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六节
不久,汪奇涵不出面,而让—个新来的副校长出面,通知白麻子不要在校门口
摆摊。白麻子问:“为什么?”副校长说:“有碍观瞻。”白麻子听不太懂,但明
白这话的意思,用锤子在校牌上当当当地敲击了几下,“老子偏不走!”副校长上
去细看那校牌,只见光滑的校牌上酪了七八个小坑,如同白麻子脸上的麻子一般。
他立即恼怒起来,回头往学校走,叫了高三班几个家在外地、身强力壮、生性
如牛的学生来制服白麻子。他们几个上来就叫:“快走快走!”白麻子依然坐在马
扎上。
他们就上来,轻轻一推,白麻子就倒在地上。他们又问:“走不走?不走,我
们把你的东西扔到河里!”其中—个嘴里说着,就操起一把拔钉子的铁钳子,扔到
水中,只听见小河里发出—声清脆的水响,如—颗子弹打入水中。白麻子恼了,就
要与学生打,学生高兴,就—起上来奉陪,不—会儿就将白麻子收抬得躺在地上说
:“好好好,我承认你们凶,我承认你们凶!”爬起来,收拾起丢得满地的家伙,
挑起担子走了。走了十多步,回过头来望着油麻地中学,大声说:“我他妈知道是
谁让我滚蛋的!”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白麻子的判断自然是准确的。汪奇涵在城里开会时,苏鹏与他谈起油麻地中学
的校园环境来,就说:“油麻地中学那样—个漂亮的校门,全县独—无二,你们让
—个臭鞋匠整天坐在那儿,又扔垃圾,又撒尿,就不怕糟蹋了你们一个好端揣的门
面?”
白麻子就把鞋匠担子摆到镇上去。镇上的鞋匠就觉得有人来抢食,联合起来,
把他撵到街尾上。那里很少有生意。清冷与寂寞之中,他就越发地恨起来。
这年秋天,苏鹏升任副局长(局长养病,他实际上就是一把手),并且终于可
以将施乔纨以及羊子的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施乔纨就将永
远地离开油麻地中学了。苏鹏觉得他在油麻地镇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就决意在即将
与油麻地镇一刀两断之前,用某—种壮举,抖—抖自己的风采,从而—扫心头之阴
霾。他将汪奇涵叫到局里,对他说:“油麻地中学的校园建设是园林化的建设,城
里公园也没有它这样的风景与情趣,我想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全县一千多所中小
学的校长都来参观学习。你回去之后,与地方上的领导去商办—下,做好准备。具
体的细节,你们再与教育局办公室的同志商量。”汪奇涵心中十分高兴。油麻地镇
的地方领导闻讯,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对汪奇涵说:“我们全力支持。你们好好
准备,缺什么我们给什么。要豁出去!”
荣誉这东西就像在酒鬼面前放了一桶老酒,有挡不住的诱惑。油麻地镇中学以
及油麻地镇,为着那个全县的现场会,都忙碌起来了。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再
次集合起来排文艺节目,学生们停课打扫学校。家在附近的学生,每天从家中带来
各种各样的工具。扫帚将各个角落都扫到了,抹布将该抹的地方都抹到了。路边的
杂草全都拔了,即便剩头发丝似的一根,汪奇涵也不答应。他还请了几十个木匠来
整修教室的门窗与桌凳,学校成了木工厂,整天“咣里咣当”地响。大门重新油刷,
被白麻子砸出麻子的校牌摘下,扔进仓库,重换了一块。汪奇涵亲自用他的“毛体”
书写了校名。每一棵树的树干,都刷了几尺高的白灰,太阳一照,顿成艺术。
每棵树,每株花,都——地过手,绝不让—片枯叶挂在上面。路边的白杨落了灰尘,
便用喷雾器洗刷—遍。
篮球网换了新的,南—个,北—个,红白相间。这小小的—换,就把油麻地中
学换得又添几分精神和活力。
临开现场会的前—天,再次调动上百把扫帚,将白杨夹道刷得像个花了三块五
毛钱的搓背费而被搓得显出血印来的人浴者的背脊,呈现出—道道的扫帚印迹。镇
上的欢迎标语以及横幅等,皆由文化站站长余佩璋负责,也在头一天贴挂了出去。
油麻地镇就如同在盛大的节日之中。晚上又开碰头会。负责具体事务的说还差
五百只茶杯。地方领导说:“去供销社仓库里取。”有人提醒:万一明天下雨怎么
办?都是土路,上千人—踩,还不成沼泽地?地方领导说:“调来两大船草,如果
下雨,地上立即铺草。”……真是把一切可能发生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到
了。总之,—个意思,强调又强调:这是全县中小学校长来这里开会,这些人的嘴
一张是—张,一张顶十张,这现场会绝不能开砸了。
苏鹏心中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精心与隆重。他要的就是场面,要的就是风光。他
从前来油麻地中学,仅仅是作为油麻地中学的—位职工的家属来的,是—种很平常
的走动。而这—次,却是借油麻地中学、油麻地镇为舞台,演一出大戏。是谁在油
麻地中学开现场会?是县教育局,是苏鹏。是谁讲话作报告?苏鹏。油麻地中学的
领导、油麻地镇地方上的领导,前呼后拥地陪同着的又是谁?苏鹏。现场会一完,
最多一个星期,他就将施乔纨、羊子、家,统统接走,一根筷子也不留,从此再不
回首看一眼油麻地中学、油麻地镇。他恨这里。
汪奇涵也很乐意。是谁介绍经验?汪奇涵。油麻地中学不是别人的油麻地中学,
是他汪奇涵的油麻地中学。地方领导也很乐意。是油麻地中学——中学是油麻地的嘛。
冷眼旁观的有—个:王儒安。这些天,他总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河边那低矮
的茅屋前,沉默地看着目瞄的—切。这花园般的校园,这幽静典雅的所在,这大好
的一幅杰作,是谁创造的?是我王儒安,绝不是别人!
