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文集              蜜味的夜    


       
    “Hello!我跟你们介绍。……”

    金维利一进门就嚷,带着生硬的北平腔。发出的声音有点含糊,叫人疑心他舌
子上生有什么东西——不敢碰到上颚上去。身子站得挺直,一双腿子在不自主地微
微摇动着:他那一脑梳得很光的头发就在电灯下面闪呀闪的。那只雪白的细手往那
个同进门的女人那边摊着。好象他用力得过了度,那条膀子竟弹簧似地在那里摆动。

    “哪, 这就是咱们的北国姑娘——神秘的蜜蜜。……看哪,看哪,hello!—
—可不是么,她一双眼睛……唉,呕!象南欧的梦……一股蜜味……但也是梦之味
……”

    他抽着那副平肩膀打了个嗝儿,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厚嘴咂了几咂,仿佛
把这夜色嚼出了一点道理来。

    那位蜜蜜微笑着,轻轻抿着嘴巴皮——揉出了腮巴上两个椭圆形的酒涡。上身
稍为往右边歪着点儿,似乎要避开金维利嘴里的酒味。脑袋动也不动,只拿眼珠子
活动着:瞧瞧屋子里的三个人,又瞧瞧她右边的那位阿胖。

    这间客厅给橙色灯罩映得发红。桌上那把银色咖啡壶照出了谁的脸——又长又
歪,象一块侉饼。旁边散站着几个酒瓶,一些杯子。雪白的花边桌布上——沾着一
块酱油样的疤。

    阿胖左手一直弯着——让她右手挂在那上面,他表示什么似地冲着她笑一下。
他嘘了一口长气,看来他似乎赶了一趟远路才回家的样子。

    坐着的两个人把视线注到了她脸上。细眼睛的那一位忽然惊醒了似的——把手
里一本书一摔,嚷了声“奇品”!又耸耸肩膀替自己的话下注脚:

    “Charming,cconquestish and那个!”①



    ① 迷人的,风骚而又……。

    据阿胖介绍——这就是丁闻紫先生。朋友们还赶着他叫“都会的忧郁之虫,”
因为他写过这么一篇文章。带有点驼的那个长条子是什么上海横光:起一起身又坐
下去,歪着嘴咕噜了一句什么,嘻嘻地笑起来。眼睛老是对里面那扇卧房的门瞟着。

    只有那个瓜子脸站在一幅画跟前静静地等别人介绍,紧闭着那副红得不很自然
的嘴唇。等阿胖一宣布了他就是大作家媚姗先生——他就矜持得连那套黑西装都似
乎有洋铁皮那么硬。他有礼貌地微笑一下。身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反着两只手,
叉开腿子站着,用种欣赏什么的派头打量着她。眼珠子打她脑顶溜下来,又慢慢回
上去——到一个适当的地点就停住了。

    可是金维利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
    “来来来,咱们来乐他一乐!……蜜蜜你看哪,呕,我们的沙龙……唉,南国
的梦之味……”

    大家都拥了过来,还把一张簧心皮垫子的太师椅推到桌子边。阿胖一直象个保
镳的那么跟在她后面,左手搭在椅靠上。他微笑着瞧着那七手八脚忙着替蜜蜜安排
烟酒,得意地挺着肚子——让背心上打着许多横皱。

    丁闻紫先生用种性急劲儿倒着酒:汩汩地直喷,弄得杯子里滚着淌出来。他眯
着眼说了句——“丢水了!”然后摇头晃脑举着湿渌渌的杯子,冲着那个女的直嚷,
空着的手还触了上海横光一下。

    那一位的背更加驼了些:那套笔挺的西装看来怪不合身。他笑得腻腻的。眼盯
着她——好象要把她吞下去。

    他们对金维利叫“Our King, ”把女的称做“Her Majesty”①。那位丁先生
五成象是恭维,五成象是一种挖苦——嘴里迸出了许多隐语,许多开玩笑的话。那
个驼背就唱相声似地凑合上去,把别人的话重复一句。一面嘻嘻地笑着。



    ① 意即“皇后陛下”。

    金维利一直没动手,带种舒但样子看着他们——安闲地等着别人伺候他。

    于是媚姗先生仰着那张瓜子脸站起来。他不管人家喝不喝,只顾自己端起了杯
子——挺文雅地啜了两口。接着拉拉裤管坐下,伸出了两时,看看桌面上——拣了
块干净地方搁上去。

    女的笑得有点吃力。不过嘴巴还轻轻地抿着。她摇摇头——耳朵下面两颗珠子
一阵乱晃。

    “我不会喝,”她嗓子带点儿嘎声。她用兰花手的姿势推开那个送过来的杯子,
仿佛怕沾上什么脏。

    两三张嘴就都叫起来:那不行!还有一个夹着外国字——“Nou,Nou!”

