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四节
当时全县的学校都在做一件事情:精简人员。
白麻子害怕起来了,一下子变得对我很亲热。只要一见到我,就笑嘻嘻的。
那天中午,我在棚子下吃饭,白麻子走过来,“林冰,你来一下。”见我把饭盒
摆在桌上,又补充了一句,“把饭盒带上。”
我拿着饭盒跟他走进食堂。
他揭开盆盖,然后用长柄铁勺舀了一灼红烧肉倒进我的饭盒。
白麻子烧的红烧肉是很地道的。即使今天,我的记忆里还飘散着那种味道。
我扣上盒盖,赶紧走出了食堂。
从此以后,我总能不断地从白麻子那里弄到好吃的。
一开始,我还有点“硬骨头”的样子,脖子梗梗的。但白麻子不管,执意要
向我表示亲热。加之那些美味挡不住的诱惑,我便不卑不亢地接受了他的亲热。
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进行着—种无声的交易。但双方在给予和接受
时,又都故意忘却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似乎想使对方感觉到,
这一切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我们把“交易”几乎抹得—丝不剩,我甚至常到食
堂来与他聊天。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一切,我什么也没看见。
马水清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白麻子想把女柳嫁给你。”
我踢了马水清一脚,但没踢着。
施乔纨对我也好起来。她扮演的是—个母亲的形象,—个圣洁的、温柔而又
慈爱的母亲。她总叫我“小林冰”。这“小”
字,一下子把她与我的位置都标了出来:她是给予爱抚的,而我是接受爱抚
的。她或是用疼爱而又嗔怪的样子说:“膝盖都磨破了,还去打篮球!”或是板
着脸却在目光里透出一丝温暖,‘你这孩子太不讲卫生,把萝卜在袖子上擦擦就
吃下去了,就不怕肚里生虫子?“有一回,她甚至用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脑袋。这
—抚摩,就永远把我固定在了”小孩“的位置上。
夏天到了,我们都脱去了长裤和长袖衫,身体自由多了,总想蹦踺。白天长
了,又总有许多时间玩耍。然而油麻地中学除了树荫下几张水泥乒乓球桌(已缺
角),就那么一块篮球场。那时节,我们总喜爱那些肉体相触相撞扭打在—起的
活动,喜爱弄得满身泥灰,喜爱将对方挠破或被对方挠破,喜爱被人绊了—个狗
吃屎趴在地上直哼哼,喜爱集体性的争斗,喜爱—伙人与另—伙人打得头破血流。
因此,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打篮球。我、马水清、刘汉林总喜欢分在一边。
我从小就很机灵(有人说我是“灵雀子”),身体极轻巧灵便,善于突破、
躲避和隐藏(有人叫我“猴子”)。我最得意的—招,是我能在急速的奔跑中突
然刹住脚步。我深知自己这一能力的妙处,因此经常去捉弄些个头高大、身体笨
重的同学。我去撩逗他们,直把他们撩逗急了,要抓住我揍一顿。我奔跑开去,
他们就在后面穷追。我并不把他们落下很远。我不停地躲闪,只是让他们的手稍
微碰到我一下,却总逮不住我。等折腾了几个来回,我笔直地跑去,并越跑越快。
我要把他们的奔跑惯性拉到最大的限度。这时,我直朝一棵大树跑去。当我离树
只有一尺远时,我突然—闪,改变了奔跑方向,而迫我的人却一头撞在树上,跌
坐在地上。要不,我直朝一条小渠跑去。当我到达渠边时,突然—闪,改变奔跑
方向,沿着渠边跑开了,而追我的人却扑通跌进了水渠里。这一招,我在篮球场
上经常使用,并且总是连连得手。
马水清打球的样子极难看,张牙舞爪,运球走动时,像头跛脚牛一颠一颠的,
但他的倒手勾球却使人防不胜防。刘汉林的“端大便桶”自然是—绝。我们三个
非常善于打小配合,因此,我们是油麻地中学篮球场上的一景。我们几个便越发
地喜爱打篮球。逮到机会,就抱—只瘪瘪的蓝球往球场跑。如果没有课,能玩到
天黑见不着人影,光凭球过来的“嗖嗖”声去判断球的位置,去枪球、运球、投
球。我不止一次判断失误,被球砸中脑门,满眼金星地摔在地上,手—摸,鼻子
底下湿乎乎的——流血了。
这天中午,我、马水清和刘汉林,加上另外两个同学,与初三的几个同学约
好,下午两节课后要与他们比赛。由于渴望那时刻的到来,下午听课我就没有听
进去—句,我们几个都眼巴巴地等下课。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抱了篮球第一
个冲出教室。
但球场上已有人:初一(二)班在加上体肓课。体育老师不在,他们自己就
把体育课变成了打篮球。
我们只好站在球场外面,不时地进行一些小小的捣乱。比如球滚来了,我就
一脚将它踢到了远处的麦地里。
在等待期间,我不时用眼睛瞟—下球场上的杜高阳。
杜高阳是镇长杜长明的儿子。我很讨厌他那一副高人—等、盛气凌人的样子。
马水清说我是吃醋。因为同学间早有传闻,说陶卉大了,是要嫁给镇长家做儿媳
的,两家的大人是都已说好了的。那天晚上在镇上熟食铺吃猪头肉,马水清又闹
我,邻桌就有—个喝酒的说:“陶矮子(陶卉的父亲)到底要把闺女给谁呀?
不是说了给杜镇长家的吗?“但我心里并不承认我仅仅是因为这—传闻才讨
厌杜高阳的。
场上的这帮贱骨头,拿到球总是讨好地扔给杜高阳。他就越发地高傲和潇洒
起来,几次到篮下,高高地跃起,手这么轻轻—磕,就把球很准确也很漂亮地投
进字篮筐里。
我瞧见,球场边上,陶卉和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在看着。
我对马水清说:“我们还打不打篮球了?”
篮球正巧滚过来,马水清把它抱起来,“我们要比赛!”
杜高阳过来了,“这我们不管。我们在上体育课。要等下课铃向,才能把球
场让给你们!”
他们的—个人像个贼,从马水清身后突然冲上来,—下子把马水清手中的球
夺了去。
我坐在我们的篮球上等了一会儿,把球给了刘汉林,说:“我要让这鬼体育
课早点结束!”说完,我—声不响地跑向食堂。
那钟悬吊在一棵杨树上。
刘汉林抱着球跟过来了,问:“你要干什么?”
“没到下课时间,白麻子是不会让你敲的。”
“他不敢!我想敲就能敲!”我解开绳子,“当当当”把钟敲响了。
白麻子闻声从食堂跑出来,“林冰,你干什么?”
我不理他,只管敲,直到我认为敲得已经足够了,才扔掉绳子。
白麻子说:“林冰你真胡来!”
我拉了刘汉林就跑。
那边,马水清等人趁杜高阳他们听到钟声直发愣的时候,呼啦—起跑进了球
场,“已经下体育课了,你们滚吧!”
我和刘汉林跑到球场时,正是杜高阳要去责问白麻子的时候。
杜高阳再也没有返回球场。白麻子说钟是他敲的,他把时间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