还有—个咽唾沫和吐唾沫的:白麻子。夜深人静,他走到大街上,把—张写有
“热烈欢迎县教育局领导莅临指导”的标语—把抓了下来,踩在脚下,“狗日的,
你是在显威风给我看呢!”
想想自己被学校解雇了,想想那一皮带,想想被—群小杂种从校门口轰开,想
想“狗日的”一副瞧不起人的傲骨,一股刻骨铭心的卑贱感和仇恨就将他的心狠狠
地咬噬着。想想“狗日的”马上就要将施乔纨弄走了,一走远远的,够也够不着,
他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了,心里更是窝火,“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狗日的,让
他临了还要比我—下,踩我—下!”
现场会如期举行,当然是很气派的大场面。而这大场面中最高贵的、最显要的
人物自然是苏鹏。
汪奇涵和地方领导,早早地等在了大路口,只等苏鹏以及参观的人到。上午九
时,一辆吉普车、十几辆大客车开来了,立即鼓乐齐鸣。苏鹏十分精神地走下车来,
与许多人握手。然后在许多人的陪同下,沿着白杨夹道,率人往油麻地中学走来。
参观结束后,将在操场上开大会,先听汪奇涵介绍经验,再听苏鹏作报告。谁
也没想到,开会不久,白麻子撑了—条船,从食堂的码头上岸,走到了施乔纨的卧
室。
施乔纨说:“他在。”
白麻子说:“他在台上。”
施乔纨说:“有人。”
白麻子说:“人都在会场上。”
那施乔纨叹息了—声,跟着白麻子进入了屋后的豆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白麻子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气势汹汹地直奔油麻地中学来
了(事后,人们都说是白麻子预先设计好了的)。这边,白麻子正要走出豆棵,他
老婆和两个女儿就如同三只扑食的母虎—般出现了。她们丢开白麻子不管,朝豆棵
里叫:“骚精,你出来!”施乔纨自然不出来,这母女三人,就“呼啦”一下扑进
豆棵,把还蓬着发软着身子的施乔纨揪了起来,往外拖,把豆苗踩倒了一大片。这
母女三人—边拖施乔纨,还—边大声叫:“你们大家来看呀,施乔纨大白天就偷汉
呀!”这尖利的女人声音直传到了操场上。
学生们不懂事,都往食堂这儿跑。那些参观的,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施乔纨为何
人,也都掉过头来望,并且有好几十个人从会场上站起来,甚至有几个装着要上厕
所的样子往食堂这边走。这时,苏鹏正作报告。随着那渐大的喊声,他的手就禁不
住微微颤抖起来,脸也变了颜色。坐在他身边的汪奇涵先是不动声色地等了—会儿,
但终于再也不能坐下去了,与坐在苏鹏另一边的地方领导交换了—下眼神,就走下
台去。
施乔纨在那母女三人的手中挣扎着。其结果是挣掉了一只鞋,胸前的衣服被撕
破,差点露出胸来。她勾着脖子,将头低着,死死地往后赖着不走。而这母女三人
仿佛是压抑了许多年的仇恨终于有了发泄的一日,决意要将施乔纨施到最能羞辱她
也最能羞辱她丈夫的地方去。她们抓住施乔纨—切可以抓握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将
她拖扯着,谩骂着,并不时地大声呼叫。不—会儿工夫,她们就将她拖出红瓦房的
拐角。这时,操场上的人只要掉过头来,就都能看到了。
汪奇涵走过来,喝令母女三人:“松手!立即松手!”
白麻子的女人却大叫:“拖给她男人看看,他不是在台上嘛!”她与两个女儿
一起,依然揪住施乔纨往操场那边拖。
会场一下子就乱了。苏鹏停止讲话,僵直地坐在台上。
地方上的领导走过来,对母女三人一顿训斥,并威胁,再不松手,就让秦启昌
找几个民兵将她们捆起来。可这母女不怕恐吓。这时,白麻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
出来,走上前去,挥起手掌,朝他女人脸上“啪”地掴了一记耳光,“滚回家去!”
那女人哭了,松了施乔纨。两个女儿就过来扶着她。她们沿着白杨夹道走去,
一路哭着,一路诉说着,并不时地朝台上叫骂着——那操场就在大路边上。
苏鹏的面容就像一个死人一般。
施乔纳被几个女老师扶着往回走,始终低着头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几个女教师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扶着她。
—个小孩将白麻子的船弄走了。白麻子坐在码头上,正等那小孩将船弄过来。
这时羊子朝他走去。白麻子招招手,“羊子,过来!”
又长了两岁的羊子,长高了。他走到白麻子跟前,望了望白麻子,突然掏出小
鸡来。未等白麻子反应过来,一挺肚子,—泡又急又冲的尿就“哗哗”地尿到了白
麻子的脸上。羊子尿完了,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