    阿胖似乎嫌那浆过的领子箍得他难受,把脖子转几转。两只手摆动了一会,脸
上抱歉地陪着笑:

    “呃,呃,蜜蜜真的不能吃酒。……”

    那几个又提高嗓子吵起来,并且屏不住地漏出了笑声——听来腻腻的有点儿粘
性。他们问阿胖站在哪一边:怎么,这大块头到底用什么身份替她说话的?哈!

    那个没奈何地笑笑。他有点不好意思——竟把木桶似的脖子扭了一扭。

    女的想来个缓冲,就把那个被人紧抓着的手轻轻挣扎一下:

    “这屋子干么不放个钢琴?……是您的不是,这屋子?”

    金维利一个劲儿不放手,叫她感到了他掌心里的汗:她似乎有点怕自己那只丰
满的手给泡得变了样子。

    “怎么哪,不错吧,”他吃力地打着北平话,连他那两片厚嘴唇都掀了起来。
“这是我的神秘之寓,也就是——也就是——”

    这里他苦闷地皱着脸,拿三个指头堵着嘴——打了个嗝儿。一句话也炸药似地
轰了出来:

    “SALON!!!”——四壁里起了嗡嗡的回声。

    上海横光在哼着“Pagan Love Song” 拼命模仿着吉他的音色——唱小调似地
用了许多滑音。眼球上挂着些红丝,时不时瞟到女的那突起的胸脯。身子老是移动
着,仿佛有什么梗着他的屁股。

    等到别人停住嘴,他就要叫大家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赶紧收束了歌声,对
媚姗先生提高嗓子说:

    “啊,Towered up!①——这个这个——真是个好字!”



    ① 高耸的。

    说了就得意地瞧瞧那个女人。终于眼睛还是落到了她胸脯上。嘴已不经意歪了
一下。

    一张瓜子脸往他这边一转——冷冷地射了他一眼:

    “Nonsense!②”



    ② 无聊,废话。

    “Nonsense?怎么个nonsen’e法,我问我!……Non你妈的nonsen e!”

    这么着他俩中间就起了争执。

    上海横光颧骨发红,急躁得结里结巴说不顺嘴。眼珠子老往蜜蜜脸上瞟着:他
打定主意要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争一口气。

    媚姗先生狠命擦根洋火点着吉士牌烟。他冷冷地笑一下。吐哝了一声“屈死!”

    这可逗得金维利大笑起来:把雪亮的脑袋靠到女的的肩上,一会儿又掉到了她
怀里。

    那位上海横光起了身。脑袋往敌人那里凑过去:看去叫人疑心他背上背了个包
裹。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我——噢,我怕你,阿是?……”

    旁边的丁闻紫先生拉开了自己的椅子,嚷着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主张这两位
作家到阳台上去打一架, 让阿胖做公证人,请“Her Majesty”观战。于是他拉拉
外衣,冲着那女的鞠了个躬。

    阿胖苦着个脸,象害着便秘似的。两手只是摆动着,嘴里“呃呃呃”。接着又
没主意地扯扯金维利。

    他们吵着些什么——蜜蜜没注意。她一直耽心那男子的光油油的头发会弄脏她
的衣裳。这里她趁此把他的头推开,站起身来踱开去。她嘟着嘴瞅了阿胖一眼,又
去检查自己身上——胸襟上竟沾了一块湿的:腻腻地趴在那里,连流都流不动。

    她咬着下唇,上唇用力地掀了一下。那块湿的仿佛透过了衣裳——冰到了胸脯
上。她想象到自己白蜡样的皮肉上流着腻腻的东西。于是她打了个寒噤。她恨不得
冲到阿胖跟前对他叫——

    “我不要他爱我!我不要他接济我!——我还他这五十块!”

    不过她到底沉住了气。努力装出副闲散样子——踱到了阳台上。

    一阵凉爽的空气往她身上流了过来,隐隐地还听到了滚水似的声音,前面那些
屋子漏出各色的灯光,仿佛是一只只对她瞪着的眼睛。远处模糊地透出一抹淡淡的
红光——好象什么地方失了火似的,把夜色冲淡了许多。

    她四面瞧瞧——辨不出方向,只觉得她自己的家该在那个右边角上。她妈妈说
不定在数着刚送到的钱:一面叱着叫她弟弟跟妹妹别吵,一面嘟哝着这间亭子间太
挤——要找个前楼。

    这里她轻轻嘘了一口长气,又模里模糊记起她爹在世时候的事。

    可是她感到她身子后面一阵黑:阿胖打门里挤了出来。

    “呃,蜜蜜,”他用种办事务的派头打着手势。“我看你——啧,你应当待他
好一点。……”

    女的盯着他一张半边亮半边暗的脸,他那打着褶的下巴肉就显得更加突起了些。
一会儿她移开了视线,冲着五颜六色的夜空行一下深呼吸。她没表示接受,也没表
示拒绝,只迸出了一句:

    “唷,真是!”

