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 阿城著



 课文于是不再教,终日只是认字,选各种事情来写。半月之后,学生们慢慢有些叫苦,焦躁起来。我不免有些犹豫,但眼看学生们渐渐能写清楚,虽然呆板,却是过了自家眼手的,便决心再折磨一阵。转眼已过去半个月,学校酝酿着一次大行动,计划砍些竹木,将草房顶的朽料换下来。初三班是最高年级,自然担负着进山砍料运料的任务。我在班上说了此事,各队来的学生都嚷到自己队上去砍,决定不下。我问了老陈,老陈说还有几天才动,到时再说吧。
   
    终于到了要行动的前一天。将近下课,我说:“明天大家带来砍刀,咱们班负责二百三十根料,今天就分好组,选出组长,争取一上午砍好,下午运出来。”学生们问: “究竟到哪个队去砍呢?”我说:“就到我们队,我熟悉,不必花工夫乱找,去了就能,砍。只是路有些远,男同学要帮着女同学。”女学生们叫起来: “哪个要他们帮!经常做的活路,不比他们差。”忽然有学生问: “回来可是要作文?”我笑了,说: “不要先想什么作文,干活就痛痛快快干,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出危险。”学生说: “肯定要作文,以前李老师都是出这种题目,一有活动,就是记什么什么活动,还不如先说题目,我们今天就写好。”我说: “你看你看,活动还没有,你就能写出来,肯定是抄。”王福突然望着我,隐隐有些笑意,说: “定了题目,我今天就能写,而且绝对不是抄。信不信?”我说: “王福,你若能写你父母结婚别人来吃喜酒的事情,那你就能今天写明天怎么砍料。”大家笑起来,看着王福。王福把一只大手举起来,说: “好,我打下赌!”我说: “打什么赌?”王福看定了我,脸涨得很红,说: “真的打赌?”我见王福有些异样,心里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就说: “当然。而且全班为证。”学生们都兴奋起来,看着王福和我。我说: “王福,你赌什么?”王福眼里放出光来,刚要说,忽然低下头去。我说: “我出赌吧。我若输了,我的东西,随便你要。”学生们“欧”地哄起来,纷纷说要我的钢笔,要我的字典。王福听到字典,大叫一声: “老师,要字典。”我的字典早已成为班上的圣物,学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已经出山去县里购买,县里竞没有,于是这本字典愈加神圣。我每次上课,必将它放在我的讲桌上,成为镇物。王福常常借去翻看,会突然问我一些字,我当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轻轻叹一口气,说: “这是老师的老师。”我见王福赌我的字典,并不惧怕,说: “完全可以。”我将字典递给班长。学生们高兴地看着班长,又看着我。我说: “收好了,不要给我弄脏。”王福把双手在胸前抹一抹,慢慢地说: “但有一个条件。”我说: “什么条件都行。”王福又看定我,说: “料要到我们三队去砍。”我说: “当然可以。哪个队都可以,到三队也可以,不要以为明天到三队去砍,今天你就可以事先写出来。明天的劳动,大家作证,过程有与你写的不符合的,就算你输。不说别的,明天的天气你就不知道。”王福并不泄气,说: “好,明天我在队里等大家。”
   
    我在傍晚将刀磨好,天色尚明,就坐在门前看隔壁的女老师洗头发,想一想说: “明天劳动,今天洗什么头发,白搭工夫。”女老师说: “脏了就洗,有什么不可以?对了,明天你带学生到几队去?”我说:“到三队。”女老师说: “三队料多?”我说: “那倒不一定,但我和学生打了赌。”女老师说: “你净搞些歪门邪道,和学生们打什么赌?告诉你,你每天瞎教学生,听说总场教育科都知道了,说是要整顿呢!不骗你,你可小心。”我笑了,说: “我怎么是瞎教?我一个一个教字,一点儿不瞎,教就教有用的。”女老师将水泼出去,惊起远处的鸡,又用手撩开垂在脸前的湿发,歪着眼睛看我,说: “统一教材你不教,查问起来,看你怎么交待?”我说: “教材倒真是统一,我都分不清语文课和政治课的区别。学生们学了语文,将来回到队上,是要当支书吗?”女老师说: “德育嘛。”我说: “是嘛,我看汉语改德语好了。”女老师噗嗤一笑,说: “反正你小心。”
   
    晚上闲了无聊,忽然记起与来娣约好编歌的事,便找一张纸来在上面划写。改来改去,忽然一个“辜负”的“辜”字竟想不起古字下面是什么,明明觉得很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于是出去找老陈借字典来查。黑暗中摸到老陈的门外,问: “老陈在吗?”
   
