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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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儿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在城里由于夹紧着尾巴做人,二十年前的红薯屁还没有放干净。脸上贴一种纸花般的假笑,也学会对别人说你好和谢谢,但是总觉得骨子眼里还是个乡下人。清早刷牙晚上洗脚时,总盼望有人能发现,证明我已经刷过牙和洗过脚。   城里的街道很宽,总觉得这是别人的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往前走时感觉不到在走,总觉得是挤。好不容易挤过去,还要再挤回来。日月就这么重复着,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机里来回搅。只有风低低地吹过来时,才能追着风吻到那遥远的山坡和亲密的乡村,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把我看够玩能了,就会把我赶出去。那时候我就回到乡下去,肩起犁拐掂艴辣子,打着牛屁股,去翻起父亲们翻过的泥土。每逢集日掂半篮鸡蛋到街里去换回盐和火柴。养一棵桐树,将来给自己打棺材。可惜麦生伯害癌症死了,不然就可以跟着他学木匠,打棺材时不用请人.   不知为什么,当初爹和麦生伯在城里放着官不做,又没有犯错误,却跑回山里当庄稼人。有时候就想,如果父母把我生在城里,我对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种感觉。我问过多次,他们都不说,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和别人不发生关系。时间长了,使你觉得他们就没有过去,只有眼前的日月。   麦生伯姓郑,住郑家疙瘩,离我们张家湾不远,中间隔一道坡,流一条河。山坡上的树被人们一代又一代砍净了,露着肉的荒坡上只盘着些曲曲弯弯的小道,像黄牛身上缠绕着的鞭痕。小河从深山里流出来,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摇摇摆摆流进前边的洛河;进黄河,奔大海,像人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样曲折和坎坷。   虽然不一个村,麦生伯常来,爹也常去,经常坐在一块拉家常排闲话。说说庄稼,也说说家里养的牛和猪。有时高兴,爹从墙上取下大弦,扯着长长的弓,摇头晃脑使劲地锯,麦生伯就伸长脖子吼叫起来。麦生伯的脖子长,唱起来又滚出几条很粗的筋,使我觉得他是在用脖子唱。有时候心烦,他们一声不吭,只对着抽旱烟;岁月在他们烟锅里一点点燃烧为灰烬,然后举起来往鞋底一磕,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   放在面板上按几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线,   下到锅里团团转,   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生葱,烂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几撮芝麻盐儿,   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在他们所有的唱段里,我喜欢这段面条饭。如果去说,这段唱里什么道理都没有;如果去听,这段唱里则好像什么意思都有。那扯开的腔里展开着庄稼人走过的长长的路,那曲曲弯弯的弦声里诉说着山里人坎坷不平的人生。说不明白是生活进入了音乐,还是音乐飘进了生活。   他们唱,我跟着学,总唱不出那股味道。小时候常怪自己嗓子细,不明白是由于心里还没有悲凉的苦楚。   除了听他们唱戏,还喜欢麦生伯带我上野地里玩。我们走进坟地,把狼从坟地赶出来,看着狼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我就对着狼吆喝:   日头落,   狼下坡,   逮住小子当蒸馍,   逮住闺女当汤喝。   手里还提着麦生伯给我做的木头手枪。有麦生伯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奇怪,既然有人,为什么还要有狼呢?那时候还不知道怕人,只知道怕狼。   麦生伯指着狼对我说不要怕,狼有吃人的心,没有吃人的胆;豹有吃人的胆,没有吃人的心。我问麦生伯,狼为什么想吃人又不敢,豹子为什么敢吃人又不想。麦生伯笑笑说,这些道理等你长大了才能明白。其实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只是不去追问这些话罢了。   孩子们不明白的事情还少,总想追问,大人们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就不去追问了。不去追问,把一些话放在心里埋起来,这恐怕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区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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