    那个大汉就很快地说了起来,又简单,又有条有理,并且他完全站在蜜蜜这方
面来打算的。想想罢,她就算是个傻瓜——也该对他那位朋友拿出点儿爱情来。那
个金维利往后还会接济她,会写文章来抬高她的地位。这里他理理领结,把脖子伸
一伸,盯着瞧着她。

    他俩听了会儿屋子里的吵声——似乎谁跟谁要打架。

    阿胖瞟了那边一眼。他显得有点着急的样子。可是他仍旧把这题目谈了下去。

    “你晓得的:他爹也可以帮你的忙。那个老头儿在约翰洋行里抓总,来往的都
是好老。他们可以专门替你开家咖啡店,再不然替你办一家电影公司。……”

    “我知道,”她又嘘了一口气。接着对远远的淡红影子沉思起来。

    那些散散落落的灯光耀着他们的眼:天上看不见一颗星,也看不出有云。有时
候飘过来一阵风来,就带来一股煤烟气,还夹着什么地方刺鼻子的石炭酸味儿。

    女的给那大块头拦到了客厅里的时候——那对吵嘴的人可已经对骂起来了。

    桌子布全成了湿的。上面躺着一只杯子。金维利一个拳头放在它旁边:漂白过
似的手背上突着一条青筋。

    现在上海横光可不管有没有女人在场,只伸直个食指指着媚姗先生的脸,伸冤
似地冲着金维利直嚷:

    “他总想吃住我,他!……嗯!嗨!……你配看我不起,你配!你抄袭了我的
文章,你你!……”

    那个瓜子脸发了红,睁着他那只有点媚态的眼睛,矜持不住地咆哮起来——飞
出了两三颗白沫:

    “触那娘格×!……我抄依啥格文章,我抄侬啥格文章?”

    丁闻紫先生皱着眉毛笑着,挥动着手劝他们。身子可站得远远的。两只脚在地
下画着弧线。他还垂下视线瞟它几眼,似乎要看看这双尖得带俏的脚——运用得合
不合适。

    两个吵嘴的更加靠近了些:上海横光在什么时候又突进了一步。

    “你抄的,你抄的!”他脖子伸呀伸的。“我那篇《水门汀味的忧郁》你抄了
没有?你你——唵,老实说!……还有句子,还有——哪,‘堇色的色情之梦’,
哪,‘椰子味的眼睛’:你都抄,你都你都……”

    媚姗先生对大家摆动着手,连脖子都发了红。看那劲儿比刚才软了点儿:

    “怎么是抄,怎么是抄?写这一派文章——当然只好用这些句子。此外叫我怎
么写呢!……哼,抄!你也是抄来的!你连名字都抄!——你想专利,阿是?……
这个屈死!……”

    “还有!还有!嗯!”那个吸足了一肺的气,“还有——还有——‘亚热带的
色感那么地冒着奶油色的Pepermint①之味的一颗替星似的十九岁的年轻的心! ’
……”



    ① 薄荷油

    他一口气说着。看着看着他身子渐渐弯了起来,好象火上烤着的一块牛皮。他
已经吐尽了肺里的气,可还挣扎着把这句子说完,脖子上就突出了一条青筋——一
歪头扭脑延了上去,在什么地方隐下了一截,一直到额头上又显现出来。

    阿胖一直乱晃着手要劝开他们,鼻子汗油油的也没去揩。

    那位上海横光马上再吸了一口气,把身子放直了些:

    “这句也照样抄去!嗯,真不要面皮!——快四十岁的人,还抄‘一颗十九岁
的年轻的心!’……”

    这句话可伤了媚姗先生的心:发红的脸成了白色。他抓紧着拳哆索着,修得尖
尖的指甲陷进了手掌肉里。牙齿死命咬着:那张平滑的腮巴上隆出了一条肉。他要
冲过去揍一家伙。

    可是正在这时候——金维利冲着上海横光吼了句:“不许吵!”

