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四节
汤文甫很得意了些日子。他留了头发,长长之后,还让许一龙好好地烫了一下。
那时,油麻地镇一带烫发,还没有现代化的设备,两把特制的大铁钳轮流埋在炭炉
里,等烧红了,拿出来喷水,“哧哧哧”地冒出一团烟雾来,然后夹住一绺头发一
卷,随着股头发的焦臭,也就把那一绺头发烫了。烫完了,脑袋上像笼黄雾,但头
发却有了形状,弯曲而蓬松,如细铁丝一般立在头,倒还是能让人添些风采的。汤
文甫烫发之后,对头发很在意,夜里睡觉,将头定定地压在枕上,绝不乱动。白天
做事、说,总要不时地把手张开,轻轻地放到头发上,很小心地抚弄新做的一套灰
涤卡中山装,腰杆挺直,穿得板板的,风纪扣扣得严严的,绝不弄出半点散漫。他
也学会了不苟言笑,开始整天板着面也,他要把—个威严的汤文甫向油麻地的父老
乡亲塑造起来。他不再总待在大院里,而是先把电话打过去,然后带着一些人,把
镇上的所有机关单位走了一遍,然后又把镇所管辖的三十个大队,挨个走了—遍。
他还常带—伙人走到庄稼地里去,在手中抓了—顶草帽,做出一副深谙农业的样子
来。那次开笔会,晚上熄了灯,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时,我说到了他从前那副神气,
他“扑哧”笑了,把手中的烟灰颤得放烟花—样乱飞,“狗屁!人活着就是装孙子!”
这—天,天气十分晴朗,阳光灿烂如金。汤文甫望望这样大好的天空,嗅一嗅
叫人心醉的空气,心情极好,独自一人走出大院,沿了街往前走,耳边听着商贩的
叫卖声,似答非答地向与他打招呼的人点头,春风得意地粗粗浏览着他的油麻地小
镇的镇容。当他踏上桥头石阶,欲拾级而上走过桥去浏览小镇的另一半时,突然觉
得后脑勺被人用手掌狠狠重击了一下,他顿感一阵晕眩,摇晃了几下,跪在了石阶
上,眼镜从鼻梁上滑脱,也跌落在石阶上。他还未能恢复脑子的清醒时,耳边响起
隆隆如雷的声音:“谁再敢动杜长明一根毫毛,老子让他脑袋立即搬家!”这声音
使他毛骨悚然。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眼镜。那眼镜的腿已
摔断—条。他用一只手扶着眼镜站起来,问桥头卖鱼的老头:“刚才是谁打了我后
脑勺?”
“霍长仁。”老头说。
汤文甫立在台阶上,那一头的烫发蓬乱地耷拉着,像只被毁了的鸦巢。他用手
扶着眼镜,嘴张着不合,但眼睛却直眨,像个得了健忘症的人在那儿企图回忆一件
事,但就是回忆不起来,脑子像块大白板。
外地来的两个人到镇上供销社买了一口拉屎的大缸,“吭哧吭哧”地抬过来,
见汤文甫当中站着,骂道:“好狗不挡道!”
汤文甫没听见。这两个抬大缸的人就抬着大缸直走过来,汤文甫被大缸撞到一
边,差一点没滚到河里。他等那两人抬着大缸走过去之后,一路用手扶着眼镜,回
到了大院里。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的藤椅上,用胶布缠镜腿。
第二天,汤文甫请汤庄的几个亲戚弄来—只船,把女人、孩子以及一切属于他
的东西,全都搬出大院,搬回到了他的那间丈把长的茅屋,并且推说,他突然感到
自己没有能力来维持油麻地镇的工作,人也回到了汤庄,并且回到了从前上厕所、
在床上与女人睡觉时将一张报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生活状态里。
后来,我问他:“你当年天不陷地不怕,怎么独独就怕个霍长仁呢?”
汤文甫说:“提到他的名字,我就想起他一夜砍掉十—颗人头时的样子,心里
没法不怕。”
汤文甫急流勇退之后,有几个人你死我活地要抢占他的位置,其中—个终于占
了,但还没出—个月,风云突变,从文风来开始—线倒下来,就像暴风雨之后倒一
堵土墙,哗啦啦倒下成千上万的人来。而不久前也如一堵土墙倒下去的成千上万的
人,又都刷刷地矗立起来,人模狗样,意气风发。杜长明只—个晚上,就又恢复为
“人种”了。
我、马水清、八蛋等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一间大屋里。而汤文甫却在抓他的人
赶到时从厕所里溜掉了(事后他告诉我,他正蹲在粪缸边拉屎,屁股都没来得及擦,
就一头钻进了厕所后面的庄稼地里)。大屋子后面就是杜长明一家过去住过后来汤
文甫一家又住过的那套大房子。杜长明一家又搬回来了。站在窗下,我们可以常常
看见杜高阳的出入。这小子戴了顶崭新的绿军帽,又把双手叉在腰杆上了。八蛋抓
着窗上的铁条大声喊:“杜高阳,你这个狗日的,你说给我一顶帽的,也没有给我!”
杜高阳转过身,朝八蛋—指,“你还不放老实点!”
晚上,屋里无灯,八蛋对我说:“狗日的杜高阳,他说好在我打了你之后给我
—顶军帽的。”
我在黑暗里笑了。
我们被关着,特别有在渣滓洞集中营的悲壮感。他们让我交出全部的《激流》
来,我马上就想到了《挺进报》。马水清一点也不否认他在杜长明屁股上戳了一刀,
但绝不认为这—刀不应该戳。八蛋也是—条好汉,绝不揭发汤文甫,绝不认为用皮
带威胁奚萌是“流氓行为”,他说:“他杜长明是什么行为?!”八蛋很讲交情,
他的哥哥们给他送吃的来,他总分给我和马水清一份。
杜长明不久就调到县里去了,并且做了二把手,分管公检法,红极一时。临走
之前,把接替他的原粮管所所长梁宏叫到跟前,当着许多人的面,用了极宽厚极慈
祥的语气说:“我都说了几次了,不要再关那几个孩子了。孩子嘛!放了,立即放
了!”
梁宏问:“那个林冰,原来的高中录取名单上就没有他,是汤文甫后来添上去
的,怎么办?”杜长明说:“我看那孩子挺聪明。
就让他继续读书吧!我们不要一上台,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掉。“
—个月以后,杜长明把全家接到了城里。又过了—个月,杜长明重返油麻地镇,
乘坐的是—辆刚配给他的北京吉普。梁宏组织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和油麻地镇的镇民,
在不久前新筑出的公路两旁夹道欢迎。跟着他下车的是杜高阳。他已成了—个城里
的学生了,似乎比过去文气了—些。他们只在油麻地镇作了很短暂的停留,最后车
在陶卉家门口停了—停,就又返回城里。这次风光的回归,留在了油麻地镇每—个
人的记忆里。从此,杜长明就再也没有回过油麻地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