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四节
我给乔桉递了个纸条,约他去镇南大河那边的一片坟地里。
我觉得,约乔桉这种人见面,这个地方最合适。我也从心底里渴望这地方能让
我自己长些野气,生些阴森森的杀气。这地方又无人踏入,我跟他无论厮打成什么
样子,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坟地很大,那些高高矮矮、有新有旧的坟,皆在秋天的
杂草之中无言地立着。坟地里有三两株苦楝,歪在天空下,更衬出一番荒寂来。有
几只乌鸦来回飞于坟头与苦楝枝头之间。鸦声带了鬼气似的,让人有点胆寒。不远
处有—个新坟,—些不久前才烧成的纸屑,在坟与坟之间形成的小旋风里旋转。
我渴望着乔桉。
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到来。“真没有意思!”我很生气,也很望,想
站起来离去,却在这时,大堤那边响起了笛声。这笛声渐大,不一会儿,就见乔桉
出现在堤上。他站在那儿,身子立得很直,脑袋微仰,将笛子吹得万般抒情。风撩
起他的衣角,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显出一副很入境的样子,根本没有将我当回事。
“我已等了你很久了!”
他这才放下笛子来,一边用手抹嘴,一边走过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
他微微一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问是怎么知道的,你说了没有?”
“说了。”他答道。
“卑鄙!”
“你去人家门口窗下偷听,不也下作。”
“我没有!”
“没有?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的?”
我没有等他将话说完,握起拳头直往他鼻梁上打去。他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下
手,被我打中了,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把笛子稳稳地放在坟头上,重新站稳了,用他豆粒大小的眼睛告诉我:“你
再来吧!”这时,我看到他的鼻孔下流了两道血,心里很兴奋,与他厮打的欲望愈
发炽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打不过他的。论力气,我永远只能做他的手下败将。
我只是想与他厮打,哪怕他将我打残打死,我也要与他厮打一回。我想闻到血腥味,
想体味皮肉的疼痛。
我又朝他扑过去,他躲让了一下,我扑了一空,但顺势冲到了一座高坟上。我
转身再看他,觉得他犹如处在峡谷里,心里好生高兴。我站在坟头上,俯视着他,
“狗日的!”他走过来了。
当他走到坟下时,我从高处俯扑到他身上,居然将他扑倒在地。
我死死压着他,并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将一口痰吐到了我脸上,并用带了
尖指甲的手掐住了我的手腕,欲用力将我的手扒开。我很快看到我的手腕流出了鲜
血。但,我依然没有将手松开,瞪着眼,看着他那张发紫的面孔。他的腿用力往上
抽着,突然从我身下抽了出来,蹬在我的肚皮上,并且将我从他身上蹬翻了。随即,
他—跃而起,用脚踩住了我的脖子,向我显示了一副很残忍的样子。我就用双手死
死地抵住他的脚,就像楼房坍塌了,我被压在下面,死死抵住一块水泥板一样。他
望着我说:“艾雯现在帮不了你的忙!”
“下流坯子!你是记恨她。你知道,她心里认定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我,而不是
你乔桉!”
“我当然知道。”他往脚上加了些力,看着我奋力抵挡了一阵之后,把力减弱
了一些,道:“你想跟陶卉好,是吗?这不可能。有我在,你、马水清,所有一切
人,都休想有好!你们几个,我更不想放过—个。还记得刚进红瓦房那天吗?你们
将我的铺盖卷从床上掀了下去。还记得你们四下里活动,让我当不成班长吗?……
这些账我一笔一笔地都记着,没有一笔我能忘掉的!
