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情感 / 张宇 著



 
    郑麦旺甩手而去,一晚上没有睡安稳,为没能猜着病人的心事感到又惭愧又丢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去敲钟吆喝,让姓郑的男人们吃过早饭都到场房屋开会。

    这是一个晌晴的天,天上飘满了雪白雪白的瓦片云。钟声落后,便有郑氏家族的男人们或袖着手或披着棉袄从各家各户走出来,向场房屋云集。在山里,开家族会历来就比公家开会更加重要,俗话说亲戚三辈,族情万年,家族观念极深。

    场房屋里的棺材已经做成,正在上漆。整个棺材黑明发亮,棺头飘一面红旗,红旗上腾飞一条金龙,棺尾卧一只凤凰,前龙后凤,倾注尽老木匠的全部感情。

    钟声响时,小徒弟不解地问老木匠:“师傅,没见过这号事儿,这边做棺材,那边又要娶媳妇,这到底算白事儿还是红事儿?”

    老木匠一边刷漆一边说:“这叫红白大事吧。按道理说,不该这么办,新媳妇过门来就披麻戴孝,不吉不利。不过对男方没啥,主要是对女方主凶。不知道女方是哪村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是外来户还是本地坐地苗子?”

    “听说是张家湾儿的。”

    “姓啥?”

    “姓张。”

    “这张家湾姓张的可是名门大户,祖上出过朝廷命官,还有秀才和举人,现在的老族长是有名的大夫,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没听说是谁家闺女?”

    “听说是张树声家。”

    老木匠一下停下刷子,半天不说话,长长出口气,把感慨抒发:“错了,你们都错了。”

    “为什么错了?”

    老木匠又运起刷子,一边悠悠地推着漆刷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别人还好说,要说是张树声的闺女,我可知根知底儿。闹革命时张树声就是咱县独立团的司务长,那时候二十郎当岁,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弄家儿。别说在张家湾儿,就在这方圆三里五村,比张树声懂道理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呢。”

    “那他怎么会办这种糊涂事儿?”

    “唉,这种事儿别人办,也许是鬼迷心窍不明道理,把自己闺女往血灾里送。张树声要办,那可不是糊涂,这叫气派。”

    “怎么池办就叫气派,别人办就叫糊涂?”

    “你们知道个啥,明知主凶,便要冲着上,这显然是为姓郑的病人着想,舍生为死。这就叫出手高千丈,仗义万古传。好,好‘啊。”

    “不就是嫁闺女吗?”

    “唉。”老木匠叹口气,“现在这人是啥都不懂了,因为不懂,也就掂不着轻重了:记着,一会儿人家姓郑的来这儿开家族会,咱们手艺人可不敢多嘴多舌。来来,把杂碎物件挪挪,给人家腾腾地方。”

    两个小徒弟连忙开始搬东西。

    “停住,要馒点,别荡起灰尘。”

    两个徒弟刚把闲杂物件腾开,姓郑的男人们便一拨一拨走进来,老木匠连忙招呼两个徒弟,把活停下来,挤在墙角里坐下,不再说话。

    场房屋很大,四间房子通着没有隔墙,百十人涌进来,也没有占满。有的人围着烤火,有的人蹲着抽烟,还有的从地上捡根木片撕开做成耳勺,往耳朵里挖。只有村长郑麦旺板着脸坐在那张破桌后边抽纸烟,满脸的怒气,镇得人群静悄悄的,没有人敢笑敢说话,只有几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对着咬耳朵。

    一个人开始查人数,扳着手指点着脑袋,查完后回头对郑麦旺说:“旺哥,人齐了,开始吧。”

    郑麦旺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把滑下肩头的小大衣往上一抖,把那张破桌子一拍,开口就骂:“咱姓郑的男人们都死绝了没有?我看今天来的人还不少,我想着都死绝了,咱郑家疙搭就剩下蹲在地上尿尿的婆娘们了!”

    人群被骂得死一般寂静,好像郑麦旺一伸手就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郑麦旺不仅是村长,也是郑氏家族的头人,所以他说话才敢这么凶。

    “你们知道不知道,咱姓郑的出大事儿了!”

    刚才查人数的那人连忙小声劝郑麦旺,让他别生气,慢慢说,慢慢说。郑麦旺这才长长出一口气,把那嗓门降了下来。

    “唉,要说起来,不怪你们,全怪我。”这才慢慢讲起来,“今天这个会,不是咱村的官事儿,是咱姓郑的私事儿,所以没有通知那几家杂姓兄弟们来参加。但是,这也是咱姓郑的官事儿,挨着门扳住指头数数,咱郑家疙瘩不姓郑的还有几家?”

