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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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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智桐只觉得双腿好像泡在醋里,站立不稳。他很生自己的气,当年手榴弹在面前哧哧作响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今天这是怎么啦?黄莺儿心平气和说出的这些话,反让他脊骨冷汗潺潺。宁智桐打起精神说,黄莺儿,我求你了,这事初起的确是我的罪过,想得不周到,没料到一时快乐的结果,让你承受这么大的危险。我愿意负这个责任,刀山火海都敢上,可我不能拿着医疗器械干这件事……话还没说完,黄莺儿就欢快地笑起来了。 那是一个非常娇美的笑容,宁智桐永远也忘不了。黄莺儿说,不仅仅是你快乐,我也快乐啊。所以,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并不是要罚你,才让你做这件事,实在是因为我信任你。 宁智桐双手握着拳头如同流星锤一样向下砸着,说,黄莺儿,你是不是急糊涂了?就算我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孩子,也不能用这种方式。 黄莺儿轻摇着头问,那你说用什么法子呢?我自从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就一直在想如何干掉他。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我把这些器械消毒好之后,找个夜半三更的时候,你来为我施行手术。你不用害怕,人工流产是一个小手术,第二天我就可以照常上班,我可不娇气。就算有点腰疼肚子疼,我也可以找个借口,比如说自己感冒或是拉肚子,请上一两天的病假,自然就缓过来了。你说说,这是不是一个瞒天过海万事大吉的好法子? 宁智桐说,黄莺儿啊,你考虑得千般周到万般仔细,可你就没有想过我下不了这个手,干不了这件事吗? 黄莺儿说,我想到了。这个手术不需要麻醉,我的神志从头到尾都清醒如水。我可以手把手地指点你。我做过很多次人流手术了,是个很有经验的大夫。我对自己的身体也知根知底,绝对能指挥着你把这件事做得严丝合缝。 她说得胸有成竹,可宁智桐还是充满恐惧。他说,黄莺儿,我记得你的好友柳子函和你是割头不换的铁哥们。你就给她带个信,让她来看你,她前不久不是还来过吗?她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你把这个手术完成了,咱们不就平安无事了吗? 听到这里,柳子函忍不住打断道:“宁营长,我听你说了这么半天,唯有这句还算明白事理。只要黄莺儿一跟我张嘴,我会插翅飞到她那儿,帮她把那个孩子灭掉。”说完,觉得自己像个老妖婆,密谋一桩杀婴血案。 未及听到回答,宁智桐突然“哎呀”了一声,声色惨厉。柳子函惊问:“又怎么啦?” 电话的那一侧,声音突然消失,只有微小的动静,似是宁智桐暂且放下了电话走到旁处。柳子函只得忧心如焚地等待。过了一会儿,传来宁智桐惊恐不安的声音:“不好了,黄莺儿好像又在出血!” “多吗?”柳子函也非常恐慌。 “好像……不多。只有一点点。”宁智桐没多少把握地说。 柳子函说:“宁营长,过去的事咱就不说了。现在,事不宜迟,你必须立马把黄莺儿送到医院。如果出血卷土重来,说明刚刚凝固的血管防线又被冲开了,将非常危险。” 宁智桐左右为难道:“柳子函,我现在给你打电话,全因为黄莺儿已经人事不知,要不然,她根本就不会同意让我联络你,更不要说上医院了。” 柳子函不由得怒火中烧,说:“我怎么得罪黄莺儿了,她跟我这么大的冤仇?” 宁智桐赶忙解释:“千万别误会。柳子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愿意让你知道她的丑事。黄莺儿是个好脸面的人,她希望所有的人都以为她非常完美,特别是在你面前。她说,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也希望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这叫什么话!这是信任还是痛彻心肺的背叛啊?太不够交情啦!柳子函捶胸顿足七窍生烟,要不是此刻黄莺儿僵卧血泊中昏迷不醒,她简直想破口大骂——黄莺儿啊黄莺儿,你他妈的是个大笨蛋!大傻瓜!这么十万火急的事,你信不过和自己肝胆相照的姐妹,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眼前局面狰狞险恶,柳子函不能浸泡在一己火气中,要以大局为重。她强压幽愤,追问宁智桐:“现在如何?” 宁智桐说:“看起来还平静,出血又停止了,她好像睡着了。” “盖被子了吗?大出血的人会有渗入骨髓的冷。”柳子函关切地探询。 “盖了。”宁智桐柔声说。 短时间的万籁俱寂。柳子函不知不觉中,将电话线在手腕上缠绕了好多圈,绞得手指发痛。她解开电话线,揉着发紫的指甲盖,思谋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宁智桐不是一个轻易能被遥控的人,柳子函束手无策。黄莺儿为了自己和恋人的清誉,不愿惊动任何人。也许,柳子函应当尊重这份宁死不屈的尊严? 不!不行!柳子函不能眼看着美丽的黄莺儿变成僵尸。 那一夜,柳子函一次次无意识地眺望窗外。天心月圆,玉宇澄澈,大地深眠,世事安稳。却不想一位心高气傲的绝美女子,犯下了滔天的过失,生死一线。 有人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有一些,可以;有一些,永远不能。一个曾经和你唇齿相依的人,是你的指纹,你的眉梢,触摸了会痛,飞扬时会笑。她就是你的被子和碗,吃饭睡眠时相伴着你。 从那个凄冷的夜晚到今天,时间已经走过千百次轮回,柳子函的记忆依然丝丝入扣。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地想象,她仿佛幽灵,曾亲临现场,看到了波光云影,起承转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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