我这人从小就爱记仇。读小学的时候,有—个学生向老师偷偷报告说我放学后
把屎拉在教室的墙角上。你知道我是怎么惩罚他的吗?我将他推进—个无人走到的
大坑里,然后往坑里扔了两条活蛇。第二天,他就发了高烧……“
我觉得颈下似乎有块硬东西,趁他在向我讲述他的劣迹时,我将手悄悄伸到颈
下,从泥里抠出一小块砖头,突然猛砸他的腿,他叫唤了一声,跳到了一边,我便
立即滚到另一边爬了起来。我很快看到,有一缕血从他的腿上流到了他的脚面。看
到他流血,我很过瘾,仿佛觉得自己还替当年那个在坑中被蛇惊吓的孩子报了仇。
他没有看他脚面上像蚯蚓一样在爬着的血,却突然从腰里拔出了一根—尺长的
木棍来。这—预藏在身的木棍更证实了他是个十足的小人。他将木棍在手中摇了摇,
微微有点跛地朝我走过来。我往后退着,然后闪到了一座坟的背后。他在与我兜了
几个圈子而不能触及到我之后,登上了坟顶。这样,我再兜圈子便是徒劳了,索性
站在了坟与坟之间的“峡谷”里。他站在坟头上,朝我笑了笑,举起棍子扑下来。
我头偏了一下,棍子便砸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当时觉得我的肩胛骨可能被打断了,
疼痛钻心。我耷拉着右臂,并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往—座坟后面跑去。乔桉举
着棍子,紧追不放,仿佛决意要将我打死在这里。他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我的腰部。
我有点惧咱了——因为我忽然觉得乔桉完全变成了一头凶恶的野兽。他的凶狠
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苦楝枝头,一只乌鸦凄厉地叫了一声,落在一座坟头上。此时,
我希望有人来到这片坟地。然而,四周却绝无人声。我只顾仓惶逃窜,并在心中后
悔今天的约见。乔桉的喉咙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像有一口浓痰在喉管中来回滑动,
却咽不进肚中,也吐不出口外。我的大腿又重重挨了一棍子。一阵麻痛,我向前扑
了两步,终于跌趴在—座坟上。
乔桉紧接着又揍了我好几棍子。我趴在坟上,十指深深插入坟土中。
乔桉终于住手。我翻转过身来,见他正走开去。走了几步,他扔掉了棍子,往
草丛里啐了一口,裤带—松,裤子便如断了线的幕布坠落了下来,露出他黑黄色的
下体来。他的屁股像两瓣驴肺分开着。他将双手伸到前面去,轻轻地扶着它,往草
丛里撒尿。那泡尿很长,长如黑夜,草丛里发出“稀溜稀溜”的声响。
不—会儿,草丛里就出来—堆泡沫,像田埂边正在繁殖期的黄鳝往洞口吐出的
水沫。他掉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脸邪恶。他用手有节奏地摇着它,欲摇清那
些剩余。他摇得很舒适,也很专心。就在他暂时陶醉在一种小小的解放快感之中时,
我已爬起来,并搬了—个硕大的坟帽(我们那里的坟的顶端,总有—个用泥块做成
的“帽子”,有—二十斤重),摇晃着向他走过去。他忽然听到了动静,急忙扭过
身来,“你想干什么?”他惊恐地往后退去,但耷拉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住了他,使
他很难行进。他便去弯腰提裤子,就在这时,我高高举起坟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
腰上。他腰弯了一下,“扑通”栽倒在地,下巴正好落在他的尿里,溅起—片泥水
来。他想挣扎起来,但没有成功,在荒草里小声呻吟着。
我擦了擦从身体好几个部位流出的血,坐到一座坟上,俯视着他问:“你对人,
哪儿来这么大的仇恨?”
他侧着身子,爬到了我一侧的另一座坟的斜面上斜卧着,“我知道,你们—个
个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开学的
那一天,我一走进校园,那些老师,男的女的,都—下子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站到
走廊下看我。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这样的目光盯着我。这些年,我就在这样的目
光里不住地躲闪着,逃避着。那年春天,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上梁,分馒头给小
孩时,我也想去得—个,人家挨个地分,可单单将我搁下了,我空伸着双手,泪水
在眼眶里打转……”
我走下坟头,拖着到处都在疼痛的身体,往坟场外的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暮色
正笼上荒野。当我快要走出坟场时,我的身后又响起了笛声。那笛声十分哀怨荒凉。
我转过身去看,只见乔桉坐在最高的一座老坟头上,正面对着已经衔土的苍黄落日。