    有人连忙给他点根烟,郑麦旺抽口烟,情绪稳定了下来,又坐在那破凳子上,慢条斯理讲起来:

    “唉,啥事体呢,不说你们也知道了,麦生哥害了癌症,眼看一天不如一天,这不,棺材也做好了。麦生哥是条血性汉子,解放时打土匪斗地主,是咱村里的头人。好几次为了看家护院,差点送命,为一干人落了一身枪伤。

    “唉,不说你们也知道,咱姓郑的和张家湾姓张的那时候闹革命立场最坚决,剿匪反霸时死人最多。后来成立区小队,咱这两家人是基本队伍,麦生哥当队长,树声哥当队副。后来区小队又编成县独立团成了正规军,麦生哥又是出了名的老虎连连长。为解放咱们县,麦生哥立过多次战功。咱姓郑的人不旺,辈辈穷做庄稼,出过麦生哥这么个人物,是咱郑氏家族的光荣啊。可是麦生哥眼看就要去了,咱姓郑的这么多人,有谁去问问麦生哥死前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郑麦旺说到这里眼泪闪闪,连忙抽两口烟,稳稳自己激动的心情,又接住说:

    “我去同过,麦生哥没说。我给他弄了份地基,麦生哥不要,他说为咱姓郑的后人留口粮食,省一点耕地。作为村长,我脸上无光呀。”

    郑麦旺说:“夜黑里,我打发小龙搬来了树声哥,人家树声哥不愧和麦生哥是生死朋友,一来就知道麦生哥想在死前看着儿子成家有光景儿,心里踏实。你们知道不知道?”

    郑麦旺说:“不说你们也知道,麦生哥的小龙和树声哥的闺女秀春订婚时,还是我的媒人。这一说你们心里的镜明了吧?如今人家树声哥准备一手托两家,那边给人家姓张的送闺女,这边给咱姓郑的娶媳妇,赶在麦生哥死前把这件事办了。明明放着这血灾,人家姓张的敢浑身淌着这么办,咱姓郑的男人们都死绝了吗?”

    人群开始不安地小声说话,纷纷议论起来。

    郑麦旺最后恨恨地说:“我夜里在门外听,脸红的像猴屁股,直想把头塞进裤裆里当球使,丢人哪!真是找不着地缝儿,找着地缝儿我就一头钻进去再没脸见人了。”

    人群炸了窝,呼啦啦站起来几条庄稼汉,往郑麦旺跟前涌过来。

    有人叫:“麦旺叔,人家敢办,咱还说啥,把这事接过来,咱姓郑的人办!”

    有人喊:“办,咱要再不出头办,咱姓郑的就把脸丢尽了,以后咋在上村下院做人?”

    “不但要办,还要办排场。”

    “对,让人家姓张的兄弟们看得起咱,把闺女嫁过来,也放心。”

    “村长,你说咋办吧,咱姓郑的老少爷们不是婆娘,听你的!”

    人群呼一下都站起来,看着郑麦旺。

    郑麦旺看着众人这么义气,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伸手把大家按坐下,又说起来:“我也想了,麦生哥家穷,办也办不起,要踢一屁股账,往后咋叫小龙侄儿过日月?打断骨头连着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手掰不开一个郑字,咱是一家人。要办,咱各家各户兑粮兑钱,齐心合力,把这红白大事全办了,你们看咋样?”

    人群腾一下又站起来:“办,就这么办!”

    “好!他妈的这才像男人,这才像咱姓郑的子孙。”郑麦旺兴奋起来:“大家都同意,就这么办。有一条说到前头,各凭各良心,过后没账算!”

    庄稼人嗷嗷乱叫:“对,各凭各良心,过后没账算。”

    事情就这么定了,会就要散了,墙角处忽然站出来老木匠,吆喝一声等等我,就挤着走过人群,来到郑麦旺面前,一下子拿出来二百块钱,往郑麦旺手里塞:

    “郑村长,收下吧,我也算一份儿。”

    老木匠这一手把人群弄呆了,也把郑麦旺弄愣了,郑麦旺推着老木匠的手,怎么也不肯接收。

    “老师傅,别这样,别这样。”

    “收下吧,郑村长,你收下,我高兴。”

    老木匠看着郑麦旺死活不接,竟然发了睥气。

    “郑麦旺,这是我干活挣下的手艺钱,干干净净,不脏。”

    郑麦旺慌了神,连忙劝:“老师傅,不是这意思。”

    老木匠把钱往那破桌上一放,不再理郑麦旺,回头对郑氏家族的男人们说:“我给你们明说吧,你们和郑麦生是姓郑一家子,觉得我是另姓旁人不是?你们全错了,我和郑麦生的关系比你们还近还亲哪。”

    “你们去看看,”老木匠手指棺材,“我在棺材头刻了面红旗,这是为了啥,你们没有人知道。”

    老木匠抬起眼似乎穿过黄泥老墙望穿几十年岁月,深深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是木匠,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你们去问问郑麦生,他知道我叫啥。为啥?因为闹革命时我也先干农会后当兵,我是郑麦生郑连长的老部下哪。那一次打东山土匪的寨子,我正好跟郑连长身后,往上冲时,我一出头就挨了他一耳巴子,他骂我你想死哩,跟在我屁股后头!为啥,因为他知道我是独子,怕我一死,绝了我这门人。这一耳巴子打得我哭了多少场,

    到死我也忘不了。你们想想,我和老连长是啥关系啥感情?现在为老连长儿子娶媳妇,我老木匠还是个人,不是条狗,我能不兑一份礼钱表表心意吗?郑村长,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收下这份礼钱吧。”

    郑麦旺还说什么呢,庄稼人不会花言巧语,只有一颗血疙瘩心,不习惯握手,郑麦旺伸出双手抓住老木匠的两只胳膊,用劲地捏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点点滴滴往下掉……

    不少人都为这情景感动,默默抱脑袋低下来,燃烧着自己的情感。老木匠的话使郑麦生的人品在他们心里燃烧出灿烂的火光,把自己前边的路照亮。

    这时候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扑上了黑亮亮的棺材,那面红旗在阳光下展开来哗啦啦飘,那条龙在阳光下飞起来,活在了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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