他好像落进了某种精心策划的陷阱中。这一怀疑竟是正确的,那天他终于
在葛经理脏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封没寄出的信,其中有一封竟是他十几天前写的!
这一发现让杨宏志吃惊不小,杨宏志本能地想到:也许他写下的一封封信从来就没
寄出过,也许人家是想让他死在这里!他们是些什么人?是不是和蓝天集团腐败案
有关系?一时间,恐惧像潮水一般把杨宏志吞没了。

那天在家值班的是黑脸老赵。杨宏志揣摸了一下,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和手段打
倒这位五大三粗的老赵夺门而逃可能性不是太大,遂决定和老赵做一次生意,——
葛经理讲原则,拒腐蚀永不沾,老赵未必也这么讲原则。这些日子处下来,杨宏志
已经知道了,老赵养了一堆超生娃,日子过得挺紧,为了点加班费几次在背后大骂
葛经理。

一个人只要穷,只要爱钱,那就有空子可钻。

杨宏志拿着那两封没寄出去的信,和老赵摊了牌:“老赵,这是怎么回事?”

老赵挺意外,愣了一下,一把夺过信:“你……你这是从哪儿找到的?啊?”

杨宏志说:“从葛胖子的脏衣服里。”

老赵松了口气:“那就与我无关了,你去问葛胖子吧,这都是他的事!”

杨宏志诱导说:“就和你无关么?我老婆收不到信,不送钱来,你到哪儿挣钱
去?”

这话戳到了老赵的痛处,老赵骂骂咧咧道:“可不是嘛,这个月奖金提成全屁
了!”

杨宏志便说:“老赵,你的奖金提成我发了,给我拿纸拿笔来!”

老赵乐了,多少有点激动:“杨老板,你……你这人够意思!”拿来了纸笔,
“我每月的提成奖金不算多,也就两千块左右,我为你忙活,你就给我发个两千吧,
我不能坑你。”

杨宏志想了想,提笔写道:“华玲:即付来人十万元,性命攸关,切切!!!
杨宏志。”写罢,将纸条递给老赵,说,“拿着我这个纸条到我老婆那里取钱吧,
地址你们知道的!”

老赵看着纸条上的数字,眼光发直,手直抖:“十万?杨老板,你……你送我
十万?”

杨宏志点点头:“就是十万,多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老赵却又迟疑了:“你……你不会把这事告诉葛经理吧?”

杨宏志道:“我告诉葛胖子干什么?这是咱们朋友之间的事!”

老赵又问:“你……你没有什么条件吧?要放你我可真不敢,葛胖子他们可黑
着呢!”

杨宏志笑道:“没什么条件,真没什么条件,朋友嘛,能帮的忙总要帮!你老
赵有四个超生娃,日子过得那么难,又为我的事拿不到奖金提成,我不能不管嘛!”

老赵感动极了,“扑通”跪下:“杨老板,我……我替我家娃儿们谢你了!”

十万拿到手的第三天,又逢老赵值班,老赵很恭敬地请杨宏志喝了酒,把自己
知道的向杨宏志说了。老赵说,据葛经理无意中透露,这次对他的绑架是一个大人
物下的令,连葛经理都无权放他。杨宏志挺悲哀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死吧,不过,
就算我死了,有困难你照样找我老婆,朋友之间千万别客气!老赵惭愧了,借着酒
意把反锁着的门打开了,要杨宏志逃。

自由的阳光就这样靠十万元买到了手,杨宏志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便冲出了
地下室。

然而,一出地下室,一阵暴烈的阳光便将杨宏志击垮了。长期的地下室生活已
使杨宏志接受不了阳光的强烈刺激了,走向地面的一瞬间,杨宏志眼前一片恍惚,
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了。在那个灿烂美好的中午,阳光几乎变成了无耻的杀手,差
一点儿收回了杨宏志已获得的自由。那当儿,如果老赵变了卦,如果葛经理和手下
这帮人回来了,他在眼睛假性失明的情况下,十有八九会被重新扔进地下室。

跌跌撞撞走到大路边,视力逐渐恢复了,杨宏志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快,去
镜州!”

出租车司机打量了杨宏志好一会儿:“你先生去镜州什么地方呀?”

杨宏志心慌意乱,怕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再被谁一把没收,——这里毕竟是省
城,人生地不熟的。于是,先钻进车里,锁上车门,才急急道:“别问这么多了,
先到镜州再说吧!”