    于是媚姗先生身子一震。沉住了一会儿气,他抽动着眼皮对大家诉着理。嗓子
给提得很高,有时候发出了一两声女音:

    “他说这个话!你们看!……我倒同你比比看——哪个老!……瘪三末,你是!
西装都穿不象样,西装!——西装——哼,吴淞路买来的旧货!……比比看,哪个
看来年轻!……维利你晓得的,哪——”这里瞟了蜜蜜一眼,“我那些化妆品——
唵,唵,有些连‘Modern gir’都还不晓得牌子哩!……”

    “哼,抄了就算作家!”那个对手又弯着个身子,没理会别人的话。“我真不
懂:抄来的文章倒——倒——倒值两只洋一千字。我——我我——只拿到一块二毛!
我的……我的……”

    “闭嘴!”金维利使劲在桌上捶了一拳——訇!那些瓶子什么的都一跳。躺着
的玻璃杯就拿杯底子做圆心——往左滚了一道弧线又滚回到了右边。

    阿胖苦着脸捺他坐下来,一面摇摇头。他身子歪着点儿:让个地位来等蜜蜜挨
到金维利身边去。于是那女的把手搭到发脾气的那位肩上,顺着他身子往下移,仿
佛要表示她也帮着劝了架。

    “呃,好了好了!”丁闻紫先生的手在空中一抹,又正经着脸色对着上海横光
——“是的吧,我说过的吧:我叫你识相些……你看!”

    媚姗先生哼地笑了一声,挺着个胸脯,拿个颤着的中指在黑衬衫上抹几抹。

    虽然给橘红的灯罩映着,可也瞧得见上海横光的脸色发了灰。他一屁股倒到了
沙发上,眼球差点儿没突出来。

    那个女的可正把视线对着他,眼睛里流着异样的光——虽然在表示着一种惊讶,
一种轻蔑。并且他还看见她抿了抿嘴。

    于是他绞紧了两只冰冷的手,决计再说几句话。

    “怎么呢?”他要站不站地动动身子,声音打着颤。“这是事实。这个……我
本来……”

    “你再说!”金维利猛地站了起来,捞了捞烫得很平正的袖子。“不许你说—
—你就不能说!……稿费是我支配的:高兴把你多少就把你多少!你嫌少你不要交
来!……娘的臭×——你倒管起我的稿费来了!……识相点!晓得(口伐)!……”

    又是几只手(扌咎)他坐下去,几张嘴劝着他。阿胖还替他倒了一杯深红色的
酒,嘴里埋怨别人太爱使性子。

    对面那位丁闻紫先生眯着眼睛看着那女的在翘着上唇说什么,他自己的脚尖脚
跟在地板上敲着——滴,滴,橐。滴,滴,橐。脸上也装着他平素跳华尔兹的那副
微笑。

    媚姗先生可冷冷地横了他敌人一眼,大大方方坐到了一张椅上。然后满不在乎
地拿起丢在那里的书来看着,额上轻轻打着横皱,嘴角稍为往上翘着点儿:叫人觉
得正义永远在他这边。

    可是那个上海横光竟挂着了一颗眼泪。他在几双各色各样的视线里,连眼睛也
没地方放。

    “好的!”

    他低声说了一句,站起来就往外走,脸上的神情显得又害臊又害怕。

    “阿胖,让他去!”金维利瞧见那大个子追去拦他,就沉着脸叫。

    阿胖可跑了出去,一面发慌地叫着。楼梯空隆空隆一阵响。

    女的插了进来:

    “唷,您真是!大家全是好朋友。……干么呀,您这是?”

    金维利甩甩头,窝着厚嘴唇透了一口长气,好象刚打游泳池里钻出来的。他拿
几个手指摸着她膀子,还试着要移到她胸脯上去。脸子给偎到了她颈窝里:他化了
一些工夫让自己平静了点儿。于是颤着手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

    “不管他!……他明天又会来的——又来揩我的油。呕!嗯——”

    媚姗先生抬起脸来——颜色还有点发白。只有嘴唇一直保持着那种男人绝不会
有殷红色:动着的时候——似乎还看得见它在油油地闪着亮:

    “他说我抄! ——笑话! ……我本来是无所谓的:Freudism①就Freudism,
Mysticism①就Mysticism,你们叫我改变作风就改变作风。横竖一样的拿稿费;无
所谓。……他说我抄!——笑话不笑话!……”



    ① Mysticiam神秘主义

    “好了好了, 嗳! ”丁闻紫先生跷起个大拇指,其余那四个指头摇了几摇。
“还是规规矩矩吃一杯——吃一杯Port……”