    老陈在里面答道: “在呢在呢,进来进来。”我推门进去,见老陈正在一张矮桌前改作业本,看清是我,就说: “坐吧,怎么样?还好吧?”我说: “我不打扰,只是查一个字,借一下字典,就在这里用。”老陈问: “你不是有了一本字典吗?”我说: “咳,今天和王福打赌,我跟他赌字典,字典先放在公证人那里了。”老陈笑一笑,说: “你总脱不了队上的习气,跟学生打什么赌?虽说不讲什么师道尊严,可还要降得住学生。你若输了,学生可就管不住了。”我说: “我绝不会输。”老陈问: “为什么呢?”我说: “王福说他能今天写出一篇明天劳动的作文,你说他能赢吗?我扳了他们这么多日子老老实实写作文的毛病,他倒更来虚的了。王福是极用功的学生,可再用功也编不出来明天的具体事儿,你等着看我赢吧。”老陈呆了许久,轻轻敲一敲桌子,不看我,说: “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学校里没什么,反正就是教学生嘛。可不知总场怎么知道你不教课本的事。我倒觉得抓一抓基础还是好的,可你还是不要太离谱,啊?”我说: “学生们也没机会念高中,更说不上上大学了。回到队里,干什么事情都能写清楚,也不枉学校一场。情况明摆着的,学什么不学什么,有用就行。要不然,真应了那句话,越多越没用。”老陈叹了一口气,不说什么。
   
    我查了字典,笑话着自己的记性,辞了老陈回去。月亮晚晚地出来,黄黄的半隐在山头,明而不亮,我望了望,忽然疑惑起来:王福是个极认真的学生,今天为什么这么坚决呢?于是隐隐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妙。又想一想,怎么会呢?回去躺在床上时,终于还是认为我肯定不会输,反而觉得赢得太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吃了早饭,提了刀,集合了其他队来的学生,向三队走去。在山路上走,露水很大。学生们都赤着脚,沾了水,于是拍出响声,好像是一队鼓掌而行的队伍。大家都很高兴,说王福真傻,一致要做证明,不让他把老师的字典骗了去。
   
    走了近一个钟头,到了三队。大约队上的人已经出工,见不到什么人,冷冷清清。我远远看到进山沟的口上立着一个紧短衣裤的孩子,想必是王福无疑。那孩子望见我们,慢慢地弯下腰,抬起一根长竹,放在肩上,一晃一晃地过来。我看清确是王福,正要喊,却见王福将肩一斜,长竹落在地下,我这才发现路旁草里已有几十根长竹,都杯口粗细。大家走近了,问: “王福,给家里扛料吗?”王福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我赢了。”我说: “还没开始呢,怎么你就赢了?”王福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头发湿湿地贴在头皮上,衣裤无一处于,也都湿湿地贴在身上,颜色很深。王福说: “走,我带你们进沟,大家做个见证。”大家互相望望,奇怪起来。我一下紧张了,四面望望,迟疑着与学生们一路进去。
   
    山中湿气漫延开,渐渐升高成为云雾。太阳白白地现出一个圆圈,在雾中走着。林中的露水在叶上聚合,滴落下来,星星点点,多了,如在下雨。忽然,只见一面山坡上散乱地倒着百多棵长竹,一个人在用刀清理枝杈,手起刀落。声音在山谷中钝钝地响来响去。大家走近了,慢慢站住。那人停下刀,回转身,极凶恶的一张脸,目光扫过来。
   
    我立刻认出了,那人是王七桶。王七桶极慢地露出笑容,抹一抹脸,一脸的肉顺起来。我走上前去说: “老王,搞什么名堂?”王七桶怪声笑着,向我点头,又指指坡上的长竹,打了一圈的手势,伸一伸拇指。王福走到前面,笑眯眯地说: “我和我爹,昨天晚上八点开始上山砍料,砍够了二百三十棵,抬出去几十棵,就去写作文,半夜以前写好,现在在家里放着,有知青作证。”王福看一看班长,说: “你做公证吧。字典,”王福忽然羞涩起来,声音低下去,有些颤, “我赢了。”
   
    我呆了,看看王福,看看王七桶。王七桶停了怪笑,仍旧去砍枝杈。学生们看着百多根长竹,又看看我。我说: “好。王福。”却心里明白过来,不知怎么对王福表示。
   
    王福看着班长。班长望望我,慢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走过去,递到王福手上。王福看看我,我叹了一口气,说: “王福,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赢的。”王福急了;说: “我把作文拿来。”我说: “不消了。我们说好是你昨天写今天的劳动,你虽然作文是昨天写的,但劳动也是昨天的。记录一件事,永远在事后,这个道理是扳不动的。你是极认真的孩子,并且为班上做了这么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给你吧。”学生们都不说话,王福慢慢把纸包打开,字典露出来,方方的一块。忽然王福极快地将纸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长手里,抬眼望我,说: “我输了。我不要。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来。每天抄,五万字,一天抄一百,五百天。我们抄书,抄了八年呢。”
   
    我想了很久,说: “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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