出租车司机笑了:“那你先生可以下车了,这里就是镜州。”

“什么?这里是镜州?”杨宏志根本不信,“你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可没这个
心思!——真是的,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这是省城吗?快,快开车,
去镜州!”

出租车司机没开车,也有些不高兴了:“哎,你这人是怎么了?脑子有病啊?
我在这里开了十年车,还不知道这里是省城还是镜州?告诉你:这里是镜州老城区,
那边是独秀峰,这边是二建项目公司杨老板盖的那座烂尾楼,——蓝天科技城,不
信你自己下车看看去!”

杨宏志没敢下车,摇下这边的车窗一看,独秀峰赫然撞入眼帘,摇下另一侧车
窗再看,不远处竟真的冒出了那座他一手承包盖起来的蓝天科技城!这真是滑天下
之大稽,原来自己不但没到过省城,竟还是被关在离自己建筑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地
下室里!根据记忆重新判断,那座地下室应该是市粮食局的废弃粮库,蓝天科技城
开工时,他还在那里安置过一些干活的民工。因此便想,葛经理这帮朋友也太不够
朋友了,在这种事上都骗他!他呢,也是太糊涂了,竟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出租
车司机又说话了:“看明白了吧?这里是不是镜州?”

杨宏志连连道:“对,对,是镜州,是镜州!哎,你快开车,快!”

出租车司机把车启动了:“说吧,你先生到底要上哪儿去?”

杨宏志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家是肯定不能回了,信写了不下二十封,葛经理
和那帮朋友们人人知道他家的地址;躲到公司也不行,迟早还得落到他们手上。想
来想去,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只有市检察院反贪局了,在那里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于是,要司机直接开市检察院。

司机显然没把他当好人,笑问:“你这个样子,去检察院干什么?”

杨宏志掩饰道:“哦,这个,啊,——捞个朋友,我有个朋友前几天进去了。”

司机越发怀疑了:“捞人?就你?我看你这样子只怕连检察院的大门也进不去。”

杨宏志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上身,只穿了条印着美国星条旗的沙滩裤,脚上穿
着一双破拖鞋,怎么看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主,只好改了口,信口胡说道:“老弟,
我……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我要去举报一个大贪官!我……我他妈的被这个大
贪官害苦了,都家破人亡了!”

司机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车资:“这么说,我这趟车钱是没指望了?得尽义务了?”

杨宏志忙道:“哪能啊,我……我先让市检察院付给你,一定!”

司机倒也爽快,叹了口气说:“就是不付也没什么,咱也得为反腐败做点贡献
嘛!”

杨宏志一颗心这才放定了:“就是,就是,反腐败也不能光靠党和政府,我们
老百姓也要尽点力嘛!我……我要不是因为和腐败分子进行坚决斗争,也……也落
不到这种地步!”

因为杨宏志落到了这种地步,到市检察院便不好下车了,司机把车停在门口,
主动替杨宏志跑了趟腿,告诉举报中心的值班人员,说自己车上有个被大贪官折磨
得家破人亡的同志,要进行重要举报。举报中心的一位主任很重视,亲自出门,把
杨宏志接进了举报中心大门。

杨宏志进门不谈举报,对着主任“扑通”跪下了:“主任,你……你们快把我
抓起来吧,我……我投案自首,我叫杨宏志,诬陷好人,把……把蓝天科技聘任总
经理田健害苦了!”

主任一时间大喜过望:“你是杨宏志?”马上抓起电话,向什么人做了一番汇
报。

主任打电话时,杨宏志就老老实实在一旁跪着,大气不喘,一副守法公民的样
子。

放下电话,主任发现杨宏志笔直地跪在那里,不无歉意地把杨宏志拉了起来:
“哎,你怎么还跪着?杨宏志,起来,快起来!你今天能来自首,态度就很好,专
案组的同志马上就过来,请你回答一些重要问题,希望你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向
专案组说清楚。”

杨宏志连连点头:“好,好,只要知道的我全说!”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
有个事得请你们帮忙,——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出租车费我还没付,不是不想付,是
没钱。到大门口时,我看了一下计程器,是八十九元,你们替我先付一下好不好?
我出去以后会还你们的。“

主任不在意地说:“好,好,杨宏志,这钱我个人替你付了!”说罢,掏出一
张百元的票子,让中心的一个年轻同志出门去付钱。

不料,出租车司机已经走了。

这位同志还真为反腐败做了一回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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