    于是媚姗先生搓搓手,挺内行地问了问,“是不是Dubonei?”走过来瞟了那女
的一眼,扯扯裤脚管坐了下去。

    这屋子里响起了汩汩的水声,还有丁闻紫先生敲着脚跟响。主人疲倦地瞅一眼
那扇卧室门,可是嘴里还叫那个年轻的娘姨起来烧火煮咖啡。他决计要撇开那些不
快的印象。

    那位丁闻紫先生就起劲得连细眼睛都发了红,热心地帮忙张罗这样那样。并且
那个还没醒透的娘姨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暗地里扭她一把。接着小声儿告
诉别人:别看那张脸子又红又粗,大腿倒老实“软得象丁香”。

    媚姗先生虽然感到脑袋重甸甸地在漾着晃着,呼吸也还有点急促,可还是挺着
个胸脯坐得挺端正。

    只有蜜蜜感到很不安,仿佛椅子上有臭虫钉她。她吃力地抿抿嘴唇,站起来伸
个懒腰。眼睛往四面找着——似乎要在那些角落里找出阿胖来。

    靠着她的那个男子就好心好意要安慰她似的——拖着她坐下去。他那平平的肩
膀贴着她,看去简直象是那个方酒瓶。一面右手要想尽法子挤进她两条大腿中间去,
似乎要借此发散一下刚才的怒气。桌子下面就起了一阵暗暗的骚动——进攻着,挣
扎着,桌子给震得直哆索。上面那些器具也害怕得颤叫起来。

    他嘴里可以劝着酒。

    “怎样哪? ” 他十分费劲地说, 连他那厚嘴唇都掀得象个喇叭口。 “一个
Modermist不喝酒?呕!唉……No bien,no bien。”

    这里他把脸子凑近她的脸,眼睛成了一副斗鸡眼。

    “酒里有少女的胭脂味。好象——好象——呕!丽芒湖的鼻子……忧郁得有一
股榴梿味……唉,丽芒湖的——丽芒湖的——Banjo……呕!唉,Saxophone①吹出
绿色的Waltz调子哪。……”



    ① 萨克斯管,一种乐器。

    他说得怪不顺嘴,仿佛他在背着一课没念熟的书。半中腰里老是打着顿,显然
是在那里拼命记忆着:眼睛眨呀眨的。

    他因为心思专门注到这个上面,右手的动作也就呆滞了许多。

    一股酒味儿往她鼻孔里直冲,还混着吃了糖似的酸臭。

    她茫然地瞧着他。一面轻轻挣扎着大腿,一面别过脸去——对别人端来的杯子
啜了一口。然后抿了抿嘴,使劲揉出了腮巴上两个蛋形的酒窝。

    “嗯,真是!我真的不能喝嘛。……”

    “一首活诗,简直是!”媚姗先生叫,对那边画框子玻璃上斜了一眼,理理自
己的领结。“Her Majesty简直是一首迷人的活诗!”

    金维利架了个势——拼命转着个舌头说:

    “她的声音活像GR-r-r-r-reta Garbo②哪!”



    ② Gleta Garbo通译名为:葛莱泰·嘉宝,当时好莱坞著名女影星。

    接着丁闻紫先生眯着眼睛笑着,也用种腻腻的声音吐出了自己的见解来:

    “呃,这声音有点发嘎。发嘎的声音是性感的:有亚热带的恋之味——二十世
纪的绿色兴奋剂。……”

    “哪里!”那边抬起了一张瓜子脸对着蜜蜜,象叫她评判的样子。“兴奋剂该
是堇色的。……我告诉你;红是红,不是别的。蓝是蓝,也是不是别的。只有绿色
是——是——是神秘主义——Mvsticism!”

    于是他们争执起来。看去媚姗先生很欢喜跟别人抬杠。不过这回他辩论得很文
雅,还时不时伸出个中指去抹抹黑衬衫。

    他那个对手可老瞟着蜜蜜,笑嘻嘻地挤着眼睛。

    这时候金维利趁空儿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他厚嘴唇撮得象个鸡盹,顶出了舌
尖,冲着她那涂着头号橘红的腮巴上——猛地亲了一下:嘎!

    她臼齿差点儿没给碰得掉下来。右颊给涂上一搭巴浓的唾涎:那个厚嘴唇离开
的时候——还扯成一条丝,在灯光下面闪了闪亮。一直等到那个厚嘴唇离了三寸开
外——那条唾丝才给扯成两断:左边这一截就很有弹性地掣回到她腮巴上。

    “嗳您!”

    女的皱了皱眉,一抽身就站起来,嘴巴轻轻地嘟着。右手抓着手捐在那里揩着
脸。

    一下子金维利脸上变了颜色。他瞪着眼愣了会儿。那副平肩膀象吃谁推了一把
似的耸了起来,脊背就有点往上拱。他咬着嘴唇,嗞出了那排长牙齿。

    他从来没受到这样的侮辱过。他在家里一直当着独养儿子,连爹也让他七分。
他周围的人从没拗过他一句,从没拒绝过他的命令,尤其是那些女的。可是——怎
么!这个雌货!

