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五节
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
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
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
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
胡琴。
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
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
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
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
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
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
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
起,将赵一亮的父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
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
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
:“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春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
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
来,干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
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
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
手也变得十分粗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
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
我读高三时的那年开春,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
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水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
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
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浓稠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日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
寻求点刺激,就两人合用一把伞,缩着脖子跑进了雨地里,沿着宿舍后面的路,往
大河边上去。
我和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
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
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
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水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
子去时,马水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
来。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水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
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快感袭住了全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
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
—个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着—根好几米长的木头,从大河边上过来了。他
被那木头压弯了腰,但走得很快,几次差点滑倒。他把木头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条
小河边的芦苇丛里。那芦苇长得极高大茂密,一根木头扔进去,居然不露一丝痕迹。
那人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疯狂地往大河边上跑。估计他要过—会儿才能再次到
芦苇丛这里,我们一见他远去了,就都去芦苇丛里看。那里已经藏了五六根—般长
短、质量上等的木头了。我们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当那人又扛了—根木头走过来
时,我们突然从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将他截住了,并高喊:“放下木头!”
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
“放下木头,贼!”
那人的身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
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水里,“林冰,是我……”他抬起
头来望着我们。天欲晚未晚,我们在朦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脸——赵一亮!
他咬着嘴唇,浑身抖个不止,喉咙里哽咽着。
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水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
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水里。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
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