    “你嫌我脏?”他打牙缝里吼着。

    似乎他奋激得过了度,身子竟站不住似地摇晃了一下。他简直疑心这里并不是
他生活着的世界——面前的那个女的竟敢看他不起?并且——并且——他并不是没
花过钱。

    于是他索性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蜜蜜。他拿厚嘴对准她脸一阵乱啄。唾涎打
他两片嘴唇中间迸了出来,吱吱吱地响着。

    她嚷着,挣扎着,乱晃着湿渌渌的脸。

    另外两个男的已经住了嘴,傻了似地瞧着那边。

    金维利喘着气,用力得身子都打颤。可是总不能够尽量把唾涎射到她脸上去。
他腮巴上还挨了一掌。

    “快来!”

    那边丁闻紫赶紧跑过来抱住了那女的:他蹲了下去——专门抓住了她两个腿子。
趁着别人在乱挣扎的当中,他两手没命地捏着摸着,还深深地伸上去——在大腿中
间抹了几下。

    他在那里一直蹲了好一会。金维利已经把那个女的拖到那边卧室里去了——他
还是没起身。

    媚姗先生动动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只手伸一下又缩了进去。那女的给拖得
跌跌冲冲掠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用种敏捷劲儿让开了一下。他垂下视线盯着蹲
着的那位,似乎想了一会儿,这才很快地走到卧室门边,弯下了腰——打锁匙孔往
里面张望进去。

    这么过了两分钟。他象有点过意不去——回过脸来招呼一下丁闻紫先生,他爱
笑不笑地点点头:

    “Mmtage①……来看看!……”



    ① 蒙太奇,电影剪辑。

    那里面发出一种压榨着的声音,骂着,“嗯”着。地板訇訇訇地乱响一气。听
去都象是打坛子里迸出来的。

    丁闻紫先生弯着腰走了过去,腿子一拐一拐的,仿佛什么地方生了一颗疮。他
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尾上的皱纹折成了扇形。嘴轻轻歪着,仿佛要跟锁匙孔上的
那块铜片亲嘴。

    他俩的脑袋凑在了一堆——交换着张望。两个屁股翘得高高的。有时候还稍为
摆动一下。

    “不是处女未,”丁闻紫先生压着了嗓子。

    那个把肩膀挤过来点儿,小声儿答:

    “当然啰。……她怕有过三个小孩子,起码。……”

    丁闻紫先生屁股耸动了一下,又挤开了他朋友的脸。他用种紧张劲儿盯着那个
钉子形的小洞。他还有点气喘。额头不知不觉动着,轻轻地碰到了那冰冷的门板上。
他看了好一会——也不让别人。只是为了要对得起朋友些,就随时报告一点里面的
情形。

    “哈,他抓她胸口。……喂,喂,他拔了一把……”

    于是媚姗先生用着种特别的神情——好象小孩子眼巴巴看着别人吃糖似的。嘴
里附和着:

    “维利总是这样的:他的老脾气。”

    “这有什么趣味。……要我就不欢喜这样的女人——看她乳部……嗯,她打他!
……”

    这两个在那里蹲了好一会。他们全身有什么东西缚着,渐渐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俩中间现在有个说不出的什么联系着,仿佛这一群朋友里面——只有他们两个是
特别融洽的。

    他们只要动动屁股,动动脸上的肌肉,彼此就能够知道对方在肚子里说了什么。
他们两个的感觉竟一样。他们觉得在看一出挺够劲的戏:似乎他们心底里隐藏着的
一些什么——别人替他们发泄了出来了。

    可是他们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仿佛他们应当有的一份东西给抢了去——让别人
享受给他们看。

    丁闻紫先生似乎要表示表示他对这位同命运的朋友是体贴的,就把占据锁匙孔
的时间缩短了些。他跟媚姗先生眼对眼瞟了一下。他们互相用感觉看到了彼此脸上
都好象闪了一苦笑:他们都有种掉了件什么东西似的心情。

    媚姗先生老是移动他那张瓜子脸:房里那对男女在挣扎着改动了位置,动不动
就走出了那个小洞看得到的范围外面去。

    这里他很大方地让开了脑袋,叫那个眯着眼来看。

    他们希望房里那对男女再肉博得起劲些。金维利应该更玩点别的花样来,应该
做点叫人想不到的事——就是闯下什么大祸也不要紧。那个女的力气也嫌不够:她
竟给遮住了嘴不能够叫喊,给(扌咎)住了膀子使不了劲。

    一看见她咬了男的一口,搔了男的一把,外面这两个就稍为感到点满足,好象
可以借这一手来把他俩可怜的地位抬高一些似的。

    那边金维利把女的使劲一拖——这双男女就打锁匙孔里隐了开去。男的似乎把
她推到了那张铜床上。

    女的一直尖叫着,可是听去觉得她给被窝蒙住了嘴。

    丁闻紫先生失望地嘟哝:

    “唉,现在一定更好看。”

    他们骨头似乎是变硬了的,一直没站起来。他们在这里守候了好一会。可是什
么也瞧不见。

    忽然里面那个高音叫了起来,带着哭腔:

    “你这混蛋!你这!……”

    听得见金维利咬着牙骂着。接着一阵响——劈!劈!

    丁闻紫先生手抓着门把——轻轻旋了几旋。

    一直到阿胖拖着上海横光回进到了这间客厅,他们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媚姗先生红着脸,拖着步子走到桌边。他瞅了那个驼背一眼,抿了抿嘴。手摸
摸烟罐,又拿指节敲敲桌子。他用种等得不耐烦的脸色对着阿胖问,歪歪嘴指指卧
室那边:

    “他在这女的身上花了点钱吧?”

    那个点点头,腮巴肉一阵颤。肥厚的白手伸了出来,叉开了屎蛆似的手指。

    “五十只洋?”丁闻紫先生吃了一惊地插进来,他感到的缺憾:又给拉大了些。
媚姗先生拿眼珠往玻璃窗那边斜了一下,轻轻扭了扭脖子。腔里隐隐有种酸劲儿,
叫他嘘了一口气。他觉得金维利把蜜;过了火。看看脸子——他媚姗先生长得并不
比那个女的差。“真奇怪。这样一个雌货——他居然花了五十!真大方,唉!我问
他借两块他倒不肯了。……那位大个子摇摇手劝他别多嘴,左手抓着块手绢擦着额
头上。脸色苦着象在哀求。他极力把那个驼背劝回来,边谈边走点儿路——他喘气
还没喘定,要说话可说不出来。可是大家把话锋都对着了金维利。上海横光畏缩地
膘了媚姗得那样小器!”

    这里他跟上海横光对了一下眼,似乎表示他跟他什么都能够谅解的。

    于是丁闻紫先生捞了捞袖子,主张打那姓金的一顿再散伙。

    “我们捧别人也好捧的——一定要捧他?我们……”

    突然——那边金维利吼了一声什么,他赶紧住了嘴。他们互相瞧瞧,脸皮肉拉
得紧紧的。他们都有种出了什么祸事似的感觉,身上仿佛淋着冷水。

    跟手那扇房门訇的打开——蜜蜜冲了出来。

    那四个男子全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瞧着她。

    她披着一件浴衣——还没扣上带子。跑的时候飘开了点儿,露出了她那双精光
的腿子。脸上湿渌渌的,还刻着一条条青的红的纹路。画着的眉毛糊成了一片,好
象在沾水的纸上涂了一抹墨。膀子腿子上显出了抓破的地方,扭紫了的地方。胸脯
上透出了血印。

    阿胖把嘴张得大大的:

    “怎么?”

    女的倒在了沙发上——哭了起来。

    “那个混蛋!……他……”一面抽动着肩膀一面咬着牙叫。

    那位大汉嘴里响了一声“啧,唉!”走过去把手搭到了她肩上。他苦着脸转动
了一下脖子,就轻声儿劝她沉住气。他知道他那位朋友的脾气——爱一个人可爱得
怪厉害的。

    媚姗先生透过一口气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到了一点轻松:刚才压在脑顶上的
什么重东西似乎给卸掉了。于是他拿中指抹一下光油油的头发,用种又快又稳当的
步子到卧室里去看看金维利——给推倒在地上的那个。

    客厅中间站着的那个驼背动也不动,眼睛死盯着女的。脖子往前面伸出点儿,
象个没带眼镜的近视眼——可又拼命要把对方看个明白。

    丁闻紫先生只盯着她腹部以下:他希望有阵风来把她的浴衣飘开点儿。

    可是她一个劲儿哭着嚷着:

    “我不干我不干!我受不了!……”

    阿胖一直平心静气地开导着她。声音放得很低,一个字一个字可吐得很清楚,
看去他竟是在替她计议着一件对她终身幸福有关的事。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维利并不是故意欺侮你。他爱起女人来——向来
这样的。他——他——”

    踌躇了会儿,他就决计干脆说明白些。

    “他光只睏睏觉是不满足的。……”

    蜜蜜没回答。嘴已闭得很紧,显然是在熬着身上的痛处,嗓子里发着零碎的声
音——不知道是哭还是说着什么。眼睛瞪起来的时候,就瞧得见连睫毛都水渌渌的:
这里有泪水,也有金维利的唾涎。

    站在她旁边的那位苦着脸,没办法地叹了一口气。他把舌尖在自己嘴唇上搁了
会儿,又吃力地俯下脸去:

    “你这个人真大那个。这是二十世纪呀。这是上海呀。你还是在我们Medemist
之群里面的哩。怎么——唉。”

    他瞟了对面两个男子一眼,拿手绢揩揩额头,又提到金维利的父亲:这仍旧是
为蜜蜜的前途设想的。

    “你刚打北京来——没个人捧场帮忙还行?你想想。……”

    “过来!”卧室那边掠过来一声吼。

    金维利穿着一条衬裤。那件衬衫皱得不成样子,似乎还有撕破了的地方。他摇
摇地不大站得住,拿手撑着门框。弯着两个腿——做个猫扑耗子的姿势,对这边突
出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球。

    他肩膀给媚姗先生搭着。那个在动着嘴唇劝着他,挺着个胸脯,脑袋文雅地摆
动几下,好象做这种事准得讲究这一定的姿势似的。

    那个驼背渐渐直起腰来,捉摸不定对丁闻紫先生打打眼色。别人就把细眼睛眨
几下,耸了耸肩膀。

    阿胖可半扶半(扌咎)地把女的捧起了身,还凑过脸去:

    “他接济你的钱也已经送到你家里去了,怎么能够——能够——不那个。那等
于订了合同。……就是你还他这笔钱也来不及了,况且——况且——唉,你妈妈正
是等钱用。……”

    他偷偷地扫其余几位一眼,似乎生怕给别人听了去。脸皮肉轻轻皱着,看那神
情象在懊悔那个契约订得吃了亏。可是他嘘了一口气:这桩事竟没办法补救。不管
是艺术家是诗人,不管他做人怎么拆烂污——这种信用可总得讲究的。

    这么着他拥着那女的往卧室那边推,脸子靠在她后脑后面,冲着对面的金维利
微笑一下。嘴里小声儿补了一句话,用着演员背着台词的那种声调:

    “放现代化一点罢,蜜蜜。结结实实让他爱一下,到明早九点钟就没你的事了。
……”

    她没主见地随他摆布,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没有挣扎,只是把全身的重量全
放在阿胖手上——别人推一下,她迈一步。

    一进了房门她这才惊醒了似地棱了他一眼。想要一抽身就往回跑。

    可是房门给訇的一声带关了。擦达!——上了锁。

    阿胖仿佛做了件什么大事,搓搓手透一口长气。随后要叫人称赞似地瞧瞧厅上
的三位朋友。

    那位媚姗先生是带着万分委曲的脸色离开那卧室的。他不服气地斜了玻璃窗一
眼,把红得发亮的嘴巴撮小一点儿。他偷偷地行了一次深呼吸,眉毛一扬:

    “金维利这回——嗯,做了一次洋盘。”

    跟手驼背就痛快地大笑起来,一面拿视线会意地盯到那张瓜子脸上。他已经爆
出了一肺的气,可还拼命笑下去,连青筋都突得象条蚯蚓。那声音成了乾巴巴的,
别人都感到替他费劲。可是他吸一口气又重新打着哈哈:显然他是拿这个来当做他
对金维利的一种报复,并且还拿来对讲和了的媚姗先生表示一种好感,一种同病相
怜的慰藉。

    丁闻紫先生冷笑着,

    “好极了,好极了。”

    他两手插到了裤袋里,又用种坚决的样子提出了一个议案。他主张把这回事写
成一段消息——拿给金维利去看。要是那个还那么小器,就把这稿子投出去。这一
手他们也许可以捞到点实惠。于是他要叫他们同意似地看看大家,又斩钉截铁地加
上一句——

    “这样我们就可以发泄一下——都市的忧郁!……”

    他说得挺起劲:嗓子不知不觉越提越高。眼睛老歪着,嘴有点往右边歪,瞧来
他在使着力。

    阿胖赶紧把一个食指竖在嘴上, 着慌地发出一声“Shi?”接着装了个鬼脸,
表示他并不是怕金维利听去了他们的话,只是叫他们听听那边屋子里的响声。

    那几位静了下来。侧着脸听着,眼睛里闪着亮。他们肚子里没转别的什么念头,
只巴巴地等着那卧室里出点下不得台的事。

    可是过了会儿——有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原载《文学》月刊1936年4月1日第6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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